第18節
坊間傳聞,小南辰王與太子妃行茍且事,罔顧師徒名分,罔顧綱常倫理;坊間傳聞,小南辰王有意舉兵,將這天下改姓自立;坊間亦有傳聞,清河崔氏已與小南辰王府聯手,美人天下,雙手供奉,只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躍成王。 “吾兒,謹言慎行,清河一脈盡在你手?!?/br> 她合上書信,揭開燈燭的琉璃盞,將信燒盡。宮中頻頻有圣旨示好,太子殿下更是更親登門,以儲君身份安撫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傳聞僅為傳聞,皇室、南辰王氏、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湯固若,動搖不得。 十七歲生辰,她奉母命,離開小南辰王府,離開住了十年,卻未曾見過繁華商街的長安城。 那日,也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 師父難得清閑在府中,倚靠在書房的竹椅上,她記得,自己走入拜別時,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頭來。 靜靜地看著她。 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師時的大禮,雙膝下跪,頭抵青石板。一日為師,終身是父,她這一拜是拜別他十年養育教導恩情。 “皇太后有懿旨,讓我收你做義女,十一,你愿意嗎?” 她起身,很輕地搖了搖頭。 剛才那一拜,已了結了師徒恩情,她不愿跨出王府,還要和他有如此牽絆。 他微微笑起來:“那本王便抗一回旨?!?/br> 十一走到他面前,在竹椅邊靠著半跪下來。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臉。 只這一次,就這一次后她就離開,離開長安,回到清河崔氏。 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她被嚇到,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碰碰他的臉。短暫的安靜后,他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卻還是固執地從他的眉眼,滑到鼻梁。 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覺。 美人骨。 她想,這骨頭究竟有什么特別,可以連王室都忌憚??梢宰屘煜氯藗髡b。 色授魂與。說的即是女以色授,男以魂與,如她這般平凡無奇的樣貌,又如何擔的起“色授”……她靜靜收回手。他卻忽然笑了笑,問她:“來長安十年,十一還沒見過真正的長安城?”十一頷首,想了想,忍不住遺憾地笑了。 “我帶你去看看?!?/br> 她愣了愣,想到母親的書信,有些猶豫地搖搖頭。直到他命人取來風帽黑紗,遮住她整張臉,只露出眼睛時,才終于帶她走出王府。艷陽高照,街道喧鬧,他和她共乘一騎,溫聲告訴她每一處的名字,每一處的不同。 他長鞭到處,本該是生死搏殺的戰場。 可那日,僅是長安城的亭臺樓閣,酒肆街道。他沒穿王袍,她遮著臉,他不再是她的師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兒。遠望去,馬上的不過是眉目清澈的女子,還有懷抱著她的風姿卓絕的男人。 這便是她住了十年的長安城。 她離開王府那日,也是他再次領兵御敵時。征戰十年,邊關肅清,鄰國更是聞風喪膽,這一戰不過是四方示警,再無任何喪命危險。 她如此以為。 十日后,她抵達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親自教導,學習大婚禮儀。奶娘似乎聽聞她的種種不是,嚴詞厲色,處處刁難。她不言不語,只記下每一處緊要處,略去言辭諷刺。 直到邊疆告急。 太子殿下親自出征,援兵小南辰王,她才覺事有蹊蹺。 小南辰王自十六歲上馬出征,從未有敗績,長劍所指,皆是血海滔天,必會大勝回朝。一個常年養在宮中的太子,何德何能,敢帶兵增援。 她無處可問,四周只有父兄和皇室的人。 她記得那十年在王府的歲月,周生辰每每在她睡著時,親自將她抱回房內,唯恐她受涼生病。稍有風寒,就會在他房內喝到紫蘇葉所泡的熱茶。反倒是回了家中,在大雪紛飛日,也要光著腳,踩在冰冷地板上學如何上塌,侍奉君王。 半月后,母親來尋,旁觀她反復練習落座姿勢。 半晌,母親終于悄無聲息,遞上一紙字箋。 字跡寥寥,倉促而就,卻熟悉的讓人怔忡: 辰此一生,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她光著腳站在青石地上,聽母親一字字一句句,告訴她三日前那夜,小南辰王是如何臨陣叛亂,挾持太子,妄圖登基為帝,幸有十一的父兄護駕,終是功敗垂成,落得剔骨之罪。 何為剔骨?只因他一身美人骨,盛名在外。 那太子偏就要在天下百姓前,剔去他美人骨,小以大懲。 母親目光閃爍,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母親。 張口卻問不出,言語不能。 此生徒有口舌,卻不能言語。就連他如何留下這紙箋,都問不出。 是誰負了誰? 十一拿著紙箋,禁不住地發抖,她想起,那日離去前她親手撫過他的眉眼,不想忘記關于他的一分一毫。