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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盛唐煙云在線閱讀 - 第177節

第177節

    “說吧,無論對錯,本帥不讓它傳到別人耳朵就是!”

    “那屬下就放肆了!”張通儒坐直了身體,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我軍能不能守住長安,恐怕關鍵并不在大帥這兒。而安西軍能不能拿下長安,恐怕關鍵,也不在王洵那里?!?/br>
    “此話怎講?”聞聽此言,孫孝哲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答案卻讓他愈發感到絕望,甚至恨不得根本沒有聽見。隨著一聲沉悶的嘆息,西京留守張通儒苦笑著補充:“大帥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么?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在等著一個消息。如果陛下能挺過眼前這一劫,自然有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到,非但能讓我軍一掃先前頹廢,連重新將安西軍推出西京道,想必都不是什么難事??扇f一陛下有什么不測,恐怕非但安西軍會趁火打劫,其他各路唐軍,也會像狼群般沖著長安城撲過來!”

    第五章 雙城 (六 下)

    第五章 雙城?。∠拢?/br>
    努力了這么久,卻仍然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前進后退,甚至生死存亡,都不歸自己所掌握。明知道張通儒說的都是事實,孫孝哲依舊無法甘心接受命運的擺布,沉吟良久,嘆了口氣,幽幽地反駁道:“陛下,陛下他福澤深厚,這次自然是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況且,況且嚴莊老賊雖然與孫某不睦,卻也應該看到,這有關于長安城的爭奪,涉及到安、李兩家的氣運興衰,如果萬一被安西軍把長安奪了去,天下人眼里,又會怎么看待大燕?!”

    “如果陛下身體康健的話,他當然不會允許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張通儒咧了下嘴巴,滿臉苦澀,“可太子殿下和嚴相兩個,卻未必有圣武皇帝陛下的魄力。如今唐將張巡、許遠兩人死守睢陽,硬生生拖住了令狐潮的十二萬大軍,使其遲遲不得寸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淮南和江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往蜀中,然后再源源不斷地轉到各路殘唐兵馬之手。而我朝自南下以來,雖然從各地府庫里得了不少錢糧,可在各個方向一天天干耗下去,慢慢地也就坐吃山空了.......”

    張通儒的話說得極慢,仿佛唯恐孫孝哲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一般。后者把每個字都聽在耳朵內,心中頭的感受未免越來越凄涼。

    大燕國去年南下之時,一路燒殺搶掠,將所過之處都變成了一片廢墟。大伙當時只覺得快意,并沒認真去想這樣做會給自身帶來什么不利影響。如今戰勢陷入僵持階段,報應便一點點顯現出來了。

    沒有城市,則意味著沒有了商稅。沒有了田莊,則意味著軍糧也失去了穩定征募渠道。大燕國當初雖然從各地官府的倉庫中繳獲了不少財貨,可給每名將士分一份,也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各地戰線長時間不能繼續前推,新的繳獲不能保證,舊的征服地區又沒有任何收益,日子難免就要過得一天比一天困窘。

    站在孫孝哲的位置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大燕國各路諸侯,除了自己與史思明兩個尚且能夠自給自足之外,其他處都得靠洛陽的供應才能繼續維持下去。而洛陽城內的錢糧,也慢慢臨著坐吃山空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具備大胸襟、大氣魄的人,才會繼續堅持過去的方略,以徹底鏟除殘唐余孽,擒殺李隆基父子為首要目的,把靈武和蜀中作為進攻重點。換了一個眼界稍稍差一些的,恐怕就要改弦易轍,把戰略重點放在淮南、江南兩道,先徹底解決了吃穿問題才是正經。

    而無論安慶緒還是嚴莊,都不具備與圣武皇帝安祿山同樣的眼界和胸襟??梢灶A見,萬一圣武皇帝陛下駕鶴西去,恐怕長安城被放棄,便成了定局了。至少,它不會再被當做與殘唐爭奪的重點。

    “說實話,如果換了張某在嚴相那個位置上,也很難取舍?!”唯恐孫孝哲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張通儒又畫蛇添足地補充。

    “唉!”孫孝哲報以一聲長嘆,然后久久不語。

    睢陽、長安,想著如今的形勢,他眼前就仿佛出現了一盤棋局。兩座城,兩個劫點。雖然大小不同,堅固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對全局的重要性,卻很難分得清楚誰主誰次。如果大燕國在唐軍積蓄起反攻力量之前拿下睢陽,便可長驅直入江淮各郡,徹底切斷殘唐的稅源,釜底抽薪。而萬一長安城在睢陽被攻破之前落入安西軍之手,便意味著大燕國的氣運已經結束了,各地殘唐勢力必然大受鼓舞,趁勢高歌猛進。

