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另一個白衣人走上來,熟練地對我進行軍事化搜身,動作嫻熟得像是流水線上的技工。 “沒有武器,放他走吧!”白衣人一無所獲,轉身打了個手勢,要同伙放下槍械。這是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白衣人行事如此低調,真是出乎我的預料。要放在平時,敢驚大人物的駕,最少也得抓進監獄里吃三個月的牢飯。 我向前跨了一步,做出要向“幽篁水郡”方向去的樣子,但這白衣人迅速抬手,橫在我胸前:“朋友,繞開些好不好?這邊沒什么好看的!”這人的眉很濃,死死地壓在一雙鷹眼上,并且左邊腮上有塊奇特的馬蹄形傷疤。 “我認識你?!蔽倚α?,因為之前曾在大人物出行的媒體照片上,無數次看到這人和這塊馬蹄形傷疤。他是大人物的保鏢隊長,一個默默無聞卻令人時時刮目相看的人,代號“鷹刀”。 “謝謝,如果真的認識我,就該知道我的職責所在。不管朋友是哪條路上來的,都請回頭吧?!彼耘f保持一貫的低調和冷漠,但我知道就算沒有身后那些握槍的白衣人在場,我也不可能輕松戰勝對方。 “我是風,藤迦小姐的朋友,有事要進‘幽篁水郡’去,我們約好的?!蔽彝肆艘徊?,從他怒鷹一樣的冷漠視線里退出來。鷹刀點頭:“我知道你,不過現在不能放你過去?!彼麛[擺手,所有的白衣人迅速消失,我看到那中年男人被驚動了,向這邊張望著。 鷹刀跺了跺腳,拉了拉衣領,仿佛有些怕冷似的,再次重復:“請回吧?!?/br> 他的身體雖然不夠高大強壯,但橫在我面前時的氣勢卻霸道無比,如同一座大山一樣不可逾越。 我冷笑著,準備向回走,得罪大人物就不明智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次遇到的不是地頭蛇,而是地頭龍。 “嗯?等一等,請等一等風先生——”我只走了幾步,鷹刀忽然低聲叫起來,并且快步從后面趕上來。 我雙臂蓄力待發,隨時準備應付他的突襲,在這種復雜環境里,不得不隨時提防任何人。 “呵呵,風先生別誤會,我家主人有請?!彼D到我面前來,輕松地平伸雙手,表示自己并沒有惡意。此時,他的鷹眼里已經閃現出溫和的笑容,如沐春風。 我扭頭向回看,中年男人正向我招手示意,西裝的兩??圩尤拷忾_,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衣。 “主人有請,但風先生應該明白,此時至少有三十支以上的各式槍械瞄著你,如果有什么風吹草動,我可是沒辦法約束手下的兄弟們。我的意思,你明白嗎?”鷹刀客客氣氣地笑著,話里暗藏殺機。他剛剛搜過我的身,沒發現致命武器,這些話是警告我不要妄圖徒手行刺大人物。據說大人物曾經給自己的保鏢們下過死命令,寧可錯殺,不能放過,一切以他的安全為重。 我冷笑一聲,不再理睬鷹刀,徑直向前走。 《朝日新聞》上幾乎天天有大人物的照片,他的飲食起居、一言一行,都令記者們毫不吝嗇自己相機里的膠片。 我走到他面前時,也是不自覺地有一點點緊張。都說執掌乾坤的大人物從娘胎里便帶著殺氣出來,這句話自有它的道理。 “風先生,久仰久仰,這么年輕便名滿全球,我們這一代跟你相比,實在是垂垂老朽了,慚愧!”他的中文說得極其流利,并且一直面帶微笑,向我伸出手來的時候,甚至連身子都微微前傾,態度無比謙和。 他的準確年齡應該是五十五歲,頭發經過細致的染黑處理,整齊地向后抿著,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 我也伸出手,覺察到他的五指堅強有力,握手的動作更是熱烈持久,仿佛他鄉遇故知一般親熱。 “謝謝,我只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不值得閣下如此夸獎?!苯o日本人夸贊,我自己心里總是有些膩膩歪歪的不舒服,猶如與jian黨比朋,自覺墮落。 “無名小卒?哈哈,風先生太客氣啦!上周我跟美國總統先生一起進餐,他還幾次跟我說起你,甚至用‘一鳴驚人的中國年輕人’來形容你。知道嗎?五角大樓方面正在搜集你的資料,準備高薪聘請你加入他們的特別組織。年輕人,未來無比廣闊,我很看好你,非??春媚?!” 至此,他才松開我的手,又拉松了領帶,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這樣的天氣,他穿的又單薄,這種動作只能證明心情無比煩躁。 我對美國人的職位從來都不感興趣,對方所謂的“高薪”或許積攢一百年都比不上手術刀留下的遺產的十分之一,我又何必丟了西瓜去撿芝麻? 鵝卵石路一直向前穿過竹林,被一道兩人高的竹門攔住,竹門兩側,是一直延伸出去的竹墻,半是人工修整半是天然形成。在竹門之前更有一座三米長、一米寬的竹橋,橋下有淙淙響著的流水東西橫貫。 大人物之所以尷尬地站在這里,全因為面前的七八十根修竹上,都用小刀刻著工工整整的漢隸小字——“幽篁水郡,非請莫入?!痹谌毡救说乃略豪?,經常見到中文標識,這是從唐朝時便流傳下來的不變習俗。 “風先生,我知道……你剛有過奇特的經歷,并且帶回來一塊神秘的鐵牌,藤迦正在里面參悟鐵牌的秘密,可是她最不喜歡參禪時有人打擾,你有什么辦法可以進去嗎?”他笑著,仿佛那道竹門是不可逾越的銅墻鐵壁一般,但很顯然,他的話只是托詞,誰都知道在日本列島,上到領空,下到陸地領海,沒有他無法到達的地方。 我想見藤迦,大可以推開竹門進去,管它什么“非請莫入”的禁令。那是約束楓割寺里的普通僧侶的,跟我有什么關系?但我想起藤迦與大人物的特殊關系,突然有所頓悟:“大人物放著國家大事不理,半夜飛抵楓割寺來,不可能只是想見藤迦一面這么簡單。鐵牌上有什么秘密?藤迦的參悟方向是什么?會不會又跟‘海底神墓’有關?” 我若無其事地搖頭:“沒辦法,如果藤迦小姐不肯見人,好像不太方便冒然闖入。實在不行,我可以等明天再來?!?/br> 大人物向來都是以日本防務、國家大事為重,女人、兒女都只是他政治生涯里的點綴,所以才毫不在乎坊間流傳得沸沸揚揚的關于自己的緋聞。他關心藤迦,絕不是父親對女兒的關心,而純粹是關心藤迦可能領悟的秘密,也就是“海底神墓”的秘密。 這一點,大家幸好沒有直接沖突,我感興趣的是《碧落黃泉經》上的記載,日本人覬覦“日神之怒”隨便他們好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突然大笑起來,隨手又解開一??圩?,露出脖頸上懸著的一塊沉甸甸的金牌。 我熟悉那塊金牌,因為在藤迦失蹤于土裂汗金字塔時便見到過,那是日本皇室的象征。 “風,這里只有你我兩個人,說句實話吧,我很欣賞你,看過很多關于你的資訊報告。根據首相方面傳過來的秘密建議書,希望你能留在日本發展——” 我冷笑著“哼”了一聲:“多謝多謝?!?/br> 雖然只是初出江湖,卻受到各方勢力的殷切關注,應該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可惜他自作多情地用錯了心思,企圖用高官來收買我。 其實前面那竹門只是虛掩著,沒有任何鎖鏈痕跡,應該一推即開。我是鐵牌的真正主人,就算一脫困就陷入昏迷之中,至少藤迦應該先跟我打個招呼再對它研究參悟吧?那東西是我跟關寶鈴擔驚受怕、驚恐萬狀之后才獲得的唯一戰利品,如果就這么給人不明不白拿去用,簡直沒有天道公理了。 我長吸了一口氣,準備依照江湖規矩,報名而入。 流水聲里,忽然添了一陣叮叮咚咚的古琴聲,清幽雅致之極。我剛剛抬起的左腳一下子停在半空,進退不得。古琴、古箏雖然是中國的傳統樂器,但在這個日本古寺里響起來,于情于理、于景于物都顯得十分和諧。 “嘿,風,我還有些話,聽完了再進去也不遲!”他摸著微微有些青色胡茬的下巴,意味深長地冷笑起來,并且不等我拒絕,已經迅速接下去:“二十年前,曾經有個姓楊的中國人去過東京國立博物館,重金求教老館長渡邊幸之助先生一個神秘的問題——‘鮫人雙肺’……” 我收回了左腳,冷靜地聽他說下去。 “渡邊先生今年一百零三歲了,可以說是日本考古界難得的活字典,相信這個問題,也唯有他才能說出最令人信服的答案。鮫人雙肺,水陸兩棲,據說可以下潛到海底極限深度,能夠一動不動地潛伏在幾千米深的海底長達三個月之久。你想不想知道,那位楊先生請教這件事有什么目的呢?” 他彈了彈紅潤整潔的指甲,發出“噼”的一聲,伸手撫摸著身邊蒼翠的竹竿,故意沉吟著。 “哼哼?!蔽依湫α藘陕?。 古琴聲跌宕起伏,節奏時緩時急,仿佛有人在空蕩蕩的殿堂里奮袖起舞,不為任何觀眾,只為抒發心意。 他再次開口,不過說的卻是琴聲:“這段曲子,全亞洲的古琴演奏家都聽不出它的取材來歷,只能托詞說是‘信手雜彈’,但我知道,那是藤迦的心聲,只有遇到極端困惑的難題的時候,她才會彈這支曲子,并且只有在‘幽篁水郡’里彈,只彈給自己聽?!?/br> 我不想聽琴,也不想聽人辨析琴意。關于“鮫人雙肺”的傳聞,其實說的是江湖上的一種最神秘的潛水功夫,由印度的瑜珈術與中國的龜息功精心提煉而來。 “他說的‘姓楊的中國人’不會那么巧就是大哥楊天吧?”我腦子里急速運轉思索,臉上卻是一片不動聲色的冷漠。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最擅長大局談判的功夫,否則也不會談笑間讓俄羅斯人、美國人一個接一個地碰釘子,并且讓日本生產的軍工、電子、汽車等等各項高附加值產品無堅不摧地打入兩國市場了。在他面前,我還是顯得太透明淺薄了一些。 “算了,你不感興趣,我還是閉嘴好了?!?/br> 他慢慢地系上扣子,做出準備離開的樣子。 我轉臉凝視著他,他臉上只有老jian巨猾的微笑,仿佛無所不能的太極高手,無論狂風大浪還是驟雨驚雷,都能輕輕巧巧地以“四兩撥千斤”的功夫隨意應付。 “請接著說,我很感興趣?!蔽也幌攵等ψ?,在這樣的談判專家面前,迂回進攻只是在浪費時間,我想知道關于‘鮫人雙肺’的答案。 “據說通過某種特殊的修煉,可以令某些身具特質的高手,從人的肺臟里轉化出另外一套呼吸器官,達到‘鮫人雙肺’的效果?!朵楹V骸放c《萬川集?!?、《碧落黃泉經》上都有同樣的記載,而且我國幕府時代的著名忍術大師石舟九郎也的確練到了這種境界——風,以你的見識應該相信這一切不是空xue來風吧?”他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茍的嚴肅古板,或許這才是他卸去政治家的偽裝面具之后的本色。 石舟九郎的外號叫做“滄海神猿”,關于他的事跡記載神乎其神,比如說,他曾為了刺殺橫行日本外海的著名海盜牙忍天命丸,竟然貼在海盜船的底部長達兩日三夜,深入海盜巢xue,最后刺殺得手。 如果人也可以像八爪魚或者牡蠣一樣牢牢貼在船底、而不借助于任何供氧設備的話,他跟八爪魚又有什么區別? 我點點頭,無聲地默認。中國古籍《山海經》與《搜神記》里都有“得道高人化身為魚龍遁入大?!钡睦?,那么,大哥尋找這個答案,到底有什么用? 不等我思索清楚,他已經做了直截了當的回答:“那位楊先生得道答案之后,哈哈大笑著離開。據渡邊先生回憶,楊先生臨出門前,曾仰面向天長嘆三聲‘我懂了’——時隔不久,日本海軍潛艇部隊便有了‘九州島附近發現鮫人戲水’的秘密報告,并且有超遠距離照片為證,體型身材,酷似來渡邊家求教的楊先生?!?/br> 我無法掩飾心里的驚駭:“什么?圖片在哪里?圖片在哪里?” 如果真的有圖片為證,那么大哥楊天神秘的失蹤并非在某座地底墓xue里,而是茫茫無盡的大海上。他既然變為鮫人,又怎么可能重回陸地,那不成了驚世駭俗、轟動全球的大事? 我突然感到渾身發冷,但腦子里卻又熱又脹,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開來:“大哥?鮫人?他到底在追尋什么?天哪!他到底去了哪里?” 琴聲戛然而止,兩扇竹門嘩的一聲自動打開,露出天井中央一座同樣是翠竹搭建的水亭來。