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如是匆匆走了幾日,終于又返回了華亭縣,還沒等靠近城門,遠遠地就看見沙千里帶領幾名將領迎了出來。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瘋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們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從,就等著您回來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見面,顧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題。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們幾個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長者故土難離,不愿意舉族西遷。弟兄們都好么?士氣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幾句話概括完自己這邊的近況,然后詢問軍隊的詳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將嗓音壓得極低?!八阅诺泌s緊露面。弟兄們萬里回援,結果現在聽說長安丟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個個憋屈得要死。咱們自己的人勉強還能支撐下去,那些抱著撈好處前來幫忙的聯軍兵馬,已經開始鬧著要西返了。虧得宋武將軍處事干練,先把鬧得最兇幾十人給揪出來砍了,才勉強鎮壓得??!” “我就知道他不會辜負我!”王洵點點頭,對宋武的表現非常滿意?!八??怎么沒見他人?!留在軍營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趙將軍在主持全局。宋武將軍今早聽到哨探說你已經進了華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個人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這回,估計受到的打擊比誰都狠!” “嗯!”王洵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來是充滿陽光,對朋友非常信任,對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這當口,恐怕越是對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擊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經在安西前線為大唐浴血奮戰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它轟然而倒的老兵們恐怕更是如此。將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樣,會在失落和迷茫中掙扎好一陣子。但是不怕,經歷了醴泉縣一戰之后,自己已經從陰影里爬出來,估計大伙也能順利爬出來。 邊走邊了解情況,與沙千里兩個談談說說,不覺回到了縣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親自去探望宋武。一進門,就聞到股子刺鼻的酒氣。低下頭,看見宋武俯倒在矮幾旁,早就癱軟成了一團泥。身邊擺著十幾個空酒壇子,手中還拎著半滿的一個,正淅淅瀝瀝往外淌黃湯。 “誰給他弄來的酒!”王洵登時又氣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趕緊取醒酒湯來!” “是,是宋將軍自己到外邊買來的。我等攔不住他。他也不準我等靠近!”宋武的親兵挨了罵,哭喪著臉解釋?!八螌④娬f,一醉解千愁。把弟兄們交給大將軍您后,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輩子再也沒什么牽掛.......” “放屁!”王洵氣得大聲喝罵,想找個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卻聽見對方傻笑著說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還這么臭的脾氣,誰受得了你?!別罵他們,是我自己要喝的,他們沒膽子攔?!?/br> “你可是帶兵的將軍!心里頭再難過,也不能視軍規為兒戲!”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聲抱怨。 “嚇,將軍,我是誰家的將軍?!大唐沒了,大唐沒了,我還需要守哪門子軍規?”宋武嘻嘻一笑,低聲反駁。隨即,又放聲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長安沒了啊。大唐沒了,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不光他一人哭得傷心,幾個親兵也轉過臉去,沖著墻壁抹淚。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卻強咬著牙抬起頭,將宋武按在胡床上,大聲回應:“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長安一座城池?;噬吓芰?,再立一個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國臣虜?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沒有亡。你忘記了,馬寶玉他們曾經說過,這天下,從來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屬于伍麥葉一家一姓。這是當年宋武等人譏笑大食國乃阿拔斯家族偽帝竊國時,阿里本的反駁。此刻被王洵拿過來應急,卻是嚴絲合縫。宋武被他說得一愣,渾濁的眼睛里,終于又燃起了一絲微光。趁著這個機會,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氣,繼續開解道:“我經過方莊時,方家老爺子說,皇上可以跑,但他們不能跑?;噬弦淮淮膿Q,他們老方家的根,卻就在長安附近。后來派人去許家、趙家和周家,答復都差不多?;噬吓艿?,他們跑不得。即便天塌下來,他們也得扛著!” “我們家也在長安邊上!”宋武笑了笑,掙扎著坐直了身體?!拔腋缢隙ǜ噬弦坏琅苈妨?,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樣!” “我派人聯系過,除了族中幾個未成年的小輩外,其他人都不肯離開!”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八?,你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咱們沒資格倒下,這酒,不妨留著日后再喝。來人,給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場上,本都督有話要跟弟兄們說!” “諾!”王十三在門外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傳令。