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
孫貴很年輕,下巴上長著幾顆還沒有平復下去的青春痘,胡須又細又軟,年齡大約在二十歲上下,與小來相近。當他的眼珠努力向我望著時,像極了一個溺水的人,頃刻間就要遭受滅頂之災。 “別慌,我會救你?!蔽遗Ρ3治⑿?,左手一甩,用背包帶子套住了他胸前的沖鋒槍,輕輕一拉。 他的樣子有點類似于遭到電擊的受傷者,我采取的正是最恰當的解救方法,只是他的身子紋絲不動。在我緩緩發力拉扯時,感覺背包帶如同套住了一個龐然大物一樣,幾千斤重,根本無法撼動。 “風先生,他怎么樣?死了嗎?”衛叔又一次按捺不住了。 考驗一個人定力夠不夠,就要看他在突發事件里的全部表現,但這種“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特質又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絕非后天學習或者江湖歷練就能具備。 他的定力還不如顧傾城。 “他似乎被什么東西粘住了?!蔽也惶_定,打開電筒,向孫貴腳下照了照。 地面上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石,干燥穩定,沒有任何液體水漬。 “孫貴,你感覺怎么樣?能不能動動小指?”我知道自己必須要保持冷靜,否則外面站著的一大群人都會精神崩潰掉,丟下同伴四散逃走。 一片靜謐中,傳來幾個人的牙齒嘚嘚叩響的特殊動靜,益發增添了幾絲恐怖氣氛。 顧傾城驀地輕輕一笑:“風先生說得很對,假如孫貴的小指都不能動,就已經是大半個植物人了,無論采取什么辦法挪動他,都不為過。衛叔,要司機開動絞盤,實在不行,就用鋼索拉他出來?!?/br> 她的笑聲,無疑起到了緩和緊張氣氛的作用。 龍格女巫已經瞬間殺了兩人,再死一個,也該一起記到她的賬上了。 美式吉普車的底盤上,無一例外地配備了可以由發動機驅動的自動收緊式精密絞盤,上面纏繞的鋼索最大長度超過五十米。這種裝置可以用于機械的牽引援救,更能在汽車陷入泥濘沼澤時,借助遠處的固定物體展開自救。 這個辦法雖好,但只能用于確定孫貴已經死亡的情況下才能展開,否則,這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將會被五馬分尸一樣扯裂,比古代施加在犯人身上的酷刑更為慘烈。 小指作為人類肌體的最末端骨骼,只要有極其微小的控制力,就能令它做出相應的彎曲動作。即使是毫無知覺的植物人,往往也能在外力刺激下,使其小指產生動作。 孫貴聽到了我的話,但仍舊只有眼珠的緩慢動作,小指紋絲不動,猶如一具形神畢肖的雕塑。我感覺,他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黏住了,身體被包裹在一層看不見的透明軀殼里,所以才無法動彈。 我把手伸進背包里,隔著兩層軍用帆布,抓住他的左臂,試探著推了一把,與自己的意料果然吻合,掌心里傳來的感覺,像是握住了一塊冷硬的鐵制品,而且這鐵制品是被牢牢地澆鑄在石塊上的。 用絞索拉扯,并不是一個最恰當的方法,在我看來,不如鑿開腳下的地面,將他整體性地轉移出去更為合理。 我下意識地蹲下身子,再次觀察著孫貴踩著的地方。 他腳上穿的是黑色牛皮戰靴,膝蓋略微彎曲,牢牢地釘在地面上,顯示自身具備一定的武術根基。 我的手指伸向他鞋邊的地面,本意是想探索一下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就在指尖剛剛與青石接觸的一剎那,我陡然感覺到了危險的迫近,立刻急促地縮手,身子向后彈開兩步,還沒直腰起身——孫貴腳下的地面突然動了。 