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駱駝?”孫孝哲楞了楞,滿臉難以置信。駱駝那東西,雖然在漁陽一帶不常見,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兒。無論靈敏度和沖刺速度,都遠遠比不上遼東馬。唯一好處便是聽話,容易控制。所以商隊在遭遇馬賊時,常常用駱駝組成rou墻阻擋馬賊的攻擊。然后再想辦法點起狼煙向附近的駐軍求救,或者獻出部分財物請求馬賊高抬貴手。 從西域歸來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采用駱駝陣來應付騎兵攻擊,倒也不失為一個妙招。至少,周銳及其所部騎兵的速度優勢,在駱駝組成的血rou矮墻前,會被抵消得蕩然無存??赡且膊恢劣谀芨淖冋麄€戰場的局勢,畢竟周銳及其所部騎兵,個個都堪稱身經百戰。 還沒等他把問題想清楚,又是十幾名負責在戰場外圍警戒的斥候疾馳而來。帶隊的是一名小校,遠遠地便伏下了身子,氣喘吁吁地匯報:“稟,稟大將軍。周,周銳將軍,周銳將軍戰沒!” “什么?!”孫孝哲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澳阍僬f一遍,周銳將軍怎么了?!” “周銳將軍被敵將陣斬了!”斥候小校策馬靠近,大聲重復。 “亂我軍心,該死!”孫孝哲抬手一槊,便將斥候刺于馬下?!氨編浢愕缺O視外圍動靜,幾曾命你等觀察戰場動向了。周銳將軍怎么可能戰死?一定是你等看錯了,胡亂回來報告!” 剩下的幾名斥候立刻將馬撥開,以免被殺人滅口。他們今天的任務的確是監視戰場外圍動靜,以防王洵還有什么援軍會悄悄趕來。但誰也未曾料到,大伙沒看見敵人的援軍,卻看見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定南將軍周銳鑿穿戰場中央正在廝殺的敵我雙方后,直撲安西軍帥旗。安西軍那位年青的主帥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將手中大部分騎兵都撒了出去,撲向孫大帥的左翼。當時此人身邊只剩下了幾百騎著戰馬的近衛和兩千余步卒,根本不可能擋住定南將軍周銳的傾力一擊。正在大伙都以為勝券在握之際,安西軍中軍之后突然有數百匹駱駝被驅趕了出來,哀鳴著,跪在了軍陣之前。 駱駝墻!商隊對付馬賊的招數,基本屬于光挨打不還手陣型!在漁陽之時,為了給安節度籌集軍資,斥候們偶爾也會喬裝打扮成馬賊,對駱駝墻的優點和弱點并不陌生。所以只派了兩個人回來報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帥一笑。 誰料轉眼之間風云突變!被駱駝陣阻擋在外的定南將軍周銳不得不改變初衷,將戰馬的速度放下來,集中力量尋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軍先是隔著駱駝墻用羽箭向周將軍所部偷襲,隨即又丟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銳部遭受了沉重打擊。周銳將軍被逼無奈,不得不帶領麾下緩緩后退,以期調整策略,尋找新的突破點。安西軍卻突然自己推開了駱駝,大踏步殺了出來。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著丈許長的陌刀。踏著低沉的鼓點兒,一步步向定南將軍周銳的人靠近。雙方剛一發生接觸,勝負就立刻明朗。擋在陌刀陣前方的周銳將軍及其侍衛連人帶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rou飛起來,撒滿了整個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如雷,一波接著一波。刀光如雪,一浪連著一浪。接連失去了速度優勢和領軍主帥的周銳所部騎兵被徹底給打懵了,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抵抗。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部戰場,立刻變成了一邊倒的屠宰場。以往所向披靡的漁陽騎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軍的屠夫們,在其主帥王洵的帶領下,高高地舉起了屠刀,毫不憐憫。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單調低沉的戰鼓聲穿過厚重的煙塵,傳入孫孝哲的耳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騙自己,可在此時此刻,他必須欺騙身邊所有人?!皝砣?,把這幾個膽小鬼給本帥拿下!” “諾!”立刻有數十名親信沖過去,將大聲喊冤的斥候們拖下馬背,繩捆索綁。孫孝哲不理會幾個犧牲品的叫喊,一把從親兵手中抓過紅色令旗,高高地舉起:“曳落河,跟隨本帥,出擊!” “沖??!”早已等得骨頭發癢的曳落河們大聲歡呼,高高舉起鐵锏、鐵錘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章 天威 (五 上)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來自塞北荒原。在那種冬天長達八個月,呵氣成霜的艱苦環境下,凡是能順利長大成人者,身體都強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祿山綁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終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無辜部落鍛煉殺人本領,故而個個身上死氣十足。