    這局棋,非目光長遠者看不透,非志在天下者不能執子??墒ノ浠实郾菹?,偏偏又病得無法再站起來!“老天爺,你不能這么不公平?。??李家父子無論怎么折騰都由著他們,圣武皇帝陛下只是偶感小恙,,就......”想著越來越絕望的未來,孫孝哲忍不住仰天長嘯,“啊——啊——”

    “大帥,大帥!”張通儒被嚇了一哆嗦,趕緊跳上前,伸手去拍孫孝哲的后背,“大帥切莫如此,你是一軍之膽,任何舉動,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啊啊啊——!”“啊啊啊——!”孫孝哲又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直到把門外的侍衛都招了進來,才悻然閉上了嘴巴?!澳怯衷鯓?,莫非我心里再難過,也只能自己憋著不成!他奶奶的,大不了老子這西京道節度使不做了,誰愿意來當誰來當。老子自己回塞上找塊沒人的地方放羊打獵去,免得天天看著局勢憋氣.......”

    “啊啊啊——!”

    “啊啊啊——!”

    還沒等他把抱怨的話說完,外邊忽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吶喊。仿佛剛才的回聲一般,充滿了無奈與不甘。

    “誰在學老子!”孫孝哲大怒,推開身邊的張通儒,大步向門外走。才走了三、五步,又是幾陣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傳來,寒風般,灌進每個人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嗚——”“娘咧——”剎那間,哭聲、喊聲、絕望的尖叫聲響徹了全城。饒是見慣了風浪,孫孝哲也是汗毛倒豎,三步兩步沖回屋子內,從兵器架上抄了一口橫刀在手,“怎么回事?今晚誰當值,趕緊把他給老子叫來!”

    “蔣方!”親兵們迅速報上一位將領的名字。然后紛紛拔出刀,將孫孝哲團團護了個嚴實。外邊的吶喊聲與哀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聲聲透著恐懼,聲聲透著絕望。孫孝哲的臉色也越來越冷,越來越蒼白,白得像冬天墻角處的積雪。

    再看西京留守張通儒,早已嚇得兩股戰戰,動彈不能。一雙手軟軟地按在柱子上,嘴里喃喃地叫嚷:“安西軍,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完了,完了,姓王的殺人如麻,我等今夜落到他手里......”

    “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仿佛要驗證張通儒的推斷一般,行轅之外,也傳來了同樣絕望且充滿恐懼的聲音。聽到叫聲,眾親衛當機立斷,簇擁著孫孝哲便往外闖。孫孝哲被推得跌跌撞撞,努力掙扎了好幾次,才擺脫了眾親衛的控制,舉起刀,怒氣沖沖地呵斥:“慌什么慌,慌什么慌。倘若安西軍進了城,就憑著你們幾個,能保護我逃出去么?都給我原地站好,不準再推我。誰再敢對本帥拉拉扯扯,本帥直接砍了他!”

    “大帥.......”眾侍衛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委委屈屈地停住了腳步。孫孝哲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豎起耳朵又聽了片刻。憑著多年的帶兵經驗,他堅信外邊的情況并沒有大伙想象的那么糟。舉起橫刀,大聲命令:“劉福,張順,杜遠,李戈,你們四個,各自去帥案上拿一支令箭,去巡視全城。命令各營將士,沒有接到本帥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準輕舉妄動。崔護,你也拿著一支令箭去,招今晚當值的蔣方,命令他帶領本部人馬沿街巡視,碰見趁火打劫者,立刻就地斬首。許奇,你帶一支令箭,去把阿史那從禮、安守忠、張忠志、盧渝等人全給我叫來,就說本帥有緊急公務,需要找他們商議。讓他們無論手頭有多少事情,都立刻趕到節度使行轅。三鼓不到者,軍法從事!”

    “諾!”眾親衛見自家主帥如此鎮定,心中的慌亂頓時減輕了大半兒,拱手領命,拿著令箭匆匆離去。

    “該死!一群廢物!真該都閹了去犁地?!睂O孝哲舉刀虛劈,大聲咒罵。也不知道是罵遠在洛陽的安慶緒和嚴莊等人,還是罵麾下眾將。

    張通儒聞聽,臉色登時漲成了紫茄子色。雙臂用了幾次力,顫顫巍巍地離開柱子,沖著孫孝哲躬身致歉,“屬下,屬下剛才,剛才失態了。請,請大帥勿怪!”