急切間,我只能用“水波蕩漾”這個詞匯來形容那種變化,仿佛那片半米見方的青石地面,忽然變成了一池青色的水,而他的黑色戰靴正一點一點地沉沒下去。 “怎么了?”顧傾城、衛叔、飛月的聲音同時響起來,我想自己的臉色肯定已經大變,并且剛才惶急的動作,讓他們的心也高高地懸了起來。 我長吸了一口氣,聲音提高了十倍吼叫著:“鋼索!給我鋼索!” 這種怪異的現象,是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或許將那些液化了的青石變個顏色更容易讓人理解,那就是——“紅色的熔巖”。只有火山噴發的壯觀時刻,才能看到巖石被輕松熔化,成為遍地肆虐流淌的巖漿。 三秒鐘之內,戰靴上兩厘米厚的鞋底已經完全浸泡了下去。只有近在咫尺的我,才能觀察到這種詭異絕倫的奇景。 我再次看孫貴的臉,灰白色的眼珠如同一條瀕死的魚,絕望地斜盯著我。 人類的死亡方式千奇百怪,但這種墜入青色巖漿里的死法,卻從來沒有見諸于史冊記載。 我再次深深地提氣,丟掉了手里的背包,隨時準備蓄力向孫貴撞過去,至少也要做最后一搏。我和他雖然只是素昧平生,他之所以來到這里,也許為的只是衛叔許諾的高額賞格,但只要是人,就是我的同類,生命不分貴賤,都值得我全力營救。 “接著——”衛叔在光柱照射下,發力一擲,直徑兩厘米的鋼索被內力催動,成為一條筆直的鋼條,刷地射向我手邊。 一切動作都成了有條不紊的機械運動,我接住鋼索,從孫貴腋下繞過,在他腰間連纏兩圈后,再次穿入襠下。 就在此刻,我產生了第一次猶豫:假如那些液體就是黏住孫貴的罪魁禍首,吸附力與絞盤的牽引力抗衡,豈不是要把他撕成兩塊? 在古代判案典籍《沉冤錄》中,我曾無數次看到過被犯人被“五馬分尸”時的慘狀,令人發指。如果換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被施以酷刑,絕對會讓古人拍手稱快,只是面前的孫貴根本就是無辜的平民…… “風,冷靜一些,當機立斷!”顧傾城的聲音混雜在鋼索抖動時的“嗡嗡”聲里。 當斷不斷,必留后患,但我馬上要做的這個決定,卻是宣判一個年輕人的生死存亡。我抬起頭,顧傾城的臉背著光柱,只有紛紛揚揚的長發,如同風卷薄紗般飄飛著。 第四部 星芒大陣 第三章 異種世界 “換了是蘇倫,會告訴我什么?”最危急的關頭,從腦海里彈起的卻是蘇倫的影子。 “???他在沉陷……”飛月叫起來,一把抓下身邊那支狙擊步槍上的瞄具,湊在眼前。 孫貴已經沉沒到了腳踝,青色的巖漿粼粼蕩漾著,把兩只黑色的戰靴緩緩吞噬下去,眼前的情形,猶如一場躲不開的噩夢。 所有人都看清了形勢,接二連三響起了不同口音的驚呼聲。 每個人都害怕死亡,但與現在這種妖魔吞噬一樣的慢動作死亡相比,還不如當頭一槍或者抹頸一刀死得干凈痛快,也少受一些折磨。沒有一個人奔跑進來搶救同伴,相反的,大部分人都在悄悄后退。 我緩緩拉開了鋼索盡頭的搭扣,輕嘆了一聲,毅然扣在已經慢慢收緊的鋼索上,完成了營救前的捆綁動作。 “風先生,快回來吧,里面危險……”飛月叫起來。通過瞄具,她應該很容易看見孫貴腳下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始終把她當成驕傲的小姑娘,但從這聲情真意切的呼喚里,卻覺察到了只屬于男女之間特有的柔情。 我知道這里很危險,但我不想放棄救回孫貴的最后希望。 時間變得極其枯燥難熬,鋼索被拉得筆直,如同琴板上張緊的琴弦,但卻無法阻止孫貴的下陷,他已經漸漸沉沒到膝蓋。 吉普車發動機的聲音逐步變得高亢,可見絞盤已經轉得非常吃力。 有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來:“衛叔、衛叔,鋼索正在倒轉,我們……我們沒辦法拉住他……” 繃緊的鋼索微微顫動著,發出割裂空氣時的“嗡嗡”顫動聲。仔細衡量鋼索搭扣與地面的位置對比,它的確是被孫貴拉扯著,向那個深潭里移動。 