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你好,時宜小姐?!?/br> 見了幾次他的司機,她終于知道這位穿衣考究,做事一絲不茍的中年人也姓周。周生辰簡單解釋過,家的一些老資歷的管家,都姓周,多少都有些遠親的關系在。但為了和直系有所區別,總會叫名字最后個字。 越是知道的多,她越是感嘆他家庭的傳統。 鐘鼎世家,卻也是書香門第。 這樣的教養出來的孩子,很難想象出,會獻身現代科學研究。時宜想到他口中所說的,那對雙生弟妹,也有些好奇。會是什么樣子? 過了二十幾天,已要進入五月,城市的夜晚也不再寒冷,非常舒服的天氣。 他替她打開車窗,她搖頭,又把窗子都關上了。 或許因為車上有林叔,或許是很久未見,略顯生疏的同時,她甚至不太好意思,當著第三人的面和他閑聊。每日三個電話的默契,蕩然無存。 甚至他坐在身側,稍微動動手臂的動作,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門外,再沒有外人了,時宜才試探問他:“到我家里坐坐?” “會不會太晚?” “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她低聲說著,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里,仍舊聽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鐘,最多半小時?!?/br>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為,從沒單獨進過女孩子家里?!?/br> 很坦然,坦然的讓人想笑。 時宜輕聲嘲笑他:“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吳歌的刺繡?怎么會,這么——” “這么無趣?”他了然。 “有一點兒,”時宜想到他的試驗派理論,“我想問個問題?!?/br> “問吧?!?/br> “你說,我們……嗯……是你的一個研究方向,”她看著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錯的怎么辦?”周生辰笑意漸濃:“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純文學學科?” 她頷首,不解他的問題。 “所以,你有了個概念性錯誤?!?/br> 時宜更困惑了:“什么概念性錯誤?” “研究方向本身,并沒有對錯的分別?!?/br> 時宜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只有試驗方法會出錯?!?/br> “那……如果試驗方法錯了呢?” “方法錯了,就換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會改變?!?/br> 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可這段話的比喻,說的卻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在一起的事實,不會改變。如果有任何差錯,那就換一種方式相處。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宜從來都以為,文字的力量最能蠱惑人心,而此時此刻,卻從周生辰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動人的方式。她輕笑了聲:“科學技術不止是第一生產力,也是最好的……語言?!?/br> 她轉動鑰匙,終于打開門。 因為工作時間的關系,她已經搬出父母家,獨自住了三四年。家里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更別說是男人。房間里到處都是女孩子獨居的痕跡,周生辰坐在沙發上,盡量目不斜視。 他因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手臂搭在一側,手指碰到了毛絨絨長型抱枕。嗯,觸感……很特別。 時宜給他泡了驅寒的中藥包,端過來。 他接過,試了試,還很燙。 “老人家有句話,□捂秋凍,”她拉過來一個更加毛絨絨矮坐,類似于小凳子模樣的東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這么急著穿薄衣服,這十天天氣反復的厲害,很容易感冒?!?/br> 她說的很認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單薄的襯衫和長褲。 這么深的夜晚,襯衫的袖口還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個病人。 他低頭,喝了小半口藥湯:“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藥,七天都會好?!?/br> “這是驅寒的草藥包,”時宜指點他,“如果是寒癥,到明天你就會好轉了?!?/br> 他揚眉:“這么好?” “當然?!?/br> 時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借口讓你進來的?” “我的話,并不是拒絕,”周生辰的聲音,因為感冒,有些微微泛啞,倒更讓人覺得好聽起來,“是慎重。對于訂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處?!?/br>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么認真。 有些詞乏。 沒想到他卻笑了聲:“想不想聽句實話?!?/br> 時宜被吊起好奇心,點點頭。 “其實,我很想進來?!?/br> 她訝然,他卻已經低頭,繼續去喝著那燙手、燙嘴的藥湯。 最后他離開時,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時之后。時宜發現自己和他接觸越久,就會越來越守時。她穿著拖鞋,把他送到電梯間,周生辰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另外的手,去按電梯。在電梯門打開時,他卻忽然想起什么,用手背抵住電梯門,看她:“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入圍了提名獎項?!?/br> 時宜怔了怔,隱約記得,似乎美霖說過這件事。 “所以,你是來看頒獎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著的外衣攏在一起,“剩下的時間,用來準備訂婚儀式?!?/br> 忽然親近的動作,卻做的自然。 她還在為近在咫尺的“訂婚”而神游,他的手已經松開。 然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br> 第十二章 故事在城內(3)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云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干凈。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后,找不到絲毫疑點。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鐘。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br> 林叔的車,安靜地??吭诼愤?,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只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凌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么,但落在別人眼里,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瓷先?,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里,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里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茍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后,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后,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吹讲唤馓?,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回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笔甯妇褊氰p,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系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只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于扶持一把,之后也從不插手經營,只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回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回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br>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br>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br> “她不適合?!彼z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br>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br>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