此刻傾巢而出,宛若群鬼現世,連頭頂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間被壓得黯淡了數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聲勢,給崔光遠、賈昌、蘇震、趙復等降官降將帶來的沖擊,卻遠不如前兩波騎兵。一些先前已經被戰場上的殺氣嚇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紛紛抬起頭來,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幾分期待。 對于如何領軍作戰,這些人的確都是外行??烧撈鸸葱亩方?,顛倒黑白的本事,能在當年大唐朝廷里擁有一席之地的人,誰都不會太差。孫孝哲畢竟是武夫出身,他剛才殺人滅口的舉動也太稚嫩了點兒。落在崔光遠和賈昌等人眼里,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定南將軍周銳死了!被安西采訪使王洵陣斬!這意味著什么?要知道自打兩百多年前,在中原戰場上,武將單挑就已成了歷史。像定南將軍周銳這樣的高級將領,身邊護衛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護衛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軍陣斬!那么,將定南將軍周銳及其屬下一舉擊潰的那支隊伍,會強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熱血沸騰。從叛軍起兵以來,一直到今天早晨為止,官軍總是一敗再敗,大伙幾曾聽聞過如此令人振奮的消息?!很多人其實心里頭已經徹底絕望,認為天命已經不再屬于大唐??蛇@一刻,希望卻如同余燼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盡管,這一刻,大伙都穿著叛軍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熱,燒得眾人幾乎無法平靜呼吸。一個個瞪圓的眼睛,伸長脖頸,向戰場中央翹首以盼。若不是身邊還有很多叛軍的步卒持刀監視,恨不能策馬穿透那層nongnong的黃色煙塵,親眼看看對面的大唐男兒,究竟是何等的威風! 大唐,大唐,曾經四夷來朝的大唐。曾經所向披靡的大唐。擁有她時,沒人覺得珍貴。等到她突然分崩離析了,眾人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命運其實早就和國家的命運綁在了一起,誰也無法獨善其身了。 他們自己的傷亡如何? 他們在擊敗定南將軍周銳所部之后,會立刻收攏陣型,以防受到叛軍反撲么? 他們能是曳落河的對手么?畢竟曳落河是拿人頭堆出來的魔鬼,并且個個都身披兩層鎧甲? 沒人能給出答案,包括對安西軍情況最為了解的邊令誠,此刻也死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面頰不斷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們騎術精良,身手矯健,策馬沖過幾百步的距離,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情。然而這一彈指的瞬間,對邊令誠、崔光遠、賈昌等人來說,卻像數萬年般漫長。 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緊緊盯著馬蹄帶起的暗黃色煙塵。緊緊盯著這團煙塵不斷加速,盯著這團煙塵無法阻擋地向戰場中央那團煙塵靠攏,碾壓。盯著第一道血光冒出,盯著第一匹戰馬倒下,盯著第一個人飛上天空,還有尸體下落時,那片耀眼的血光。 沒人能分辨出戰死者的身份,被又濃又厚的煙塵所阻隔,連兩軍交戰的聲音聽起來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個瞬間,所有聲音卻又突然變得清晰無比,慘叫聲,悲鳴聲,吶喊聲,還有兵器互相撞擊時發出的脆響,鮮血噴到空中時的嗚咽,甚至連靈魂脫離軀殼時的哭泣與不舍,都被秋風從戰團中送過來,一絲不漏地送進眾人的耳朵,送進眾人的心臟。 凝聚于戰場中央的煙塵突然散開,曳落河們的身影在煙塵中出現。借助戰馬沖起的速度,他們揮動手中的鐵锏、狼牙棒和鐵蒺藜,砸向擋住去路的人,不管對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國鎧甲,還是大燕國征衣。而那些擋住了曳落河前進路線的人,則像秋天的麥子一樣向兩旁倒去,白花花的腦漿和紅鮮鮮的血rou四處飛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們大聲咆哮,鬼哭狼嚎。將恐懼向瘟疫般,播灑進戰場中所有人耳朵。沒有愿意跟魔鬼和野獸作戰,也沒人愿意跟魔鬼和野獸同行,擋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紛紛避讓,其中有阿史那從禮的部族武士,也有從西域遠道趕來的諸侯聯軍。 黑暗迅速籠罩了大地,然而卻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擋在了黑暗面前。還沒等大伙看清楚光明的來源,黃色的煙塵忽然又合攏,吞下了交戰中的敵我雙方,也吞下了一切聲音。 “哇......”有人受不了戰場上傳來的壓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卻連嘴角的穢物都顧不上擦,繼續抬起眼睛觀看。秋風若有若無,暗黃色的煙塵忽濃忽淡,傳過來聲音和畫面,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斷斷續續。大伙仿佛什么都能看見,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見。因為屏吸屏得太久,忘記了換氣,而被憋得頭暈目眩,卻始終不愿意把目光收回來。 無論在內心深處期待孫孝哲打贏這場仗,還是王洵打贏這一戰,他們都期待著最后的結果??