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在周開荒唾沫橫飛的時候,鄧名心里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周開荒拉到營帳的外面仔細討論一下冒名頂替的問題。周開荒鬧成這樣讓鄧名心中的不滿不斷增多,現在他已經開始有些生氣了:“按說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在擊敗譚弘以后立刻告訴他們實情,誠懇地向他們道歉,畢竟我們是撒謊了,難道那么多人里就沒有一個能明白我們的苦心么?現在倒好,變本加厲地騙下去,將來怎么收場?” 周開荒說過,李星漢那一伙人都是萬縣兵,而袁宗第的駐地在大昌,也許周開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騙局被揭穿,反正他們將來也不會駐扎在同一個地方。想到此處鄧名覺得周開荒真是個不管不顧的家伙,將來說不定又在戰場上成為友軍,這樣欺騙人家就不怕留下后遺癥么? 鄧名不能由著周開荒再漫無邊際地吹噓下去,見不少人都對周開荒那句“家學”的判斷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鄧名就開始進行解釋身份前的鋪墊工作,在營內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的時候堅決地搖頭否認:“這話不對,我只是看了一些書,對成祖皇帝的這段實情比較了解罷了?!?/br> “您識字啊?!币粋€已經喝多的軍官傻頭傻腦地插嘴道。說這句話的人也是不走腦子,他話一出口就感覺有些不對。 這句話立刻遭到許多人的同聲呵斥:“糊涂,殿下還能不識字么?” 周圍責罵聲響起后那個軍官滿臉慚愧,起身向鄧名行禮道歉。 在這個時代,軍中認字的人實在太少了,比如譚文的軍中除了師爺就不知道還有誰是識字的,就是統帥譚文本人認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書工作都要師爺代勞。像鄧名這樣年輕識字的讀書先生這個軍官前所未見,就脫口說了這么一句。 大家的反應讓鄧名啞然,他有些吃驚地試探著問道:“你們應該也都識字吧?” 在鄧名看來,在座的都是軍官,尤其是周開荒他們幾個,不是一軍之主的近衛軍官,就是頗有威望的中層軍官,而趙天霸更是中央政府派來的使者??舌嚸膯栐捯鸬膮s是一片否認聲。眾人在搖頭的同時也感覺到鄧名對下情的一無所知,無論是周開荒、趙天霸還是李星漢,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識字的。從這十幾年的戰亂中成長起來的年輕川人,他們熟悉戰爭和死亡,對文字和歷史卻是一無所知。 聽到眾人稱贊自己的見識廣博,鄧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對袁宗第聲稱是個失憶的讀書人,這樣他不得不把對李星漢坦白的計劃延遲,重新設想如何說出一個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鄧名還有些心虛地望了周開荒一眼,幸好,并未從周開荒的臉上看到什么疑惑之色。鄧名估計對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今晚的表現與之前的說辭有矛盾,不過這個破綻如何彌補也讓鄧名頗為頭疼。 周開荒又是兩大杯酒下肚,嗓門變得更加洪亮了,拍著李星漢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們兩個也算是患難之交了,再瞞著你也不合適……”話說了一半,周開荒突然打住,望向鄧名:“殿下,卑職覺得還是不要再對李千總他們隱瞞為好?!?/br> “我早就這么想了,早就該實話實說了?!编嚸睦镎f,雖然他不明白周開荒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是這個想法很合鄧名脾胃。鄧名重重地點頭,還暗自出了口長氣:“周兄去替我解釋應該會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為自己辯解,為啥要欺瞞這么久……嗯?既然要實話實說,他為啥還要喊我殿下?” 未等鄧名想明白這個道理,得到首肯的周開荒先讓大家安靜下來,又故弄玄虛地環視了一圈,然后高聲對營中眾人說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實不是韓世子,對吧?” 眾人紛紛點頭,立刻有人出聲猜鄧名是東安王一系,而李星漢等四川人都盼望這個頗有英武之氣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測他是蜀王之后。 “不是東安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開荒嗓門越來越大,眾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鄧名例外,他剛剛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胸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開荒得意洋洋地說出了答案。除了趙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議之色,接二連三地發出無數聲驚呼——袁宗第的手下們也都沒有例外,這個效果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胸脯因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么會來四川的呢?” “殿下為什么要到靖國公的軍中呢?” 陣陣驚呼過后馬上就有許多問題響起,大家一邊提問,一邊向鄧名看去,急切地尋求著答案。 在周開荒宣布答案的時候,鄧名和眾人一樣的吃驚,比大多數人強的就是沒有喊出聲來,大量的問題向他撲面而來的時候,鄧名竟然呆了,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 “殿下什么時候來的四川?”李星漢也在大聲地提問:“這么多年來殿下一直在何處?” 最初的震驚過后,李星漢第一個念頭就是周開荒在撒謊。他先看了鄧名一眼,覺得對方臉上茫然的表情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接著他又望向另一個應該深知內情的家伙——趙天霸,后者波瀾不驚的樣子讓李星漢對自己的判斷又有點懷疑——或許三太子是沒想到周開荒真的和盤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釋的話,李星漢是無法打消自己的懷疑的。 此時周開荒心情大好,覺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風頭無兩,大家看著鄧名的時候,他滿面春風地觀察著眾人臉上驚訝的表情,越看越是開心,全然沒有注意到從鄧名那個方向投來的一雙仇恨的目光。稍微緩過來些的鄧名嘿嘿干笑了幾聲,如果不是知道周開荒武藝高強遠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對方掄倒在地。 “好你個周開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编嚸闹写罅R不止,現在他腦子里一片混亂,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繼續把球踢給周開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對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總來說好了?!?/br> 以鄧名想來,既然周開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圓謊的辦法。鄧名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還有點急智——這個信心是從蒙蔽袁宗第,讓他相信自己是讀書人這件事中得來的。但是現在鄧名必須承認自己腦子完全不夠使,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周開荒,盼望這個大話王能夠把他自己說的話圓上。 但出乎鄧名意料的是,周開荒不但沒有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反倒“咦”的一聲,驚詫地反問鄧名:“這個卑職怎么會知道?殿下您又沒有和我說過!” 第十七節 挖坑 營內眾人的目光都凝結在自己的臉上,鄧名好半天也沒有理出頭緒,他想不通周開荒這到底唱的是哪出戲。鄧名不知該如何接著周開荒的話對眾人解釋,同時又在琢磨周開荒把自己如此架上爐子烤是什么用意,心里還時不時地想:“編什么編?實話實說統統倒出來得了!”這個念頭在一次次被按下去后又一次次地不停冒上來。 鄧名雖然生氣但依舊還有理智,自己穿越時空雖然是事實卻不能實話實說,在大家的耳朵里這件事只會比最大的謊言顯得更荒謬,一旦講出來根本不是解決難題而是破罐子破摔?!袄潇o,冷靜,我知道你是有急智的,之前在袁宗第那里不就處理得很好嗎?你很成功地取得了他們的信任?!?/br> 眾人已經安靜地等待了好久,可鄧名還是沒有想出什么解決辦法來。鄧名在心里安慰著自己,同時也是不斷地壓制自己胸中越來越高漲的怒火:“周開荒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以為我是撒謊大王么?就算是編瞎話,你至少也要事先和我串串供??!逼急了我就實話實說,誰也別想下臺!” 鄧名的沉默讓李星漢心里的懷疑越來越重,之前他聽了周開荒的話,對鄧名的宗室子弟身份還深信不疑?,F在鄧名對周開荒的言論不做任何回答,李星漢感到這有點不合常理。