而如今再見,卻已是殘紙絕筆。 他一句不負天下,分明告訴她,他是被陷害。 父兄害他,皇室害他。 而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時宜把紙箋折好,放入衣襟內胸口處。繼續沉默地,去一遍遍練習如何坐下。 十一,你這一生,可曾想與誰同歸? 她早有答案。 史記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殺伐不絕,赤膽忠心,卻在盛年時,被功名所累,漸起謀反之心。幸有清河崔氏識破jian計,王被俘,儲君恨之入骨,賜剔骨之刑。 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小南辰王一生無妻無子,卻與儲君之妃屢傳隱秘□。小南辰王死后第四日,儲君之妃命殞。有傳聞她是從王府十丈高樓自縊,亦有傳聞她是自長安城墻一躍而下,眾說紛紜,終無定論。唯有王府藏書樓內,儲君之妃手書整首《上林賦》為證,流傳后世,漸成美談。 他一生風華,盡在寥寥數語中,深埋于世。 ****************************** 這一世已過去二十六載。 時宜靠在窗邊,看車窗外剛才掠過的路牌,不禁感嘆這個好天氣,沒有一絲浮云的碧藍天空,讓人心情也好起來。出租車一路暢通無阻,她下車后,手續辦的亦是順暢,卻不料在安檢的門內,來回走了兩次,都警報聲大作。 最令人煩躁的是,隔壁的警報聲也是響個不停,不知是哪個倒霉鬼和她一樣,遇到不講理的安檢門?!靶〗?,麻煩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們需要再檢查一遍?!彼c點頭,在一側座椅上坐下來,低頭脫掉鞋的瞬間,看到隔壁的那個男人背影。 很高,背脊挺直。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拿起自己手提電腦。 安檢門的另一側,長隊如龍。 而這一側,卻只有他們兩個在接受檢查。 “周生辰先生?”安檢口的男人,拿起他遺落的護照,“你忘了護照?!?/br> “謝謝?!彼剡^頭來。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那一瞬的對視,壓下了周遭所有的紛擾吵鬧。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系,時宜深看著他,再也挪不開視線。她想笑,又想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哪怕是半個字。 你終究還是來了。 周生辰,你終究還是來了。 第十七章色授誰魂與(2) 她回到家,把椅子搬到陽臺的落地玻璃前。 從這里,能看到不遠處的高架橋,車如流水。 坐了很久。 她忽然想要完整拼湊出前世的記憶,她和周生辰是如何相識,如何相知,又是如何的結局??善讜r如此清晰的畫面,到如今,反倒像蒙太奇的畫面。 層層疊疊,碎片無數。 她只記得,曾美好的不可思議的相處片段。 記得,一定是自己負了他。 故事的結局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太令人難過,她真的忘記了。 漆黑的房間里,忽然亮起了白色的光,這么晚,竟然他還打來電話。 時宜心跳的有些飄,拿起來,卻又有些莫名擔心。通常送她回到家,他都不會再來電話,因為在門口,已經道過晚安。 她把手機貼在臉邊,喂了聲。 周生辰的聲音,淡淡的:“還沒有睡?” “我?”時宜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今夜的那個吻之后,聽到他的聲音,就有些兵荒馬亂,“嗯,我在客廳坐著?!?/br> 他略微沉默了會兒。 不知道想說甚么,總之,最后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說了聲晚安。 時宜也輕聲說了晚安。 等到周生辰掛斷電話,林叔才在前排,低聲問過來:“現在回去?”他頷首,公寓樓下的車緩緩開出小區,向高架而去。 他剛才,只是看她的房間始終沒有亮燈,完全不像她平日作息。按照平時的習慣,她應該一進房間,大概十分鐘內就會去洗澡??墒墙裉?,卻始終沒有這么做,以至于他會忽然有些擔心,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 而打這個電話,也還有別的原因。 這么特殊的一晚,是不是應該和她說些什么。 要說什么?他最后發現,電話接通后,什么也不用說。 他能聽到,手機里,她的呼吸有稍許克制,和平時有很大差別。周生辰將手肘撐在車窗邊,用兩根手指撐住臉,視線落在窗外的夜色中。 過了會兒,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嘴角。 提前三日,她隨他返回鎮江老宅。 而父母要晚一天抵達。 時宜路途中,忐忑難安,怕再見他母親,甚至是他那一族人的情景。當山路深入下去,她卻發現,轎車經過了曾經到過的地方,卻并未停駐,反倒是更往綠影深重,寧謐的山林內深入。到最后開始有高聳的石雕牌坊,兩側的樹木亦變得愈加高聳。 沿著路,左側有溪水潺潺,右側則是青石搭就的一層層石階。 她望著路邊的景色,猜測著,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