勺詈蟮慕Y果偏偏遲遲不肯現身,孫孝哲帶著曳落河已經沖進戰團有一段時間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現,也有一段時間了??傻侥壳盀橹?,整個戰團卻依然處于膠著狀態。只看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肢體飛出,不斷有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跑向荒野,卻看不到任何勝負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曳落河們在咆哮。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安西軍在邀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邊的戰鼓響個不停,被孫孝哲留在中軍的心腹們,將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罷手。 血霧從戰場中涌起,涌上天空,給天空中的云朵染上一團紅色鑲邊兒。仿佛不忍再繼續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陽悄悄地躲入了云層之后。戰場中的景色瞬間變得昏暗起來,各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也變得愈發壓抑。崔光遠、賈昌等人盼望著、期待著,期待著,盼望著,越是關心,越覺得恐慌。以至于有股寒流從腳底慢慢涌了起來,沿著小腿和大腿進入腰腹,進入胸口,將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圍,慢慢壓得暗淡無比。 他們的四肢和血液也變得一邊冰涼。戰斗膠著的時間越長,對人數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眾所周知,安西軍參戰人數,只有叛軍的三分之二!他還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離?一時輸贏其實沒有必要在乎,畢竟他年紀只有孫孝哲的一半兒,日后還有的是機會卷土重來! “咚——”“咚——”“咚——”就在大伙等得幾乎精神崩潰之際,幾聲單調的鼓聲,從戰團后透了出來,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緩而堅定。 是安西軍的戰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隱隱聽見了這種鼓聲,孫孝哲才變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遠幾乎要跳下戰馬,跪在地上感謝上天。他還在堅持,他還沒有戰敗,他還有希望平安撤離,安西軍還有希望保留一絲火種,大唐還有希望保留一線生機...... “咚——”“咚——”“咚——”,仿佛是幻覺般,鼓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節奏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崔光遠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動作,唯恐一不小心,就從美夢中驚醒,從此永遠與光明隔絕。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整個永樂原。太陽被烏云擋住了,秋風冷得像萬針攢刺。幾名同羅族武士的身影從暗黃色的煙塵中顯現出來,緊跟著,是幾名室韋武士,幾名奚族武士,還有幾名不知道屬于哪個部族的武士。 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黑壓壓得鋪天蓋地。黑壓壓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過境,如百鬼晝行,如地獄開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間所有生機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從黑暗背后升了起來,明亮無比。帶著萬均之勢,將頭頂上烏云,硬生生捅開了一道縫隙。萬道陽光就從縫隙中xiele下來,與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將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將秋天的永樂原,重新染得一片翠綠,生機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著低沉而堅定的鼓聲,白光緩緩前推。擋在白光前的叛軍將士,如同攢了一個冬天的積雪般,土崩瓦解。黃色的煙霧散開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隊安西軍的將士披著萬道流蘇,大步走來,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從禮在逃,室點密在逃,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個個魂飛膽喪,滿身是血。跟在他們身后,是大隊大隊的同羅人、室韋人、高句麗人,還有數不清的漁陽精銳,一個個頭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孫孝哲本人也被挾裹在潰兵中間,隨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經剩下不足四百,并且個個驚慌失措,魂飛膽喪。