是或者不是,這對一個宗室子弟來說是很簡單而且關乎大是大非的問題,如果是,自然不能否認自己的祖先;如果不是,也不能冒認——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李星漢就會開始懷疑鄧名的宗室身份了。 “我的身世實在有難言之隱,”鄧名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幫周開荒圓謊,自己時空旅行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會有啥好效果,鄧名只好繼續對付下去:“等到了奉節,我自然會和文督師去說明白?!?/br> 這其實就是鄧名承認失敗。對面都是毫不含糊的軍人,謊話被識破了搞不好還要被他們生氣地打上一頓。鄧名覺得到奉節這段路程還需要走一些時間,自己可以從容地思考對策。周開荒實在是個惹禍的根子,但是文安之是個文人,也許會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跟他解釋清楚,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為了振作全軍的士氣,在危急時刻不得不對李星漢一伙兒冒稱宗室子弟。 李星漢記得初次見到鄧名時對方就是這樣說的,而且身在險境他也能理解對方的苦衷,不過周開荒這家伙如此這般的說,總不會是毫無緣由的吧?想到這里李星漢就不再催問鄧名,而是向周開荒發難:“周千總,這是拿兄弟們尋開心嗎?” 周開荒頓時變成了大紅臉。剛才鄧名明明已經答應了,結果一轉眼就食言把他賣了,不過周開荒覺得不好和鄧名發作,只好解釋起來:“這是我們靖國公老人家看出來的……” 酒已半酣的周開荒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舌頭有點大,先是古怪的棉襖和靴子,然后又是沒吃掉骨髓的豬腿骨,嘮嘮叨叨講了半天,可在座的大多數人一點也沒聽明白,更加一頭霧水,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么。 鄧名終于確認了自己其實什么急智都沒有,原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自己是什么讀書人。周開荒敘述到豬腿骨沒有被敲開的時候,鄧名感覺非常委屈——明明已經啃得連rou渣都沒有了,居然人家還認為自己擺譜! “……尤其是那串珠子,那可是禁中之物啊?!敝荛_荒講著講著,忽然腦子一轉,為了加強說服力,跑過去拉著趙天霸為他作證:“就是當今天子賜給晉王世子的寶珠,也遠遠不能和殿下手中的珍寶相比,這可是趙千戶說的?!?/br> “我沒這么說過?!甭犚娨笞约鹤髯C,趙天霸把腦袋一搖,矢口否認。他忠于永歷皇帝的明廷主要是因為晉王忠于明廷,而他趙天霸一直對晉王忠心耿耿。今天鄧名的表現讓他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這個人要是得到擁戴,或許有一天會給晉王效忠的對象?——當今天子惹來點麻煩。趙天霸已經打定主意,一回到奉節,就將自己的顧慮向朝廷派來的文督師報告。出于這個考慮,所以趙天霸現在不打算出力幫助鄧名拉攏軍心。 沒想到趙天霸也出爾反爾,周開荒又驚又怒:“你說過!靖國公大人聽到了,我也聽到了?!?/br> “我沒說過!” “你說過!那天你在靖國公大人的營帳里說的?!?/br> “我沒說過!” “你說過!” “我沒說過!” 兩個人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句,也爭不出什么結果,鄧名就借口天色不早了明日還要行軍趕路,要求散會。除了一聲比一聲高尚在爭論的周、趙二人,鄧名大概是營帳里唯一一個清楚他們到底在爭什么的人,他決定趁著大家還都不太明白的時候躲避風頭。 鄧名已經知道,周開荒根本不是在施展什么謀略,而是真的誤認為自己是宗室子弟。鄧名估計明朝的老百姓冒認宗室可不是個很輕的罪名,在他印象里,冒名頂替都是可能構成刑事罪的。 散會后,鄧名迅速地離開了中軍帳,一出門就拉住門口站崗的衛兵:“麻煩你,帶我去譚弘的營帳?!?/br> 門口的幾個衛兵見宗室這么客氣地說話,一個個被唬得不輕,面對鄧名的那個衛兵連忙前面帶路,其他的幾個也一迭聲地道歉:“殿下折殺了小人?!?/br> 周開荒把鄧名安排在譚弘的營帳里休息。 以前在袁宗第軍中時,鄧名就常常利用獨處的時候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鄧名沒等想出來什么就睡著了,他的思考很快就變成幻想,緊接著就帶著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進入了夢鄉。 根據他的經驗,自己若是躺下的話,很快就會胡思亂想直到迷迷糊糊進入夢境。所以進了營帳后,鄧名沒有躺下而是在帳內走來走去。