孫貴的身體充當了吸力與牽引力之間的媒介,并且變得堅硬無比,猶如鋼澆鐵鑄一般。還有一點,他的身體在下陷過程中,始終保持直上直下的姿勢,并沒因為鋼索的拉扯而傾倒。 “那些看起來像液體的東西,卻不具備液體的柔軟特性,它們到底是什么?從哪里鉆出來的?” 有了鬼魅般瞬間移動的龍格女巫在前,這山洞里發生什么樣的怪事,我都能盡量保持冷靜,也包括面對這個怪潭。 當孫貴陷落到腰間時,衛叔向我苦笑著:“風先生,我們還是先行撤退吧,這樣子耗下去,除了眼睜睜看著孫貴被淹沒,毫無實際意義。這個山洞里到處藏著古怪,不如天亮之后,再做打算,可以嗎?” 其它車子的引擎也響了起來,大概所有的雇傭兵都期待著衛叔收兵回營的號令呢。這部分人為錢而來,關鍵時候,任何人都會保命為上,畢竟再多的錢也換不了自己的一條命。 我不敢冒險接近孫貴,但敏銳地感覺到,有一雙冷酷的眼睛在隧道深處盯著我,盯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 “那會是龍格女巫嗎?她守在這里,為的只是不讓外人通過隧道?是她觸動了開關,將所有石柱隱藏起來……”我腦子里只有疑問,如果可以面對面地攔住她,問清所有的問題就好了。 又是一聲驚呼:“衛叔,車子動了,車子動了!” 可想而知,當孫貴的身體無休止地下陷時,必定會扯動鋼索那頭的絞盤,導致吉普車被向前拖動。 幾秒鐘之內,探照燈的光柱急促晃動起來。 “掛倒檔,后退?!边h處有人提醒駕車的司機,但這種思考方式很明顯是愚蠢邏輯。吉普車沒有足夠的重量,勉強掛倒檔回沖,不過是徒勞地摩擦輪胎而已,絕對不可能奏效。 鋼索發出的“嗡嗡”顫動聲越來越響亮,衛叔緊張地叫著:“風先生,要不要剪斷鋼索,免得……免得再出別的事?!?/br> 吉普車的工具箱里少不了強力的鋼絲鉗,正是為了在救援不利時,果斷地剪開鋼索,避免相互牽連。 孫貴已經陷落到胸部,那支沖鋒槍隨之進入那些青色巖漿中。自始至終,他無法發出任何呼救的聲音,到現在連哀求的眼神也看不到了,很快就要全部陷落進去,成為探險行動中死得最詭異的一個。 我陷入了進退兩難之中,此時斷開鋼索,無異于徹底放棄了對孫貴的援救,屬于極不人道的行為,只怕日后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自己的良心上有虧欠。 那輛吉普車被拖進了洞口,四只車輪全部被剎車抱死,一動不動。 司機早就跳車逃走了,我又一次看到了顧傾城焦灼的眼神。 “換了蘇倫,她會不會沖進來與我一起面對危險,找出詭異事件的真相?”我無法避免地再次想到蘇倫。在埃及沙漠時,面對軍隊的猝然兵變,她無時無刻不與我同在,用兩柄手槍替我殺開一條血路,根本不計自己的生死。 或許就是在那一刻,我們的心聯系在一起,永遠不能再次分開了。 橡膠車胎在山石上“嚓嚓”摩擦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鋼絲鉗已經握在了衛叔手里,同時另外三部車子向洞口開近,十二只探照燈同時打開,向我這邊投過來更明亮的光柱。 我只要點點頭,衛叔就會毫不猶豫地剪斷鋼索,保住吉普車的同時,徹底放棄孫貴。 像他那樣一個人的生命值多少錢?十萬美金還是十五萬美金—— “風,做決定吧!我們只等你一個手勢……”顧傾城黯然傷神。 揚起手臂再落下的手勢很好做,一抬一落,半秒鐘就能完成,但可能換來的卻是一生難以救贖的負罪感。 巖漿沒到了孫貴的下巴,再下沉兩厘米,他的口鼻就會被封住,無法呼吸。 “放棄他吧,沒用的?!毙l叔揚了揚手里的黑色鉗子,發出“咔嗒、咔嗒”兩聲響,刃口帶著黑沉沉的寒光,鋒利之極。 這群人所用的,都是美國人的標準武器,但他們卻忘記了流傳在美國海軍陸戰隊里的一句最著名的口號——“永遠都不要拋棄你的同袍?!?/br> 海軍陸戰隊的超強核心凝聚力、兇悍果敢的戰斗力,都是以這句話為基本載體的。