而一隊又一隊安西軍騎兵和西域諸侯聯軍,則從側翼包抄過來,像捕獵中的獅子般,將自己看中的目標拖出逃命隊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戰提、東曹、木鹿,最后映入眾人眼中的,是數桿鮮艷的戰旗。在鮮艷的戰旗中間,有一面猩紅色的大纛,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獵獵飛舞。那上面書寫著一個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遠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逃走。 第二章 天威 (五 下) 第二章 天威?。ㄎ濉∠拢?/br> 不管內心深處如何盼望著安西軍獲勝,當再度看到那面猩紅色的大唐戰旗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崔光遠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時此刻,他們沒勇氣去面對大唐的戰旗。盡管落在安西軍手里,王洵未必會追究他們“投敵”的罪行。盡管在“從賊”之后,他們沒主動做個任何對不起大唐的事情。 內心的愧疚,讓他們忘記了身邊的監視者,倉惶逃命。甚至連聲解釋,都不敢向周圍的人打。孫孝哲留下來“照看”一干降官降將的歸德將軍孫立忠于職守,發現監視對象舉動有異,立刻地舉起刀來威脅,“站住,你們想干什么?干什么?停下來,不停下來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從側面推了推,差點從馬背上一頭栽下。待重新將身體坐直,立刻發覺事態不妙。部族武士、漁陽精騎、還有披頭散發的曳落河,都被安西軍像趕羊一樣趕著,一窩蜂地朝自己這邊涌了過來。再不逃的話,甭說追殺別人,光是潰兵的馬蹄,就足以將自己踏成rou醬。 這當口,傻子才會停在原地等死。歸德將軍孫立見勢不妙,一把拉偏馬頭,撒腿便跑。其余負責掠陣的騎兵、步兵則爭先恐后,狼狽豚突。搶在被自家潰兵踩死之前,跑了個漫山遍野。 兵敗如山倒。 此時此刻,無論是號稱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還是負有百戰百勝美名的曳落河,都將昔日的榮譽丟在了腦后。逃,趕緊逃,即便跑不過安西軍的大宛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們身后的西域諸侯聯軍和安西精銳則越戰越勇,起初還是結成小陣才敢對大股敵軍進行分割、阻截,到后來,即便單人獨騎,也會毫不猶豫地沖進敵軍隊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們的確是一群猛虎。一群經歷了戰火淬煉,并且沒染上絲毫官場暮氣的乳虎。迎著朝陽發出第一聲長嘯,便響徹了整個原野。 我來了,我長大了,整個世界都將要聽見我的聲音。無論你愿意還是不愿意。 他們咆哮著撲向叛軍,將對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兒,然后瞅準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張開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暢淋漓。 作為獵物,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將士則苦不堪言。與中原其他地區所產的戰馬相比,胯下的遼東馬無論耐力、速度和個頭,都堪稱優秀??膳c安西軍胯下的大宛馬比,所有優勢都立刻蕩然無存。這種差距在雙方殺得旗鼓相當之時還不明顯,在逃跑之時,則暴露得淋漓盡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擊方從上到下,居然個個都騎的都是大宛馬,輕輕松松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然后穿插、堵截、為所欲為。 倘若落入安西軍手中還好,念在彼此曾經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們會按照一定規矩處置俘虜,絕不濫殺無辜。對于輕傷號和重傷號,還會準許他們相互救助,對傷口進行簡單的包扎。對于隊伍中軍官,則盡可能地給以禮遇,以便戰后統計軍功。 而誰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聯軍手中,則只能自求多福了。這些鷹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家伙,才不管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兵??粗樠鄣?,則一根皮索捆了,像牽牲口一樣拖在戰馬尾巴后吃土??吹讲豁樠鄣?,特別是身上帶著傷的俘虜,哪怕僅僅是一點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傷,都是一刀解決所有麻煩。血淋漓的人頭則系在馬鞍下,每跑動一步,都會隨著戰馬的動作上下起伏。 在生與死面前,選擇立刻變得非常簡單。很快,逃命中的叛軍便發現落入兩支追殺者手中之后不同的待遇。迅速改變了應對方式。發現背后追過來的是安西軍,特別發現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后,立刻主動丟下兵器,大聲報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隸屬關系,乞求能得到善待。發現身后追過來的騎兵揮舞著彎刀,cao著大伙聽不懂的語言,或者打著西域某個城市的旗號,則堅決頑抗到底,拼個魚死網破。直到旁邊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軍趕過來,才主動向后者投降。