趁著大伙整理隊伍趕赴校場的時候,王洵喝了幾口清水,緩緩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經醴泉一戰,此刻他極有可能像宋武一樣覺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卻有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堆火焰給喚醒了,跳躍起來,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馬也堪稱百戰精銳,此刻雖然士氣低落,卻還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級將領的帶領下,在城外校場中央列好了隊形。前來助戰的藥剎水各國聯軍先前本嚷嚷著要西返,此刻震懾于王洵的積威,也很不情愿地趕了過來,于大宛都督府兵馬的身側,東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們!”王洵以前很少做這種當眾訓話,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卻不得不勉強一試,“王某剛從長安那邊返回來。實不相瞞,長安沒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著逃了!” “嗚嗚.......”隊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聲。大伙在安西前線拼死拼活,為的就是背后這個大唐??扇缃?,大唐沒了,大伙繼續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 “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在長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卻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到了賊人之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的院子被燒得濃煙滾滾。那天,我只敢埋頭跑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哪里才是棲身之所......” ”嗚嗚,嗚嗚!嗚嗚......”無數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般大聲嚎啕。即便當年被大食人俘虜,被賣做奴隸,心里也沒這般悲痛。當年大伙還可以想想遠處的長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還能有一絲驕傲,一絲尊嚴。我來自世界最繁華國度,我守衛了萬眾矚目的大唐沃土。而現在,這最后一絲驕傲也被無情剝奪,大伙心里,除了悲傷之外,還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臉上也是熱淚滾滾。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話空話來安撫軍心,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講述的,只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自己所見,所聞,所想。 “王某逃到方將軍的莊子,請他們一族人跟王某西遷,去大宛,躲避戰火。逃得遠遠的餓,眼不見,心不煩。憑著咱們弟兄的實力,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橫掃藥剎水兩岸,打得大食人屁滾尿流。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殺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當時就是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幾絲sao動,除了哭聲之外,多出了一些絕望的吶喊?!皩?,咱們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這邊的狗屁事情了?!?/br> “不管了,不管了。咱們回大宛去,在那邊開枝散葉!” “咱們跟著將軍,將軍去哪,咱們去哪!”一眾諸侯的隊伍,也低聲附和。他們不在乎已經衰落的大唐,他們卻在乎王洵個人的好惡。如果表現得太絕情,說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帶兵找上門算賬,屆時看誰也有本事阻擋他! “但是,方老爺子卻跟我說,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將手臂向下壓了壓,將周圍哭泣與喧囂同時壓低,“他說,方家祖祖輩輩住渭水邊上。他說,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們卻不能背著自己的祖宗靈牌,跟著王某一道跑路!” 當時王洵自己渾渾噩噩,過后想起來,卻是臉上發燙。想必方老爺子是為了后代的安全著想,給自己這位大將軍留了幾分情面吧!否則,那些話,隨便換個語氣,就能讓自己無地自容。 想到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著一團火,不吐出來就燒得難受。將方老爺子的話,趙老爺子的話,還有幾位軍官身后的家族給自己的答復,緩緩重復了一遍。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不想走,他們情愿留下來,承受一切災難。這場橫禍是皇上惹起來的,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一干貪官jian臣惹起來的,但惹禍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鄉親來承受叛軍的怒火。這不公平,誰都知道這不公平??衫蠣斪觽儾幌肱?,他們說,他們的家在這里,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們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繼續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實講述了醴泉城發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為失望而選擇了逃避,地方官員如何因為失望而開城投降。安祿山麾下的眾曳落河,卻不顧守軍已經投降的事實,沖入城內,殺人放火...... 那是一場恥辱。至今王洵還這么以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們聽聞自家大將軍被區區一百敵軍趕了鴨子,也覺得恥辱異常。但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一點點其他東西,在他們心中慢慢被喚醒,一點點舒展開來,一點點跳動。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為王某一時糊涂,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為灰燼,雖然只是一座小縣城,放到西域去,規模卻抵得上一個國家?!蓖蹁穆曇粲致岣?,高得他自家無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的確,皇上跑了,可大唐還在。的確,朝廷跑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在,我們父老鄉親還在。如果我們也跑了,就沒人再為他們而戰。他們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樣被人捅翻在地,還要踩上幾腳,再朝臉上吐上幾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沒法再逃了。