    “不關你的事!”孫孝哲不耐煩地擺動橫刀?!安豢赡苁前参鬈娙肓顺?,更可能是炸營!一群膽小鬼,被人家幾句話就嚇丟了魂。真給圣武皇帝陛下丟人。等我查到是誰的手下出了事情,非斬了他不可!”

    “安西軍沒有入城?真的只是營嘯?!大帥何以知之?”張通儒哆哆嗦嗦向前走了幾步,試探著追問。論及領兵打仗的本事,他照著孫孝哲相去甚遠。但是他這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從不干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

    “肯定是營嘯!”孫孝哲伸出手,將張通儒拉到一扇窗子前。推開,用刀尖指向外邊烏蒙蒙的天空?!澳懵犅犕膺叺穆曇?,亂七八糟的,根本沒有什么規律。如果是安西軍入了城,肯定是由外而內,沿著街道直撲咱們這里。你再看看那些火頭,東一股,西一股,沒任何章法。如果是安西軍放的,那他們的兵力得分散到什么地步?就不怕被本帥逐個擊破么?”

    此刻外邊的天色還沒有黑透。張通儒沿著孫孝哲的刀尖所指望去,果然看見幾股濃煙,飄飄蕩蕩直沖夜空。聲勢雖然看起來甚大,所處位置卻甚為分散,明顯不是軍隊所為。他心中登時大定,又壯著膽子聽了聽四周的聲音,亦果然如孫孝哲描述的那樣,混亂而毫無規律,并且一點兒也沒有向節度使行轅靠近的跡象。

    “弟兄們都分散在城中各處,一個地方發生營嘯,影響不了整個城市??!”見張通儒的神情漸漸安定,孫孝儒又皺著眉頭補充,“應該還有刁民在趁火打劫,蔣方這廝,就是個廢物。這么久了,居然連個準確消息都沒送過來!”

    “也許,也許蔣將軍認為,事態尚在他掌控之中。不想讓大帥cao心吧!”張通儒本著與人為善的原則,主動替蔣方開脫。

    “哼!”孫孝哲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二人耐著性子繼續等待,從天色剛剛擦黑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也沒等到也沒等到當值將領蔣方的回報。倒是被派往西苑就近監督眾部族武士的安守忠,滿身是血地趕來了。一進門,就趴在地上,大聲哭訴道:“稟大帥,阿史那從禮,阿史那從禮勾結安西軍,造反,造反了??!”

    “造反?!”孫孝哲手中的刀哆嗦了幾下,強作鎮定,“你怎么知道他造反?他造反了,你怎么不抓他?!”

    “末將,末將沒想到他現在就會動手。末將,末將奉命轉移駐地,才,才搬了一半兒,阿,阿史那從禮就帶人沖了出來。先,先打傷了末將,然后奪了西苑的庫房和馬廄,直接殺向西門了!”

    “廢物!”孫孝哲氣得連殺了安守忠的心思都有,上前一腳將對方踢翻,快步沖向屋門?!皝砣?,把本帥部曲全召集起來,去殺阿史那從禮。殺了他啊,本帥今天一定要趕在安西軍入城之前殺了他!”

    留在行轅內的親信答應一聲,紛紛去召集部屬。就在這個當口,其他駐扎在城內各處的將領也奉命趕到了,一邊主動向孫孝哲匯報自己那邊的情況,一邊跳著腳大罵阿史那從禮卑鄙無恥。

    “罵什么罵,都給我回去調兵。把所有兵馬都召集起來,趕在安西軍發起進攻之前,圍殺阿史那從禮!快去,都愣著干什么,你們這幫廢物,明知道阿史那從禮造反,居然都不帶兵去攻打他,都跑到本帥這邊來看熱鬧!”孫孝哲氣急敗壞,發出的命令一道比一道混亂。

    不是你剛才命令我等不準輕舉妄動的么?眾將肚子里腹誹,臉上卻不敢帶出絲毫怒色。躬身領命,快步走出行轅。

    大約一炷香時間之后,孫孝哲的嫡系聚齊,眾將也把各自的隊伍,帶到了節度使行轅附近??偣泊蠹s有八千多人,超過了阿史那從禮所部武士的兩倍。這讓孫孝哲心中的對平息叛亂的把握更大了些。他滿意地朝大伙點了點頭,跳上坐騎,一馬當先向西門沖去。