今天晚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信息,并且非常重要,鄧名要確保自己能夠清醒地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進而做出合理應對。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是宗室子弟,因此我沒有冒名頂替?!编嚸?,如果大明的法律也要求提供犯罪事實的話,那他應該是安全的:“不知道普通人冒稱宗室到底會有何下場?在封建王朝,這估計是了不得的大罪吧?這都是袁宗第、周開荒他們的猜測,和我沒有絲毫關系?!?/br> 以鄧名對周開荒和趙天霸兩人性格的了解,他估計周開荒多半沒有說謊,也許趙天霸說過自己那串珠子是禁中珍寶之類的話。想到這里鄧名忍不住摸了摸衣服下面的珠串:“我倒是想過挨餓的時候拿它換口飯吃,不過若是這樣珍貴的話,恐怕也就沒有什么人敢收了,嗯……或許我可以把珠子拆開來,一個一個地去賣……” 幻想了一會兒賣珍珠的情節后,鄧名發現自己有些偏題,急忙把念頭拉回來:“見到文安之以后,我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呢?我讀書認字,可是這時代的人幾乎都不認字,失憶這個理由好像也不能永遠用下去。我到底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呢?”雖然鄧名苦苦思索,卻因為對這個時代的不了解而拿不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 猛然間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上來:“要不我干脆冒稱宗室算了,這兩天旁敲側擊地問問有哪系宗親被滿清殺得一干二凈,我就說是孤身脫險,這樣讀書認字什么的都好解釋了,這串珍珠也能幫我加強說服力?!?/br>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已,鄧名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冒充宗室的難度比一般的瞎編亂造還要大:“要是我冒稱個路人,別人還無法查清我的家世,如果冒稱宗室還一問三不知,立刻就要露餡。聽說明朝的宗室子弟還講究什么輩份排行,我總不能連自己的名字和王府老王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吧?” 再說,那個文安之可是個讀書人,不比袁宗第這樣的武將,聽說還是朝廷派來四川的。讀過書,見過世面,還在朝廷里當過官,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宗室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在這種人面前撒謊顯然是自尋死路。 鄧名感到事情變得更加為難,斟酌再三,似乎還是只能說自己失憶。不過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書本上學到的知識還記得一些:“只是如何拿捏這個火候分寸,必須要認真思量,要是像見到袁宗第那樣匆匆忙忙地對付,肯定是不行的,那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br> 鄧名在營帳里團團轉的時候,從外面傳來時斷時續的悲聲,一開始時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認為這多半是有親朋戰死的士兵在發泄哀傷。隨著聲音越來越響亮,顯然是參加的人多了起來。 “唉,重慶一戰下場如此凄慘,大概每個士兵都有些好友、親戚生死不明吧?!甭牭竭@些悲聲,鄧名心中隱隱作痛,更想起了那個捐軀的年輕水營千總:“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下次見到了周開荒務必要問一下?!?/br> 哭聲始終不停,鄧名也跟著傷心不已:“以前總聽說封建軍隊的軍紀苛刻不近人情,袁宗第和我說過,軍中不但嚴禁喧嘩,而且懲罰更是嚴厲,能令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墒?,聽聽外邊的哭聲,明朝的軍法也是可以通融的嘛,軍官有時候也有人情味,士兵們必定是心中太悲傷了,怎么能再去嚴禁呢?所謂法不過人情,古今中外,都是這樣啊?!?/br> 有些喝罵聲跟著哭聲一起傳來,鄧名凝神仔細聽去,似乎還有抽打皮鞭的聲音。 “這必定是有軍官開始執法了,雖然軍官們知道士兵們心中難受,但是總會有人覺得軍法還是要維護的吧?”鄧名對這種處置有些不以為然,袁宗第、周開荒都曾經給他介紹過種種軍法,一想到那些懲罰鄧名就是寒毛倒豎,當即向營帳外走去:“雖然我沒有冒稱宗室,不過還算是有點面子,要是真有人要嚴格執行軍法,我總要替他們求個情的?!?/br> 走出營帳后,只見營區的邊源處火把照得通明,鄧名急忙向那邊走去,營門口的兩個衛士也跟隨在他身后。越向那邊走,喝罵聲和鞭打聲也越發地清晰。