否則王某這輩子,睡覺都無法合攏眼睛。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王某過去是為了她而戰,現在,今后,同樣也是為了她而戰。王某守護的,從來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兒,自己祖一輩,父一輩,流傳下來,刻在血脈里的尊嚴!” 最后幾句,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來,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凹??尊嚴?”眾將士緩緩止住淚,抬頭看向王洵。第一次,發現自家將軍身上,居然有了跟當年封常清大帥同樣的一種氣質。一種可以讓人將性命交托給他,跟著他一起,赴湯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氣質。 “別指望叛軍會心存憐憫,沒有征服者,會對敵國的百姓心存憐憫。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仁義之師,我們在西域都沒做到秋毫無犯,叛軍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請求你們,拔出刀來,跟王某一起,為自己的鄉鄰,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為腳下這片土地,為我等的家園,拔出刀來!拔出刀來,為她而戰!王某不能再許給大伙任何功名富貴,但王某可以保證,大伙活著的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像個男人。王某可以保證,我們的兒孫將提起我等今日所為,會個個滿臉榮耀,而不會以我等今日的選擇為恥!弟兄們,你們愿意追隨王某么?” 校場上先是一片寂靜,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樣噴發,直沖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大唐沒亡!”王洵緩了口氣,因為激動,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大唐永遠不會亡。只要我等還活著,他就永遠不會亡?;噬峡梢耘?,朝廷可以跑,但我們不會再跑。即便長安城被叛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個天下都被叛軍燒成了廢墟。我等亦可以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家園,重建一個大唐!弟兄們,你們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愿意!愿意,愿意!”幾乎不用思考,所有將士齊聲回應。隨即,又是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吶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幾個聯軍王子以目互視,彼此點點頭,走上前,沖著王洵躬身施禮:“我等愿意帶領屬下追隨將軍。刀山火海,絕不皺一下眉頭!” 大唐沒有垮。有王洵這種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著跑回西域才是真傻,萬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經對不起她的人,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鐵錘王這廝極得軍心,如果大伙現在就跑,被他帶兵從背后追上,肯定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把,賭鐵錘王能夠成功力挽狂瀾,賭他成功后,還記得大伙曾經雪中送炭。 “謝謝!”王洵沒想到自己這么順利就說服了大伙,沖著幾位王子輕輕拱手,轉過頭,他又沖著所有人,長揖及地,“謝謝,謝謝大伙?!?/br>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將士們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么,繼續扯開嗓子狂喊。迷茫了這么多天,大伙終于又看到了一線光明,心中的激動,豈能輕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臉上的淚,仰首向天。太陽即將落下,彩霞由西向東,布滿了整個蒼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隱隱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子,有些責任與生俱來,你逃,是逃不掉的!”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 (一 上) 第一章 長生殿?。ㄒ弧∩希?/br> 三樣蔬菜,一盤干rou,小半籃剛剛摘下來不知名的野果子。雖然比不上皇宮里邊精挑細琢出來的御宴,卻也不失鄉野之新鮮。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現在明顯沒什么胃口,每樣東西只是隨便點了點,便嘆息著放下了筷子。 “萬歲還是再用些吧,這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負責伺候皇帝飲食的老太監朱全在旁邊看得心疼,湊上前,低聲勸諫。 “朕知道這是貴妃親手做的!真難為她了!”李隆基勉強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沒像民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享受過任何一名妻妾親手烹制的飯食。這是平生第一次,卻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監朱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這些活原本也輪不到他親自來做,可出發時太匆忙,幾個嫡傳弟子都沒來得及帶上。而外邊那些粗手笨腳的家伙,用他們干活還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壞了桌子上這僅有的幾樣餐具,下一頓,陛下就只能和大臣們一樣,用手捧著吃了。 “你吃過了么?”看到朱全已經不再矯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發覺得倉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跟著自己了。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好用,但勝在忠誠?!皼]吃的話,就也湊合著吃一點兒吧。這樣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嚇了一哆嗦,趕緊出言謝絕?!氨菹沦n宴,老奴本不該辭。但老奴剛才已經在外邊跟大伙一起吃過了,所以只好辜負圣恩,請陛下勿怪老奴失禮?!?/br> “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擺手,“那就撤下去賞給隨行的軍士吧。路上還仰仗著他們出力,朕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老奴替將士們叩謝陛下厚恩!”朱全趕緊又跪下磕了個頭,然后笑著解釋:“弟兄們應該也都吃過了,老奴剛才到外邊替陛下催茶時,正好看到他們在路邊拿石塊支灶臺!” 