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快起?!?/br> “多謝督師,”趙天霸起身后也不遲疑,立刻就問道:“督師可有疑鄧先生之意?” “鄧先生?那個鄧名?”文安之臉色一沉:“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細細說來?!?/br> “卑職也不敢說他到底是誰,不過以卑職看來,很可能是烈皇的……”趙天霸生怕文安之會魯莽從事,以現在鄧名在軍中的威信若是文安之對他不利的話,趙天霸恐怕會出大亂子,就是他本人也覺得鄧名多半是皇子,文安之要是對付鄧名趙天霸都會往皇家內部矛盾和自相殘殺上面聯想。 “住口!”文安之不待趙天霸說完就憤怒地喝止。連趙天霸這樣忠誠可靠的人竟然都被迷惑了,文安之感到十分驚訝:“事關烈皇英名,怎可信口雌黃!” 趙天霸也不著急,靜靜地聽著文安之的斥責,等文安之罵累了稍作休息時,趙天霸從懷中取出一卷畫紙,雙手捧著奉上:“督師請看?!?/br> “這是什么?”文安之奇道,伸手接過了那些紙張。趙天霸也不答話,就退后兩步靜靜站在一旁。他已經用安定人心等理由說服鄧名跟著大軍一起出發,自己則先去奉節和文安之講述一下重慶戰后的情況。 “這是……這是……”才翻開第一頁,文安之的聲音就突然有些顫抖,趙天霸看到文督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天安門圖,語不成調,雙臂都抖動了起來。 “這是從何而來?”文安之掉頭看著趙天霸,厲聲喝問道。 “卑職沒有去過京師,鄧先生前幾天在萬縣畫了一些京師的風物,其中就有這張,卑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壁w天霸用平穩的口氣答道。從文安之剛才的表現看,督師大人不用他提醒就立刻認出了畫上之物,而且顯然畫上的風景非同小可。 “這是那個鄧名畫的?”文安之回過頭又一次仔仔細細地審視那張畫,眼睛都快要貼到畫紙上去了,半響后才出聲問道:“他可說過畫的是什么嗎?” “回督師話,鄧先生說他畫的是皇城,后面這些張也都是?!壁w天霸離開萬縣前設法從別人手里又收集了幾張,帶給文安之的都是畫面比較清楚的。 聞言文安之急忙又翻動起來,一張張地看著后面的畫紙,其中有一張鄧名畫的是華表,在二十一世紀大家看到這東西不會很注意,但在封建帝制時代,華表代表著帝王的至高無上,王權的威嚴和神圣的尊卑秩序。 文安之曾經無數次地用崇拜的心情和目光去注視華表,但他自問也絕對畫不出這么一張,一看就能夠想起來很多細節,但若是見不到這張畫這些記憶肯定是無法拾起,文安之相信能畫出這張畫的人肯定對華表極為熟悉。他哪里知道,鄧名曾經跟同學一塊去寫生,在故宮內外畫了幾十張建筑速寫。文安之又翻回到最前面的一張,想起自己剛剛得中進士時瞻仰承天門的場面,周圍都是同年的進士、同進士,文安之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員,然后被引入皇宮大殿,和天子、帝師對答,被賜予庶吉士身份時的喜悅和榮耀,滿腔的壯志……文安之想起那時的書生意氣,那時的志向,那時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大明會殘破如此。 文安之緩緩地向后翻,記憶中巍峨莊嚴的皇極殿又一次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不禁嘆道:“先帝啊……” 趙天霸吃驚地看到,文安之突然撫著那些鄧名的圖畫,眼中滿含著淚水。 “督師!”趙天霸走上前一步,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文安之才好。 “這位先生,自稱是烈皇之后,是嗎?”文安之的失態并沒有持續多久,他抬起頭問道。 “鄧先生從未自稱過是烈皇之后……” “那鄧先生自稱是哪位小王爺?”