    西門附近,數百部族武士正像瘋了一般,沿著街道兩側殺人洗劫。孫孝哲見狀,立刻帶領士卒沖了上去,將這伙武士砍了個人仰馬翻。

    “饒命,饒命!”眾部族武士寡不敵眾,果斷地選擇了投降。孫孝哲卻不肯再放任這伙養不熟的白眼狼,親自動手砍死了兩個,然后將刀尖指向另外一個身穿四品將軍服色的家伙,厲聲問道:“阿史那從禮呢?他跑到哪里去了。你給你等安排的是什么任務,安西軍和你等的聯絡信號是什么,速速如實招來?”

    “冤枉!”部族武士頭領大聲喊冤,“大帥饒命,我們冤枉啊。我們幾個奚族,阿史那從禮是突厥族。根本不是一伙。他今晚跟我等說,大燕國要完蛋了,要帶著我等回塞外。結果走到了城門口,卻又欺負我等人少,強逼著我等留下來斷后!”

    “斷后,回塞外?”孫孝哲無法相信對方的招供。阿史那從禮居然不是跟安西軍勾結,而是準備跑回塞外去當他的土酋?那他何必又走得這般突然,好像要跟安西軍里應外合一般?

    “他說您根本不敢招惹鐵錘王,準備向他投降了,準備把我們這些外族殺了,拿首級去當投名狀。我等本來不相信他的話,可今天,今天傍晚,安守忠的人又進駐西苑——啊——!”沒等部族武士頭領把話說完,孫孝哲手起刀落,將其砍成了兩半。

    “殺,全殺了,一個不留!”揮舞著血淋淋的橫刀,他大聲命令,宛若一頭發了瘋的魔鬼。

    眾親信將士奉命動手,頃刻之間,將剩余的俘虜殺了個干干凈凈。望著四敞大開的西城門,大伙再度將目光投向了孫孝哲,“大帥,追還是不追!”

    “追個屁!”孫孝哲沒好氣地瞪了眾人一眼,大聲回應?!案⑹纺菑亩Y拼個兩敗俱傷,讓安西軍坐收漁翁之利么?關門,把蔣方和盧渝兩個廢物給老子找來,老子要親手砍了他們的腦袋!”

    既然阿史那從禮不是跟安西軍里應外合,懸在眾將士心中的石頭也轟然落地。紛紛跳下坐騎,七手八腳關閉城門,重新扯起吊橋。片刻之后,有人抬著西門當值武將盧渝和城內當值武將蔣方兩人的尸體,前來向孫孝哲復命。原來二人為了阻止阿史那從禮叛逃,早就為大燕國“盡忠”了。

    “死了?”孫孝哲楞了楞,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悲戚之色?!斑@兩個笨蛋,怎么不早些向本帥匯報!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死了,讓本帥,讓本帥.......”

    走到尸體前,他慢慢合攏兩位部將圓睜的雙眼。片刻后,忽然又抬起頭,沖著黑漆漆的夜空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王明允,一招攻心之計,就廢掉了本帥四千大軍。本帥對你,可真是心服口服!可本帥就是不會放棄長安,就不讓你如愿。本帥倒是要看看,是你先打下長安城,還是我大燕國兵馬,先過了睢陽!”

    第六章 大唐 (一 上)

    第六章 大唐?。ㄒ弧∩希?/br>
    睢陽,一面大唐戰旗在晚風中獵獵飛舞。(注1)

    自打叛軍進入河南之日算起,這面戰旗已經陪伴著將士們經歷了兩百七十余役。從雍丘到寧陵,再從寧陵到睢陽,一次次在敵人的歡呼聲中倒下,然后又一次次地被將士們重新樹立起來。

    縱使旗面上的唐字已經褪色,縱使旗幟本身已經千瘡百孔,只要一天它還樹立在那里,便是卡在叛軍喉嚨上的魚鉤,讓他們吞不得,吐不得,進退兩難。

    破舊且驕傲的戰旗下,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名大唐男兒。他們之中有人的鎧甲上還帶著箭矢,有人刀尖上還挑著叛軍的血rou,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般,呼呼大睡。

    他們太累了,實在太累了。以三千出頭弟兄,硬抗令狐潮、楊朝宗、尹子奇等數路大軍,十余萬兵馬的圍攻,實在已經超出了尋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剛才那場戰斗,又是千余人擊退了數萬人,如何不能筋疲力竭?!