有個別運氣差者甚至不辨真偽,看到東、西兩個曹國所打的“曹”字戰旗,也以為對方是安西軍的一部分,匆忙忙丟下兵器,乞求對方按規矩善待俘虜。 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蘭達、鮑爾伯與賀魯索索等人非常不滿。此戰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可大伙付出的代價也非常高昂。而臨來中原之前,眾諸侯受王洵的將令約束,每家只帶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趕緊抓些俘虜補充隊伍的話,像今天這樣的戰斗再打上兩三次,眾諸侯就只能獨身一人返回故鄉了。 可不滿歸不滿,他們卻沒勇氣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爭搶俘虜。只好一面命令屬下將士盡力往遠處趕,爭取搶在安西軍前頭,先把自己該得的好處撈足。一面撥轉坐騎,親自跑到主帥王洵跟前訴苦。 “傳我的將令,投降者不殺!”聽完眾諸侯的投訴,王洵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萬俟玉薤吩咐?!鞍阉蟹敹技械揭黄?,誰也不準私自扣留。待戰場打掃完畢之后,統一進行分配。按照此戰中的表現,出力多的優先補充,出力少的靠后。如果俘虜瓜分完畢之后,還有人的隊伍沒補滿,本帥會再從民壯中劃撥人手給他?!?/br> 畢竟是戰場上打出來的威信,眾人聞聽,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齊齊拱手領命。王洵想了想,又繼續吩咐,“魏將軍帶領陌刀隊回營休整。朱將軍帶著弓箭手和長槊手,負責統一收容俘虜。其他將領,跟我一起去巡視戰場,避免有人違背軍紀,肆意濫殺!” “諾!”眾諸侯和將領又是齊齊拱手。此戰之中王洵親自帶領陌刀隊沖陣,給了敵軍致命一擊。功勞遠遠超過手底下任何諸侯和部將。無論按照軍中地位,還是在戰場上的作用,都理所當然該拿大頭。 親衛們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脫掉身上的鐵鎧。有幾處已經被敵軍的兵器砸變了形,深深地陷了進去,雖然還有一層絲綢擋在皮膚與甲胄之間,每卸下一塊,也都是血rou模糊。 鮑爾勃等人不忍再看,扭過頭去,不斷地往嘴巴中吸冷氣。王洵卻像沒事兒人一般,談笑著繼續布置打掃戰場的細節。待把一身鐵甲脫完了,具體任務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屬于自己的汗血寶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蘭達、鮑爾勃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從背后追過來,眾星捧月般將王洵簇擁在中間。這樣一支完全由高級將領和諸侯國主組成的隊伍,無法不醒目,每過一處,都會引起陣陣歡呼。 “將軍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軍,安西軍,戰無不勝!”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說此戰之前,將士們心里對未來還充滿迷茫的話。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則徹底奠定了他們的信心。連安祿山麾下最勇悍的孫孝哲,都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還有誰堪稱咱們的對手?什么狗屁曳落河,什么狗屁幽燕精銳,在真正的精銳面前,他們簡直一文不值!即便將來天命真的不再屬于大唐了,王將軍也能帶領大伙殺出一條道路來!最差,也能帶著大伙,重新殺回藥剎水去,建立起一個完全屬于大伙的國度! “參見大都督!” “見過將軍大人!”與普通士兵不同,將領們則急著趕過來,拜見主帥,以便于主帥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著這樣的主帥,他們不愁日后沒機會水漲船高。再不濟,也能分到一個中上等州郡,做個實權在握都督、鎮守使。 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王將軍是個善于制造奇跡的人,大伙子在藥剎水兩岸,就多次見證了他這種本事。至于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孫孝哲的輕敵,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認為,是自家王都督,料準了孫孝哲的所有反應。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多算勝少算,以有備勝懈怠。即便那些開國名將復生,也不過是如此。經歷這場大勝之后,無論是叛軍一方,還是老皇帝和監國太子那邊,都必須重新評估咱大宛都督府的價值。誰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樣,準備以陰險手段除掉王都督,進而奪取這支隊伍的指揮權的話,不用王都督自己動手,光是陰謀者的同僚,就會用吐沫星子將其活活淹死。 而此時此刻,寫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臉上的,除了崇拜,還有另外一種神色。帶著幾分肅穆,亦帶著幾分驕傲。 我們回來了。當年,王校尉曾經承諾,要帶著大伙堂堂正正的殺回來。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們,你們的在天之靈,看到了么? 第二章 天威 (六 上) 第二章 天威?。∩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