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問道,顯然有點忍受不了趙天霸那緩慢的語速。 “鄧先生也從未自稱過是某位王爺、世子?!边@些天來鄧名屢次否認宗室身份,趙天霸把事情一樁樁詳細地說給文安之聽,后者的表情也越來越嚴肅。 “他若是真的,為何要隱瞞身份?”文安之本來因為看到畫而對鄧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幾分,但現在聽說鄧名否認得如此堅決,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職愚鈍?!?/br>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這里的緣由,最后嘆道:“也罷,等鄧先生到了奉節,老夫再問不遲?!?/br> 不知不覺間,文安之對鄧名也換了稱呼。 …… 在文安之的翹首盼望中,終于有士兵來報告鄧名已經率軍抵達奉節。 從重慶城下逃出的兩千四百多明軍盡數返回奉節,沒人愿意留在萬縣那種險地,最后萬縣還是留給熊蘭打理。目前至少名義上,熊蘭在萬縣還是服從奉節領導的,奉命留守后他還上書奉節,請求至少給他一個千總的名義以節制手下。 文安之見過鄧名之后,就感到自己對他更是看不透了,對方滿不在乎地說冒稱宗室只是為了安定軍心,是為了擊敗譚弘、譚詣,好像根本沒有感到被數以千計的人稱為“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憑文安之百般詢問,涉及到身世則一概用“忘了”這個理由來搪塞。豈有此理,身世忘了,那這些畫是怎么畫出來的?文安之還聽趙天霸說過鄧名熟知歷史典故……不忘記宮殿,不忘記看過的書籍,不忘記如何書寫,單挑父母出身來忘,世上豈有這種定向失憶的人。 不過鄧名越是顯得有恃無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細,客客氣氣地談了一下午,還是拿不準對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對方的想法。拋開鄧名的身世不說,他的功勞卻是實打實的,文安之沒有什么治他罪的好辦法——歸根結底,鄧名沒有自稱過宗室,雖然那副不在皇權之下的姿態讓人有種收拾他的欲望,但功勞和形勢擺在這里,文安之感覺不好變臉拿人,也不便嚴刑拷打,最關鍵的一點是,文安之吃不準對面的人是不是有平視皇權的資格。 文安之有意地說起一些地理風物,旁敲側擊地想試探一下鄧名的身世,不過很快就發現對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還多,不但大江大河都能講出名字而且好像連大海都見過,無論是華北平原還是江南水鄉,鄧名被問到這些地方的時候也都回答得差不太多,沒享受過電視新聞好處的文安之甚至有種感覺——這個年紀差不多只是自己四分之一強的后生,見識要比自己還廣博,他這么年輕,這么多東西都是從哪里看來的? 辨識真假有兩種途徑,比如有人牽一條狗來卻聲稱這是一頭豬,如果旁觀者很了解豬應該是什么模樣,那當然立刻能夠辨清這是謊言;如果不認識豬的話,想識破這個謊言就需要認識狗,如果一眼認出牽來的肯定是條狗,那即使不知道豬是什么模樣也不會受騙。以文安之眼下的狀況看,他如果對形形色色宗室都有清楚的認識,并確定鄧名不是其中的一員那就可以不受迷惑;或者,如果文安之能夠看出鄧名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那也可以確定他肯定不是十七世紀的大明宗室。 但文安之哪個也做不到,文安之見過的宗室子弟有限,鄧名的言談雖然怪異,但文安之不敢說怪異的就不是宗室。之前文安之辨別真假的自信主要還是來自第二種辨識真假的途徑,他覺得自己見多識廣,能夠看清對方的原始身份,但一番接觸下來,文安之基本確定對方不是他見過的士人、農民、工匠、商人、漁民、伶人或是軍戶之類,總之就是鄧名和文安之見過的所有社會種群都不像——那剩下的還有什么人呢?