    但是他們沒有被擊垮,也永遠不會被擊垮。每個熟睡的將士的頭底下,枕得都是自己的弓囊。只要聽到城外任何異常聲響,便會立刻再跳起來,生龍活虎般投入戰斗。(注1)

    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帶著幾名瘦骨嶙峋的親兵,各自抱著一捆舊草席,緩緩走上城頭。為了避免打擾將士們的美夢,他們盡量將腳步放得極輕。每經過一名弟兄身邊,就替后者蓋上一張草席,以抵抗早春的逆寒。這是參與防守者才能享受到的特權,也是張巡唯一能給弟兄們提供的特權。城中的各項物資已經瀕臨枯竭了,包括御寒的衣物和果腹的糧食,至于治療傷口的藥物,更是早已經斷絕多日。而隨著天氣漸漸轉暖,開到睢陽城下的叛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訓練有素。

    叛軍好像把所有賭注都押在了這里!憑借著一年多來與叛軍周旋的經驗,張巡明顯覺察到了對手舉動的反常。這意味著某個傳言可能已經成為事實,同時也意味著,彈丸小城睢陽,已經成為了決定朝廷與叛軍兩方生死存亡的關鍵所在。叛軍破了此城,則可以長驅直入江淮兩道,借江淮兩道的財稅糧草來發展壯大。而只要大唐的旗幟仍舊插在睢陽城頭,叛軍就不敢放心大膽地南進,已經轉守為攻的大唐軍隊,就會逐步縮小包圍圈,收復長安,收復洛陽,收復鄴城,將各路匪徒犁庭掃xue。

    在各路唐軍當中,有一支軍隊的表現尤為引人注目。那是張巡的忘年交,王洵王明允所率領的新安西軍。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青澀少年,終于長大成人,成了一個蓋世英雄。在其成長道路的關鍵點上,張某曾經輕輕地扶了一把,拉了一把。為此,每當聽到新安西軍又取得了新的戰績,張某人都悄悄地為其感到自豪。

    “大人,許太守和南將軍回來了!剛才趁著叛軍撤下去用飯的時候,從北門那邊偷偷入了城!”伏波將軍石承平躡手躡腳走上城頭,附在張巡耳邊低語。

    他的聲音不大,卻令城頭的鼾聲為之一滯。很多熟睡中的將士,都掙扎地抬起頭,目光里充滿了期待。

    “他們都帶回來了什么?”為了鼓舞士氣,張巡估計將聲音提高了數分。

    “三十頭牛,五十匹馬,還有十幾車糧草!”石承平的反應非常敏捷,立刻將最容易鼓舞士氣的部分大聲匯報了出來。

    “好,你留在這里監視敵情,我下去見許太守!”張巡滿臉興奮點頭,將懷里沒分發完的草席交給石承平,快步走下馬道。

    才走了幾步,他的腳下突然一軟,眼前發黑,差點直接滾倒。身后的親衛手疾眼快,趕緊死死抱住張巡,同時壓低了嗓音呼喚,“大人,節度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

    “別大聲,我沒事!”張巡努力站穩身體,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把你的水袋借我用一用。把肩膀放在我腋下,小心些,別讓弟兄們看出來!”

    一名侍衛連忙從腰間解下裝水的皮帶,雙手捧給張巡。另外一名侍衛俯低身體,悄悄用肩膀頂住張巡的左腋。借助親兵的支持,張巡的身體終于站穩。他對著水袋狂灌了幾大口,然后展顏而笑:“老了,身體比不得年青人了。才熬了一個夜,腿腳就不利落。走吧,咱們快點到衙門那邊去,別讓許大人等著咱們!”

    “大人.....!”親衛低低的回應了一聲,翻過手背,偷偷抹去眼角的熱淚。張巡的話其實騙不了任何人,除非對方強迫他自己相信。一天一頓飯,每頓不過是一小碗粥,長此以往,即便是再結實的漢子,也會餓得頭重腳輕。更何況張大人只是個文弱書生,瘦得跟竹竿一般,肚子里根本沒有任何油水做支撐。

    “待會兒把許太守帶回來的牛宰一只,給城頭上的弟兄們補補身體!咱們也趁機打打牙祭!”張巡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笑了笑,繼續吩咐?!白甙?,快去快回。照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恐怕天黑之前,叛軍還會再發起一場強攻?!?/br>
    “嗯!”親兵們含淚點頭。半擁半架著主帥,快步下城。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街道走了二里左右,便來到睢陽縣衙。幾個風塵仆仆的漢子正指揮著民壯卸車,聽到張巡的腳步聲,快速轉過身,抱拳施禮,“大人,下官(末將)從徐州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張巡快走幾步,笑著拉起帶隊二人的胳膊,“許大人,南八,你們兩個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不瞞兩位,弟兄們馬上就要斷糧了!”