水亭四面有白色的帷幕垂掛下來,隨風飄蕩,令坐在亭里的藤迦若隱若現。 “咱們進去吧?主人有請了?!彼樕嫌致冻鑫⑿?。 我抬手抓向他的衣領,聲音顫抖著:“告訴我,圖片在哪里?哪里有、有鮫人的圖片……哪里有?” 一剎那,我聽到自己牙齒緊咬的咯吱聲,但更恐怖的卻是幾十柄短槍同時挑開保險栓的響聲,更有鷹刀急促地用日語低吼:“不要開槍,聽我命令?!?/br> 這個動作,幾乎會讓我瞬間送命。鷹刀他們所用的槍械,彈匣里的子彈全部是浸過生化劇毒的,一旦射中目標,死亡率高達百份之九十九。但我顧不得了,腦子里不斷幻化出鮫人在海上跳躍戲水的樣子。這種情景讓我全身的血液一直攻向頭頂,幾乎要激破天靈蓋噴射而出。 我是人,根本不能想像大哥楊天會變成莫名其妙的海中鮫人,胃里一陣酸水急促涌上來,喉頭哽了幾下,差點開始大吐特吐。 “風,別激動,那些圖片最后轉交給了渡邊先生,可惜在一場意外的火災中,與他的別墅一起灰飛煙滅了,但他已經下了非??隙ǖ慕Y論,斷言那就是楊先生,一個被尊稱為‘盜墓之王’的中國江湖高手?!?/br> 我“啊”的一聲跳起來,不假思索地大叫:“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聲音凄厲異常,雙手一緊,將面前的大人物半舉了起來。 ——卷二《亡靈之塔》完—— 本書由楚留香文學網轉載 卷三《通靈之井》 第一部 尖鋒相對 第一章 幽篁水郡 “住手——”鷹刀大叫,飛奔過來,但藤迦的身法比他更快,在我大叫的同時,已經凌空躍出水亭,橫跨十幾米,一掌拍在我頸后,把我全身激流賁張的血脈全部壓制住。 “不要妄動,小心急怒攻心、走火入魔?!碧馘壬畛恋牡驼Z帶著無窮無盡的柔情,掌心里涌出一股溫暖的熱流,由我的脖頸一直傳遞到頭頂“玉枕”、“百會”兩處xue道,暖洋洋的十分受用。 鷹刀橫掌切中我手腕的時候,我已經松開了手指,大人物踉蹌著落地,幸好被鷹刀扶住。 這一輪變化,以我的歇斯底里舉動而告結束,如果不是藤迦及時出手解救,只怕我在激動萬狀的情況下還要吃鷹刀的暗虧。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喃喃自語,一陣頭暈目眩襲來,胸口氣血翻滾的感覺更加激烈。 大人物雖然貴為日本皇室的當家人,但給人的表面印象非常謙和,只是不知道他的內心是不是也這樣彬彬有禮。 鷹刀重新退下,對我的失態很不以為然,或許以為名震埃及的江湖高手不應該表現得如此失敗吧? 天旋地轉的感覺慢慢退去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肩膀與后背痛得厲害,仿佛負重太久的人一旦卸去肩頭的包袱,除了渾身疼痛,還有強烈的頭重腳輕之感。 “我好多了,謝謝?!币幌氲教馘鹊摹拌b真弟子、千年亡靈”身份,我立刻挺直身子,離開了她的手掌,并且覺得后頸上陰風陣陣,不寒而栗。 “風,請進水亭里說話吧?!碧馘壬焓窒嘌?,對大人物卻始終不假辭色。 我虛弱地點點頭,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舉步維艱。 “喂,風,關于‘鮫人雙肺’的故事,想聽的話隨時給我電話?!贝笕宋镄ζ饋?,這只是運用純熟的一句場面話,在日本,想隨便給他打電話幾乎是天方夜譚。 他只向前邁了半步,藤迦的灰色僧袍驀的隨風飄飛起來,冷漠地搖了搖頭,向那些竹竿上刻著的小字一指,根本不屑開口。記得谷野神芝說過,藤迦是大人物與女忍者所生的后代,如果真的有血緣關系,她怎么能對大人物如此冷淡鄙??? 大人物寬容地笑了笑:“藤迦,我知道整個竹院都被你下了咒語禁制,根本不想進去,但關于‘海底神墓’的入口,這次請一定給我一個圓滿的答案,拜托了?!八碾p腳始終不越過竹林的界限一步,似乎對這些隨隨便便刻在竹竿上的小字非常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