還剩養在高墻深宮之后的宗室子弟,這個文安之從未有機會深入了解過。 文安之的迷惑和當初袁宗第的感覺很相似,排除了他們熟知的,就剩下他們不熟悉的、始終被遮蔽在層層迷霧后面的天家宗室這個社會族群了。越是拿不準對方的身份就越不好無禮,眼看兩個時辰過去依舊一無所獲,心中著急的文安之留鄧名吃飯,他還是想繼續努力打探虛實。 “宗室該是什么樣?”鄧名去更衣的時候,文安之覺得排除法已經不管用了,必須要正面驗證。但這個問題問得他自己也有些迷惑,士農工商不用說,就是伶人、軍戶也有很明顯的共同點,這些可能性都已經被文安之排除了,那宗室共有的、獨一無二的特點應該是什么?文安之感覺很難下結論。 可以觀察鄧名用飯時的禮儀,但文安之覺得就算對方有禮也不能說明一定是宗室。想著想著,文安之又冒出了一個念頭,他叫人取來一個小筒,這可是永歷天子賜給他的好東西。 “按說宗室應該知道這個東西吧,如果是烈皇之后就更應該知道?!蔽陌仓畯耐沧又刑统隽撕诤鹾醯囊粋€賜物,琢磨了片刻,狠狠心又多掏了一個出來。 “但他若是不知道,也未必就不是宗室,這并不能用來否認他的身份?!蔽陌仓氲竭@里又有點舍不得,把手中的兩個又放回筒中一個。 “唉,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蔽陌仓q豫再三,雖然這賜物同樣未必能刺探到什么有價值的情報,但已經一下午了還是毫無進展,文安之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朝廷上報這件稀奇古怪的事了,他從筒里重新取出了一個,再次湊成兩個。 把兩個一起交給仆人,文安之琢磨著一會兒該如何不露聲色地試探,一邊讓人去請鄧名:“請鄧先生過來用飯?!?/br> 第三十三節 唐王 吃飯之前先喝了幾杯茶,文安之順便又考察了鄧名一會兒,難以想像一個年輕人會有廣博的地理知識,但對人情事故、地方上的風俗習慣卻極其無知,這點看上去似乎和一個不出家門百里的百姓也差不多,鄧名身上的這種矛盾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文安之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越發狐疑: “剛剛二十歲出頭,對全國的名山大川都有所了解,看來他還不是道聽途說,難道這二十年他一直一刻不停地到處跑不成?可若真是如此,怎么他又會對地方民風如此無知?難道他游歷的時候從來不與人說話嗎?” 已經七十七歲的文安之自問平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離奇難解的疑問,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世上有這種人。 很快飯菜就被送上來。晚上文安之一般只喝一些粥,給鄧名準備的則有米飯和一些雞rou,他示意鄧名不必客氣,可以邊吃邊聊。 鄧名已經很餓了,聞到飯菜氣味的時候更加感到饑腸轆轆,他笑著問道:“菜里面有香菇吧?多謝督師款待?!?/br> 說完鄧名就揭開送到他面前的砂鍋蓋子,全然沒有注意到舉起碗正準備喝粥的文安之忽然停住了一動不動,他本來還打算等鄧名揭開蓋子后再觀察他的動作的。砂鍋里面香菇燉雞的氣味撲面而來,正和鄧名剛才猜測的一樣,砂鍋里有兩塊黑色的香菇,發散著令人垂涎的香氣。 鄧名這句話一入耳,文安之心里就咯噔一聲:“他果然識得!” 此時香菇只有福建、浙江的一些地方出產,生長在一種特殊的木頭上,也只有使用這種樹木才能得到特有的氣味。十七世紀還沒有未來的控制養殖環境的能力,在其它地方養殖的雖然打著香菇的名義、樣子也有些近似,但沒有香氣,只能騙沒見過正品的人。這點香菇是鄭成功輾轉進貢給天子的奢侈品中的一部分,永歷天子去年派人來奉節嘉獎文安之時送給他十個,都是原產地出產的正品,香氣十分濃郁。 鄧名如果不認識此物也不能就肯定他不是皇家子弟——以前地方上肯定年年都會進貢香菇入大內,但是畢竟十幾年前北京就淪陷了,如果真像趙天霸所說的他是烈皇的后代,那個時候他應該還很小吧,居然會記得這么清楚。 