雖然鄧名不懂明朝人的習慣,但他也察覺出異樣。 火光中,周開荒威風凜凜地站在高處,見到鄧名走來后便奔過來。不等周開荒說話,打定主意不冒稱宗室的鄧名便搶先說道:“周千總,以后還是稱呼我為鄧先生吧?!?/br> 雖然不知道鄧名到底做何打算,但是周開荒自認已經完全明白,鄧名現在還不愿意暴露身份,于是周開荒順從地回答:“是,鄧先生?!?/br> 前面數百明軍士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圍成一圈,圈內是近千被俘的譚弘部士兵。俘虜們每人都發給了一件工具——譚弘在這里修建營地、挖防護溝使用的工具,都從儲存的地方搬出來了,俘虜們在明軍的監視下正在挖坑。而且還不止挖一個坑,這些戰俘被分成幾組分別在地面上挖著,有的組挖得比較深,而有的組進度則非常慢。 哭聲就是其中一些俘虜發出來的。大部分俘虜都垂頭喪氣地干著活,邊上的明軍一個個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們。還有一些明軍士兵手持皮鞭四下巡邏,看到誰故意磨蹭或者動作緩慢,就是狠狠的一鞭子抽上去。被抽打的人又疼痛又傷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趕緊挖幾下。也有的人忍不住悲聲大作,換來的是怒罵和新的抽打。 鄧名看到一個俘虜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或許是因為這些東西遮擋了視線,他挖坑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在坑邊,頓時就是一記皮鞭飛到他的頭上,綻出來的鮮血和之前臉上的液體混在一起,可這個俘虜也沒有用手去擦,而是掙扎著勉強爬起來,用手中的鏟子去撬地面上硬邦邦的冰冷土石。 “這是干什么?”鄧名看得目瞪口呆,這期間李星漢也走過來,鄧名就急忙向他、又向周開荒發問。 李星漢遲疑了一下,似乎還在斟酌怎么回答,周開荒搶在他前面答道:“好叫鄧先生知曉,剛才先生離去后,我們商議著打算坑幾個人?!?/br> 周開荒的回答讓鄧名一時懵住了,等他明白過來后,不由得抬高了音調,指著那數以百計的俘虜問道:“這是坑幾個人嗎?” “噓!”周開荒連忙擺手示意鄧名輕聲,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和俘虜的距離并不遠,若是高聲對答很容易被俘虜們聽到。 “鄧先生誤會了,我軍現在還需要干活的夫子,暫時還用得上他們,不會因一時之怒今晚就把他們都宰了的?!?/br> 有了周開荒開頭,李星漢跟著解釋:“先生放心,我們還是懂得要以大局為重的,而且我軍也需要兵力,不會因怒就殺個精光?!?/br> “那今天晚上到底讓他們干什么?”鄧名聽出來李星漢的口氣里似乎遲早還是要和這幫俘虜算賬,不過不會是在今晚。鄧名想知道的是為什么要讓俘虜挖坑,而且這些俘虜為什么會哭得這樣傷心。 “鄧先生有所不知,”相比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已經比較了解,他知道鄧名對軍務一無所知,就指著周圍正在挖坑的俘虜們,給鄧名普及十七世紀的軍事常識:“我們打算把譚弘的那些近衛都坑了,那幾十個人都是譚弘的心腹,留著他們以后必定是禍患。至于這些家伙……今天沒給他們吃飯,再讓他們餓著肚子賣勁干點活,他們就老實了,就是想搗亂也沒有力氣了?!?/br> “他們還以為這是給自己挖坑呢,所以又哭又喊的,等過一會兒他們知道坑的不是自己,就會對我們感恩戴德?!甭牭街荛_荒的言語后,李星漢意識到這個鄧名完全是門外漢,就趕緊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戰術謀略:“這是以前涪侯給卑職傳授過的兵法?!?/br> 周開荒向四周望了望,覺得坑的深淺已經差不多,就喝令停止。 有一些俘虜覺得這么淺的坑好像放不下幾百人,似乎顯得太小,瞇著眼睛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是絕大部分的人聽到這個命令后再也不能支撐,以為死到臨頭,一個個身體發軟,或者倒在地上,或者跪在自己剛剛挖的坑邊。剛才那些發出悲聲的人更是放聲大哭,任憑明軍的皮鞭在頭上飛舞,也不能讓這些人再挪動一下。 “把人都拉出來吧?!敝荛_荒一聲令下,就有明軍去提譚弘的親衛,也就是最后還守在譚弘身邊的那幾十個人。這些軍官、親兵和家丁都是譚弘的死黨,是譚弘往日挑選出來的精干人員,一向享有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他們有可能尋找機會煽動作亂。值此危機關頭,周開荒、李星漢不打算留下這些隱患。 第十八節 鏈條 最后跟著譚弘在江岸被捉的幾十個人早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聽到周開荒的命令,士兵們就把這些人拉出來。對于剛才那些垂頭喪氣挖坑的俘虜來說,這批人不但是他們熟識的,也是他們往昔羨慕的偶像和奮斗的目標。 “一會兒你們給他們填土,算是送你們的老官長最后一程?!钡冗@批人都被拉到坑旁邊以后,李星漢就上前給俘虜訓話。 “原來不是要坑我們啊?!甭犃死钚菨h的話,挖坑的俘虜們立刻反應過來,方才還以為性命不保的普通清軍士兵,有不少人發出慶幸的嘆息,也有人向發布命令的李星漢說一些感恩的話。俘虜中間比較機靈的注意到了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恭敬的神態,在心里暗暗猜測鄧名的身份,這些大難不死的人趕緊表達他們的感激,言語間盡是對韓王世子仁慈和寬宏的奉承。 李星漢的臉上露出些驕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學了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開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漢這個收復軍心的好辦法記在心里。 和他們不同,鄧名聽到這些稱頌時卻只是感到荒謬。那些帶著傷痕的臉,充滿了恐懼、痛苦目光的眼睛,他們嘴里卻高聲喊出一些感恩的話,鄧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記得有一個詞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癥,說的就是有一些被挾持的人質,在極度恐懼下生存了一段時間以后,會把挾持他們的匪徒視為首領,真心實意地為劫匪出謀劃策,甚至視劫匪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據說這種怪現象的出現還是很有道理的,源于一種生物的本能,因為人不能永遠地在恐懼和壓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會崩潰,所以當現狀無法被改變后,人質就會補償性地寧愿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們殘暴之余的某些非惡行,從而維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br> 對面的人都是叛國的敵人——鄧名覺得不管怎樣對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個叛國罪。不過無論是這些普通士兵還是譚弘的親衛,鄧名都不愿意在他們放下武器后再進行殺戮,決心堅守自己把他們交給文安之的諾言。 這幾十個被綁到坑邊的譚弘親衛比之前那些俘虜要勇敢很多,鄧名注意到雖然他們一個個臉色煞白,但是并沒有人發出悲聲或是哀求活命。有幾個人的目光剛接觸到鄧名的時候,含義復雜地閃了一下,但還是主動避開,不愿意讓鄧名誤會他們在哀求一條生路——鄧名感覺最開始確實是有這股意味在里面的。 倒是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大放悲聲——他被明軍拉來觀看,見明軍要把他的心腹統統處死,作為一個侯爺的譚弘竟然嚎啕起來:“是我對不住你們??!” 借著火光,鄧名看到周圍的明軍士兵臉上滿是快意的復仇之色。譚弘的營墻上懸掛著許多重慶之戰明軍潰兵的首級,明軍進營后才把他們取下來,準備讓他們親眼看見明軍宰了這些叛徒后再予以安葬。明軍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日全軍取得勝利,自己的首級也會排著隊地掛在這堵營墻上。 這些射向俘虜的仇恨的目光,還有他們見到譚弘失態后的快意笑容,讓本來打算出言勸解的鄧名猶豫了一下,但是考慮再三,他終于還是開口,對身邊的軍官們說道:“我們不是答應降者免死么?” “殿下……鄧先生打算放這些賊子一條生路?”這句話讓李星漢有些吃驚,他愣愣地看著鄧名。 “叛變投敵,死罪難逃,就是文督師也不會放過他們,”鄧名解釋道:“我們就把他們交給文督師好了?!?/br> “既然是死罪難逃,那我們替文督師把這事辦了,不就得了?”李星漢仍相信鄧名是個不愿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會服從,不過鄧名眼下的要求實在太出乎李星漢的預料,他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理由:“還可以省些糧食?!?/br> “首先只有五十個人,到奉節也沒有多遠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糧食;其次,他們放下武器,讓我們避免了死傷,我們那些弟兄的命還不值得這點糧食和他們幾天的命么?也算是公平交易?!币娭車娜藦埧谧龀鲆獱庌q的模樣,鄧名加重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答應了他們,不是嗎?我們許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