相信自己的同伴,把同伴當同胞兄弟,同生死,共進退,才能無往而不利。之所以世界各國將海軍陸戰隊視為軍隊精英,做為各國部隊學習的樣板,與這句錚錚誓言是絕對分不開的。 沒有這句話,所有人學到的不過是美國人的皮毛,而沒有真正領悟到其根本精髓。 “不到無可奈何的最后一刻,絕不要放棄自己的兄弟?!笔中g刀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美國人的誓言意同字不同。 在我眼睜睜的注視中,孫貴終于沒頂,那些青色的液體并沒令他的頭發浮起來, “風先生,咱們怎么辦?總不能白白犧牲一個人再加上這輛車子吧?”衛叔苦笑著,但又無可奈何,不敢踏進洞來??謶值那榫w就像致命的瘟疫,一旦傳染開來,沒有人能夠幸免,并且這種壓抑的氣氛會迅速膨脹。 衛叔是這隊人馬的領袖,他開始退縮,手下人退得更快,洞口只剩下他、顧傾城和飛月三個人。 “衛叔,我想弄清楚這個怪潭的真相,免得其他兄弟再受傷害?!蔽乙苿恿艘幌履_步,從另一個角度看著那些具有生命一樣跳蕩的巖漿波浪。吞噬了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之后,波浪正在逐漸恢復平靜。 我踏上一步,舉起手里的電筒,向巖漿下面照去。 巖漿竟然是透明的,透過一片迷茫的青色液體,我望見仍在下墜的孫貴,緩慢地垂直降下去。他的身體下面,影影綽綽的似乎有無數鱗次櫛比的屋宇宮殿,而我此刻,就是站在極高處俯瞰著那個世界。 “風,里面有什么?”唯一冷靜的,只有臉色鎮定的顧傾城。自始至終,她都毫無懼色,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比衛叔那種老江湖表現得更出色。 我長吸了一口氣,再次凝聚內力,讓自己看得更真切一些。視野中,確實出現了無數古老的屋頂,像是一幅恢弘壯闊的潑墨畫,都被一層淡淡的青色覆蓋著。 “下面,是一個真實而又古怪的世界,我看到了屋頂,還有俯瞰下的街道格局,一個古代的城市……”我一邊敘述一邊不斷地努力思索,畢竟眼前的一切太虛幻了,像是一幅突然出現的立體畫。 衛叔愣住了,不斷地發出急促的“咻咻”喘息聲。 顧傾城低聲嘆息:“風,要不要我進來,跟你一起研究?” 她始終是與蘇倫不同的,到現在才提到這個同甘苦、共進退的話題,而且語氣并不確定。換了蘇倫,會在第一時間站在我身邊,共同承擔一切壓力。 “小姐,你不能去,這里太古怪,咱們還是先撤回營地去——他媽的人呢?都回來,都給我回來!”衛叔開始氣急敗壞地發脾氣。 雇傭兵始終是沒有凝聚力的,唯一的合作基礎就是金錢,大難臨頭,搶著各自高飛。 我向著光柱方向擺擺手:“不必,誰都不要過來。這種情形,已經超越了人力所能扭轉的界限?!?/br> 那輛被緩慢拖拽過來的吉普車,輪胎發出難聞的橡膠灼燒的味道,沒有人清楚它的命運,很明顯,那個將孫貴吞沒進去的入口,是容不下這輛車子的。也許,當鋼索被無限收緊的時候,孫貴會被懸吊在地下的某處,天亮之后,我們還可以想辦法把他拖出來。 當前最令人困惑的,是無法弄清這些青色的液體到底是什么。 “風先生,你做什么?”飛月尖叫起來,因為我正試探著把電筒插入液體里。 假如液體有強力“膠黏性”的話,我相信電筒也會直立著陷進去,一直向下,我就能夠借助它的光芒,看清下面到底是什么。這種想法聽起來有些瘋狂,但在未知事物面前,一切看來匪夷所思的嘗試,或許都能成為揭開謎題的著手點。 飛月的思索能力遜于顧傾城,因為后者一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想法:“風,你真是……太聰明了!”她悠然長嘆,這種詭異萬狀的環境里,仍舊能再次輕聲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