閩浙一帶都是清廷占領區,因為常年戰亂而導致生產、流通萎縮,所以香菇才更加珍貴難得,一般人沒有這個口福。鄧名若不是小時候品嘗過,真不知道長大后還能有什么機會。文安之心念轉動,連喝到口中的粥是什么味道都沒感覺了。 “不過他周游甚廣,不可以一般人視之?!毕氲酱颂幬陌仓蜎Q定再試探一下:“鄧先生以前在哪里吃過香菇?” “在家里,”鄧名對野生香菇的產量毫無概念,以前在超市里他能看見大袋大袋的香菇,所以從未覺得這是種奢侈品:“香菇做什么菜都好?!?/br> 文安之心里又咯噔一聲,忍不住追問道:“鄧先生家里常用香菇做菜嗎?” “有時吧,燉rou,蒸魚,炒個香菇rou絲,或是香菇油菜之類的?!编嚸S口答道。 “嗯,用香菇炒油菜嗎?”文安之的語氣變得有點古怪。 “是啊,”這個問題讓鄧名也感到迷惑,這不是常見菜么,滿大街的館子里都有。突然他靈光一閃,記起以前去南方的時候,浙江一帶的人管油菜叫青菜,連忙補充道:“油菜就是青菜?!?/br> 文安之盯著鄧名看了兩眼,確信自己不會看走眼,此人說的確實是實話,看起來他家里就曾把稀罕的香菇用來炒油菜,而且這年輕人心里顯然就沒把來自原產地的香菇當成什么了不得的奢侈品,地位和青菜相去不遠。 心里暗嘆了一聲,文安之覺得鄧名以前的物質生活水平是自己聞所未聞的——二十一世紀的物質生活水平本來就是十七世紀的人無法想像的,比這個時代人心目中的神仙所能享有的水平還要高出一大截。 “給他吃了兩個……虧了?!蔽陌仓吹阶约赫洳氐臇|西根本沒被客人當一回事,心里也有些后悔。不過很快他就暗暗自嘲,壓下這點小家子氣的念頭——雖然是天子大老遠派人送來的東西,吃了就算了,終歸還是不要太小氣,對吧? “老夫天啟二年僥幸,賜進士及第?!蔽陌仓f話的時候,目光炯炯地看著鄧名。 “哦,”鄧名一點兒也不明白對方的心理,看見文安之盯著自己看,估計對方話里有什么潛臺詞,但鄧名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便猜測對方是不是想在外人面前炫耀一下——雖然鄧名覺得文安之這么大歲數沒必要和自己炫耀,但他還是恭維了一聲:“督師大才?!?/br> 文安之聽完真有點哭笑不得。進士及第固然是件了不起的事,但他又怎么會有心思在這么一個年輕后生面前顯擺?文安之進一步提醒道:“先帝……悊皇帝(天啟皇帝)賜老夫翰林院編修?!?/br> “啊,”鄧名原來不知道面前的文督師是位庶吉士,現在雖然知道了,但唯一的感覺就是:“這個人念書念得是真好”,至于什么‘折’皇帝鄧名根本不知道指的是誰。不過剛才文安之說過自己是天啟二年中的進士,想來應該是指天啟皇帝。鄧名不敢去試探,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于是繼續恭恭敬敬地說道:“督師才學過人,實至名歸?!?/br> 文安之又認真地看了鄧名一會兒,觀察對方是否在裝糊涂??瓷先ニ谋砬槭钦J真的,文安之輕輕嘆了口氣,自己的話都已經說得這么明白了,為啥對方還是聽不懂呢? “悊皇帝的隆恩,老夫幾十年來未嘗一日忘懷。烈皇殉國,皇子不知所蹤,老夫常常想,若是蒙天之幸遇到烈皇的皇子,老夫便是拼卻這一條性命,也要保得皇子周全!”文安之話說得斬釘截鐵,有金石之音。雖然他不喜歡這么露骨地表明態度,但對方死活就是聽不懂,逼得他不得不明言。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是崇禎的遺孤就趕快明說,我文安之可不是某個藩王簡拔起來的臣子,而是堂堂的天子門生,是你皇伯欽點的翰林。即便是永歷在位,我也絕對不會對你不利。 盡管之前有些遲鈍,對文安之的暗示也缺乏理解,但這話一出,鄧名也明白了文安之在詢問什么,鄧名長嘆一聲,起身謝罪道:“督師明鑒,我真不是什么失落在外的宗室,我更和烈皇毫無瓜葛?!?/br> 文安之目前還是永歷朝廷的臣子,他剛才那番說辭如果流傳出去,別人對他的評價難以預料:可能會稱贊他忠心耿耿,也可能會責備他心懷二意。