    “大人,下官慚愧,有負.......”太守許遠低下頭,滿臉愧色。

    話音未落,已經被張巡搶先一步打斷,“進去說,咱們進縣衙里邊說。外邊風大,你們幾個又接連趕了好幾天路!”

    “大伙都進去吧!這里交給南某了!”南霽云的表現還像當年一般穩重,笑了笑,將善后任務全部留給了自己。

    聽到二人的話,許遠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趕緊點了點頭,強笑著附和,“既然大人有令,許某豈敢不從。走,大伙進去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把這里都交給南八。他從小練武,身子骨最結實?!?/br>
    眾將欣然領命,簇擁著張巡和許遠兩個走入縣衙。有親兵小跑著送進熱水和風干的樹葉,張巡親手給每人泡了一杯。然后才慢慢踱回帥案之后,低聲問道:“如何?你們可曾見到了許叔冀?他怎么說?”

    “不但見到了許叔翼,而且還順路去了尚衡那里!”睢陽太守許遠怒容滿面,咬著牙回答?!八麄儍蓚€都推脫說沒有辦法出兵前來支援。只給了幾頭牲口和三、兩車糙米。倒是虞城的幾個大戶,聽聞咱們在睢陽守得艱難,主動出錢湊了一批糧食過來!”

    雖然剛才就猜到了這個結果,張巡心里還是覺得好生失望。猶豫了一下,繼續不甘心地問道:“吳王殿下呢,你們這回見到他了么?”

    “他先前是奉太上之命來河南督師,而新皇在靈武即位之后,并沒有承認他的河南道兵馬大總管的身份。為了避嫌,他已經閉門謝客,數月沒有露面了!”許遠苦笑,搖著頭說出一個讓人心寒的事實。

    “陛下他,陛下他......”饒是對大唐忠心耿耿,張巡也被憋得臉色發黑。忍了又忍,才將罵人的話強行吞回了肚子內?!氨菹乱苍S是受了jian人蒙蔽吧,我當年在長安城時見過陛下。氣度恢弘,胸襟開闊,絕對是一位英主!”

    “永王東巡,高適等人奉命堵截,已經將其擊殺了!”許遠沒有反駁張巡的話,只是又補充了一個令人尷尬無比的消息。

    永王李璘是當今皇帝的嫡親兄弟,領山南、江西、嶺南、黔中四道節度使,。奉了蜀中那位太上皇的命令以荊州大都督身份出鎮江南,防備叛軍渡江。結果卻因為這道任命上沒有靈武朝廷的附屬,變成了企圖擁兵自重,圖謀不軌。

    結果靈武朝廷直接下旨,削了永王的所有官爵,命其閉門思過??蓱z的永王殿根本不明白兄長狠辣,還想借助手頭三千嫡系做垂死掙扎。結果山南道節度使高適、河北節度使皇甫銑等人立刻放棄了對北方的防御,聯手南下,前后連半個月時間都沒用,就將這支“叛軍”徹底消滅于萌芽狀態。

    李璘身中六箭,被俘。旋即被皇甫銑以皇命處斬。其子李玚也被亂兵所殺,門下食客和幕僚們包括李白在內,或者被擒,或者不知所蹤。消息傳回蜀中,太上皇李隆基嘆了幾聲氣,落了幾點淚,從此再也不發任何命令。靈武朝廷經此一戰,則徹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政令繞過叛軍占據的長安,從極北之地直達廣南,算不得暢通,卻再也沒有哪個皇親國戚敢于違背了。

    只是,先前那些奉命前往各地組織兵馬抗拒叛匪的李姓皇弟皇侄們,也都徹底寒了心。再也不敢多管一件事,多發一道命令,唯恐稍不留神,便落得和永王同樣的下場。

    注1:史實中,張巡所部將士前后在雍丘、寧陵、睢陽三處抗擊叛軍。小說中因為篇幅所限,只涉及睢陽一地。其他兩處略過。

    第六章 大唐 (一 下)

    第六章 大唐?。ㄒ弧∠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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