聞聽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頭緊皺,“支灶臺?有糧食了?哪來的糧食?不是說,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陳倉縣令帶領民壯專程運來的糧食,好像有五十幾大車。所以將士們的軍糧暫時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為高大將軍已經向陛下報過喜訊了,所以剛才就沒敢多嘴!” “哦?!”李隆基輕輕點頭,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覺而惱怒。聯絡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完全交給了高力士來負責。而朱全為人向來懂得進退,此刻不敢與高力士爭功,也是應有之舉,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自己剛剛離開長安八十余里,遠在幾百里外的陳倉縣令卻能及時送來糧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覺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聲詢問:“陳倉縣令是哪個?你打聽過他的名字么?” “聽說叫薛景仙,是個進士出身。早年還做過一任弘農縣令?!敝烊屑毾肓讼?,斟酌著回應。 李隆基聞聽,眉頭皺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為收受賄賂,被人彈劾了么。怎么這么快就起復了,居然還做了上縣的縣令?”(注1) “好像是后來又有人提起他當年出使安西時,曾經立下的戰功。然后功過相折了一下。但具體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敝烊缓苁乇痉?,小心翼翼地將薛景仙出任陳倉縣令的緣由解釋一下。既沒添油加醋,也沒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還是從這幾句簡單的話中,聽出了問題所在?!俺鍪拱参鲿r立下的戰功?他一介書生,能立下什么戰功?還不是有人替他從前線將士頭上挪過來的?誰這么大膽,連朕的國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朱全不敢回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李隆基憤怒地在屋子里踱了幾步,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這事兒應該跟楊國忠沒什么關系??峙?,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兒子,對手下人還真照顧!陳倉縣令,陳倉縣令!好幾百里路,押著糧車,路上少說也得走五天吧。原來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準備放棄長安了!好聰明,好聰明!未卜先知!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薦的吧,還有汾州、隴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門下吧!” 朱全嚇得連尿都快流出來了,耷拉著腦袋,渾身是汗。今天這些話,隨便傳出一句去,都可能讓他粉身碎骨??伤荒苎谧《?,也沒膽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墻有耳。 好在李隆基發作的時間并不長,沒多會兒,便自己將情緒穩定了下來。抿了口棗樹葉子熬的茶湯,嘆息著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該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給丟了一半兒。是朕,活得太長了,讓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開元年間就突然死去,恐怕這大唐,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萬不要這么說!”朱全普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下困境,不過是一時之厄。想當年,陛下對付韋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時,情況比這危急得多??勺詈?,還不是陛下大獲全勝?!陛下只要安下心來,從容布置,早晚有重還長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輕輕搖頭。老太監朱全還是像早年一樣,盲目信任著自己??墒亲约?,卻不是當年那個李三郎了。當年自己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甚至不到一個時辰,依舊上馬掄刀??涩F在,坐在御輦中,卻怎么休息都緩不過精神來。 “陛下不要妄自菲??!”朱全從地上抬起頭,滿臉是淚,“陛下親手結束了大唐持續不斷的內亂,重現了太平盛世。這份功業,任誰都無法抹殺。至于眼前困境,是jian臣李林甫弄權,賊子安祿山負恩所至,并非,并非陛下,陛下之過......!” “不是朕之過,還是誰之過?”李隆基搖頭長嘆,然后慢慢俯下身,親手拉起朱全,“起來,你起來說話,朕今天不要你跪!咱們君臣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說得對,咱們當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斷然不會在這個小陰溝翻了船!” “陛下保重龍體!”朱全點點頭,哽咽著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你且來給朕說說,于今之際,朕該怎么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干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觀看,“老奴不通政務。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這就去把高大將軍叫進來。他剛才與陳玄禮大將軍一道,去安撫士卒了。估計馬上就能折返回來!” “不必了。元一還有別的事情忙?!崩盥』鶖[手制止,“朕叫你說,你就說。只要朕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沒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監朱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極低的聲音提議:“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話,就進入山南西道了。老奴聽人說,那邊幾個州郡刺史,都是論年頭熬上來的,與,與朝中,與朝中沒多少聯系。過了山南西路,便是劍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點明劍南道上下官吏皆為楊國忠一手提拔的事實。李隆基在旁邊卻已經聽得明白,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京師附近能戰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于潼關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倉促出巡??杀荛_了叛賊的鋒芒,卻不等于就可以高枕無憂。