文安之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如此明顯的話,見鄧名還在推三阻四,文安之頓時心中大怒,高聲質問道:“你可是有懷疑老夫之意,信不過老夫說的話嗎?” 高亢的聲音在屋內隆隆作響,鄧名知道對方已經生氣了,但他心中也是嘆息不已:你們或許會因為種種原因懷疑我的身份,可能也盼望著我真的是崇禎的皇子,眼下這種局面,你們甚至會覺得這是上天的奇跡。但只要我一點頭,你們馬上就會問各種問題,若是沒有見識的貧苦百姓也就罷了,說不定我還能蒙混過去,但在你們面前又怎么可能?我連崇禎的兒子該怎么排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們口中的三太子名字是什么。更不用說我還必須報出自己的所見所聞、這些年的生活經過。我只有堅決否認一條路,就算承認了是宗室,用不了一會兒就會被揭穿。 所以鄧名再次起身鞠躬謝罪:“督師息怒,在下確實只是個普通百姓?!?/br> 兩人對峙了片刻,文安之見鄧名絲毫沒有改口之意,就無奈地送客了。 如果鄧名承認自己是宗室,那文安之多半就會有疑心,可現在鄧名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文安之反倒疑心他就是,只是因為某些難言之隱不能吐露實情。 “剛才我都說到那份上了,”文安之回憶,覺得從鄧名的表情上看確實沒有對自己的話有什么懷疑:“他還是不肯吐露身份,那應該確實不是烈皇遺孤。不知道是哪位大王之后?可若不是烈皇遺孤,這些皇城的畫又從何說起……” 文安之當然不敢畫皇城,也沒看見有誰畫過,不過各地王府中有什么規矩他就不知道了,琢磨了片刻后想到一個理由:“可能各個王府里保存有皇宮的圖畫,讓藩地的親王也能夠知曉敬拜?!?/br> “莫不是唐王!”文安之推敲哪位大王之后會在自己面前百般抵賴身份。他心中一動,當年隆武帝殉國后,小唐王(也就是邵武帝)和永歷帝爭奪帝位,曾經打得十分激烈,永歷一度被小唐王的軍隊追擊得十分狼狽。而后來小唐王被清兵俘虜殺害,也可以說是為了爭奪帝位,把主力都用去攻打永歷了。 文安之越想越有道理:“廣州城破,小唐王和蘇學士殉難時,紛紛傳說有太監帶著世子逃走??墒雷赢敃r才五歲,后來也沒有了音信,大家都覺得在這亂世中夭折了也沒什么奇怪的,嗯,年紀好像倒是對上了?!?/br> 隆武帝、邵武帝較其他宗室大王要勇敢得多,都曾親臨前線鼓舞軍心士氣,文安之看來鄧名的作戰風格完全是前人遺傳——由于不再懷疑鄧名是騙子,那么鄧名的功績就得到了文安之的客觀正視?,F在他對鄧名的評價已經很高,內心里其實也很期盼他確實有皇家血脈,能在大廈將傾的時候出來振奮人心。 如果鄧名是少唐王的話,那么他之前對文安之的戒備就變得可以理解。因為隆武曾征召文安之為官,但是他沒有應征,反倒是永歷一招他就出來就任督師,在有心人眼睛里,自然是文安之對唐王一系心懷不滿的表現。雖然這并非文安之的本心,但也能夠理解這種想法,想到這里文安之就決定明天再去旁敲側擊一番。 第二天文安之小心翼翼地提了提唐王,果然不出他所料,鄧名對隆武、邵武的熱情顯然要高于崇禎。 鄧名被明軍誤認為崇禎的后代已經好多日子了,現在只要聽到有人提到崇禎他就神經緊張,全神戒備以防說錯話,而對唐王就沒有這么多顧慮。而且隆武天子的勇氣鄧名也略有所聞,覺得這個南明天子與眾不同,自然話就多了些——周圍的人都是大明的臣子,我不好稱贊崇禎,怕你們誤會,可是歌頌幾句隆武總沒有問題,投你們所好吧? 回到書房后,文安之微微一笑,自言自語了一句:“便宜大木(鄭成功號大木)了?!?/br> 文安之提筆寫信,寫完后將趙天霸招來,對他直言相告:“老夫覺得鄧先生很可能是少唐王,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延平(鄭成功),老夫手邊沒有得力的人手,你愿意去福建一趟么?” 趙天霸低下頭思索著,對方對自己沒有隱瞞,但他能不能同意甚至促成這件事呢?鄭成功如果是聽說唐王之后有可能還在世,他覺得自己多了盼頭就可能為明朝更加出力。如果鄧名真是少唐王,而且得到了鄭家的支持,那將來西營擁立的永歷天子怎么辦?若是有什么變故,西營又該如何自處? “門戶之見啊?!蔽陌仓闯鲒w天霸的猶豫,輕輕嘆了口氣:“趙千戶,若是放在兩年前,晉王威震湖廣的時候,你去不去老夫都不會勸一句,可眼下……眼下難道還是能有門戶之見的時候么?” 趙天霸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老督師。 弘光、隆武都曾經征召他為官,當時文安之覺得自己已經年過花甲無法承擔重任,所以沒有出山。但到了永歷朝廷已經危如累卵的時候,文安之不顧自己已經接近八十,毅然出仕這個朝不保夕的政權。這段時間以來,聽說清兵攻打昆明,文安之不顧顛簸勞累,聚集眾將反攻,還親自率兵出征重慶?!捌蠢厦边@句話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用來形容做事努力,但對文安之來說卻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卑職明日就啟程趕去福建,一定把督師的書信平安送到延平手中?!壁w天霸慨然應承道。這一路上雖然會遇到眾多艱難險阻,不過他倒是很有信心。交下任務后,文安之又教導了趙天霸一會兒,告訴他若是鄭成功詢問應該如何作答。 …… 福建,廈門 這幾天守衛在帥帳外的明軍士兵增加了至少一倍,人人屏息靜氣,不要說竊竊私語,就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發出一星半點的喧嘩之聲。因為有貴客到,大明兵部尚書張煌言不久前剛剛從舟山趕來,與延平郡王商議軍機大事。 兩人已經連續商議了數日,今天返回住所時,張煌言臉上頗有些興奮之色,和身邊的幕僚、親衛們說道:“決定了,我們要攻打南京!” “啊?!甭勓赃@些人頓時都發出驚呼聲。這幾天張煌言和鄭成功一直是兩個人密談,所以連二人的心腹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么。不過現在已經有了結論,就需要向心腹部下透露一點以開始前期準備。 清軍這些年對沿海地區的明軍形成了越來越大的壓力,堅持在兩廣、福建沿海一帶的明軍不斷放棄他們的根據地,向延平郡王這里聚集過來,這雖然讓鄭成功的實力大增,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日益龐大的軍隊的糧餉從何而來? 抵達廈門后,張煌言就聽到鄭成功叫苦,說他手下的兵馬已經超過十四萬,而且還在不斷增多,這么龐大的軍隊加上軍屬,就是奪取半個福建養起來都不是容易的事。眼下鄭成功還有些儲備,這些軍隊也帶來了一些家底,可是坐吃山空,鄭成功也沒有能變出軍糧的聚寶盆。同樣的問題也在困擾著張煌言,浙江、山東一帶的抵抗運動旋起旋滅,戰敗的義軍若是有機會就會逃向舟山,眼下張煌言也有了四萬大軍,單憑舟山群島他根本養不起。 和鄭成功一樣,張煌言新增的大軍不像他們原來的嫡系那么容易控制,軍中魚龍混雜,來自五湖四海,軍中的糾紛和矛盾也是不斷增加。如果不能靠一場勝利樹立起威望,靠奪取大片的領地來養活軍人、軍屬,那張煌言估計軍隊的戰斗力會在半年到一年物資耗盡后開始急劇下降。 幾天討論的過程中,張煌言和鄭成功一致否決了在福建或是浙江沿海小打小鬧的計劃,浙東、閩東的山區出產根本不敷所需。南京!也只有南京才有足夠大的影響力,只有取得江南的大片領土才能養活鄭成功、張煌言手中的近二十萬大軍和大軍背后數不勝數的家眷。 “韃子為了進攻云貴,抽調了全國四方的精銳,江南也不例外,不光是軍隊,水師也紛紛抽調去上游,保護糧船不被文督師攔截。南京空虛,斷斷無法抵擋我二十萬官兵的雷霆一擊?!焙喴榻B了一些達成的計劃后,張煌言對這些心腹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但是可慮的是攻下南京后?!?/br> “怎么,”立刻就有一個年輕的幕僚問道:“延平還不愿意擁戴魯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