臨近的幾個郡縣全是太子的嫡系,稍遠的一些郡縣是楊國忠的黨羽。自己的干兒子安祿山可以造反,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師外圍布局,誰又能保證楊國忠真的對大唐,對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親,還能親過太子李亨么?(注2)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個義子王嗣業,當年自己聽信李林甫的讒言,將其奪職下獄,朝野皆認為他冤枉??伤斈晔治账逆偣澏仁怪?,麾下兵馬高達三十余萬,自己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如果王嗣業還活著,恐怕借給安祿山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敢賭一把,相信王嗣業的確忠心耿耿的話,恐怕......。如果,沒有如果,誰也不能保證,王嗣業是不是另外一個安祿山!更何況,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來眼去! 人老了,思維就很難集中起來。想著陳年舊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親信商量什么。直到老太監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喚,才終于將飄蕩在外的思緒找尋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朕一直停在這里,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龍武軍還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趕來勤王的兵馬到了什么位置?” “來瑱、魯炅、高適都在往這邊趕,但叛軍已經迫近了長安,他們幾個可能需要繞路?!睂τ谠姷南?,朱全倒是記得清楚,聽到李隆基詢問,逐個背誦。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來的么?”李隆基不聽則已,一聽臉色大變?!罢l調他們過來的?難道除了河西軍之外,朕麾下就再沒可戰之兵了么?” 注1:上縣。唐承隋制,縣分上、中、下 三等。上縣縣令級別為從六品下,算比較高的職位。 注2:安祿山曾經拜楊玉環為干娘。所以按輩分,也算是李隆基的義子。 第一章 長生殿 (一 下) 第一章 長生殿?。ㄒ弧∠拢?/br> 老太監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裝傻。他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智勇雙全,但能在李隆基身邊伺候這么多年,肯定跟“愚蠢”兩個字搭不上邊兒??裳巯碌睦Ь硡s是,除了自己剛才提到了幾路人馬,大唐帝國,確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兩度討伐南詔失利,基本上將長江以南的可戰之兵全賠了進去。而北方四大節鎮,漁陽、朔方、安西、河西,第一個追隨安祿山造了反;第二個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著未必完全放心;第三個的因為兩任主帥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傳令斬殺于軍前,分崩離析。如今能召來保護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軍的部分外圍力量了,雖然其主帥哥舒翰已經投降了安祿山,并且受封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監的回應,李隆基愈發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宰相楊國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無能。然而在反復踱了幾圈之后,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看來,朕當時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處置,的確太倉促了些!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們兩個從虎牢關一路敗到了潼關,喪師辱國,朕總不能繼續由著他們吧?!否則,將置大唐國法與朝廷的威嚴于何地??只恨邊令誠那廝無能,枉在疏勒待了那么多年,居然沒本事凝聚全軍!罷了,罷了,這些過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書舍人宋昱宣來,讓他替朕擬一道圣旨。說朕感念高、封兩人昔日為大唐戍邊的功勞,特許他們將功抵罪。追封高仙芝為燕郡公、封常清為隴郡公,其他曾經在高、封兩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將士,也一并論功行賞。已經為國死節者,官爵皆追加一級,準許他們的子侄繼承。還繼續在軍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級,暫時不升爵位。準許他們按新職位自行擴充隊伍,組織兵馬前來勤王!” “諾!諾!老奴記下了,記下了!”饒是見多識廣,老太監朱全也被李隆基一連串大氣的封賞,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雖然大部分已經被哥舒翰葬送在潼關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東、山南等處的中、高級將領,加起來卻仍有四、五十位。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說也得砸出七、八名驃騎大將軍來。 李隆基的心思卻不在如何“批發”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補充:“且慢,你再記一下。記不住就拿筆寫。疏勒鎮守使周嘯風、龜茲鎮守使李嗣業、焉耆鎮守使段秀實、兵馬使李元欽、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于國。各晉爵一級,加食邑百戶。安西采訪使王洵,公忠體國,處事沉穩得當,加金紫光祿大夫,衛尉卿,增食邑兩百戶?!?/br> “諾!老奴記下了,這就交代宋中書去擬旨!”朱全的汗把后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身子往后退。 曾經有個和他資歷差不多的老太監因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連問一下都懶得問。今天他卻很倒霉不經過高力士允許,替皇帝陛下傳這么多口諭出去,豈不是自己拿腦袋往刀尖兒上撞?! “先別忙著去。你可記得他們幾個人現在在哪?朕這幾天事情多,沒顧得上看各部送過來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腳步,沉聲追問。 幫皇帝批閱奏折,是高力士的權力,再借兩個膽子,朱全也不敢染指。聽到李隆基問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實稟告:“老奴,老奴,請陛下恕罪,老奴沒資格看奏折,只是從別人嘴里聽到過一些只麟片爪的內容,實在不敢亂說,以免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李隆基皺了皺眉,滿臉懊惱,“元一呢,他怎么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