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關鍵的是,安祿山那廝不可能長久!”趙懷旭咬了咬牙,一語道破問題所在,“朝廷雖然最近幾年屢出昏招,但開元年間的繁華,還被百姓們記在心里。而安祿山那廝,起兵之后一路殺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祿山的軍紀如何,王某早有耳聞!”屋子里的空氣有些冷,王洵被凍得接連打了幾個哆嗦。雙臂抱住肩膀,嘆息著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師,真的幫叛軍破了城,恐怕這輩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豈止是不得安生!”趙懷旭苦笑,“恐怕封帥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我!這里有一封信,大將軍不妨看一看??戳?,你就明白屬下為什么不想給封帥報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猶豫著伸出光溜溜的胳膊?!澳膩淼男?,這是封帥的字體?封帥什么時候給你的信?!” “不是給屬下的,是給長安城中那位圣明天子的!”趙懷旭抹了下臉,聲音有些沙啞?!皩傧滤褭z那個死欽差的遺物時,在一堆金銀細軟中翻到了它.......” 沒等他把話說清楚,王洵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拜讀。才掃了開頭幾行字,視線已經再度被淚水模糊,“.......臣之此來,非求茍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首闕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討捍之別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謁見無由;函谷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瞫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 ?/br> 信上的字寫得很潦草,個別地方甚至出現了筆畫斷續現象,可見封常清寫此信時,是在強行壓制其自身的感情。 淚眼模糊中,王洵仿佛又看見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對著邊令誠那小人得志的嘴臉,面對著周圍冷森森的刀鋒,在臨刑之際,這位一身正氣老人并沒試圖替自己辯解,而是低聲下氣地乞求對方,再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容自己將數月來跟叛軍的作戰心得做個總結,給皇帝陛下,給后來的繼任者,留一份寶貴的經驗。 “天殺的狗賊!”王洵哽咽著揉了下眼睛,繼續往下翻看。信其實為兩份,其中一份為給皇帝陛下的遺表,另外一份,則對戰事的總結與長遠剖析。在老人家看來,叛軍之所以能一路勢如破竹,是因為準備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而朝廷這邊,無論是在戰前準備還是臨戰動員指揮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總結的教訓。但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無須再后悔。當下最重要的是,穩定防線,將叛軍拖在潼關之下。安祿山所部兵馬雖然驍勇,但最具威脅者,不過是那八千余曳落河,戰死一個就少一個。而大唐這邊的士卒雖然缺乏訓練,臨陣經驗不足,卻會越打越強,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時日,此消彼長,叛軍的攻勢注定要難以為繼。所以,不急于跟叛軍決戰,以各種手段徐徐圖之,才是最佳的破敵之策! 作為正面戰場的輔助措施,封常清建議朝廷,從河東、淮南兩個方向,適度發起反擊,牽制叛軍。一旦將叛軍完全壓制在河南各郡,則其兵源和補給便要出現問題。屆時,朝廷再派出使節對叛軍進行分化瓦解,必然會使其分崩離析。 此外,在具體戰術層面,封常清則針對曳落河野戰能力強,而攻堅能力弱的缺點,建議朝廷采用誘敵深入的辦法,將其引到不適合騎兵展開的山巒地帶,單獨殲滅。哪怕是每次只咬掉其一小部分,也會嚴重打擊叛軍的士氣。積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時,叛軍實力便不足畏懼了。 “估計是高力士那廝,準備拿封帥的經驗來培養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將這封信交給了姓馮的太監......”趙懷旭強壓住心中悲憤,低聲向王洵解釋?!爸豢上Х鈳浌⒐⒅倚?,卻不知道,此信根本沒被送到那位圣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著回應,淚水如雨下。幾行黑字被淚水打濕,看上去宛然若新“......臣今將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愿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仫L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圣代悲戀之至?!?/br> 注:史書中,有封常清遺表全文。讀起來非常悲涼。 第五章 不周山 (四 下) 第五章 不周山?。ㄋ摹∠拢?/br> 暴雨在黎明前終于結束,隨著一陣徐徐清風,烏云快速散去。朝陽從東方爬起來,將瀲滟的光芒重新灑進華亭縣,把整座城市從噩夢中喚醒。 街道上的尸體已經被人連夜拖走,地面上的血跡也被雨水沖洗的干干凈凈。扎在臨街院墻和窗欞上的流矢被悄悄地拔出,砸壞的屋門,也被迅速換上了新的。不刻意去查看,絕對看不出曾經有血戰痕跡。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切都好像是場夢,醒了,也就云開霧散了。 三三兩兩的衙役從街道上走過,拍開臨街店鋪的門,勒令店鋪的主人重新營業。一張張扣著縣令老爺官印的告示也貼在了街道最顯眼處,縣衙里的書辦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反復宣讀告示中的內容:欽差大人是假冒的! 此人是叛賊安祿山帳下的細作,專門敲詐各地官員和士紳,替叛軍募集糧餉。華亭縣的官員們都受了蒙蔽!是路過此地的安西采訪使王大人,目光如炬,及時拆穿了騙子的身份,并將其就地正法。整件事情與華亭縣的父老鄉親無關,采訪使大人不會做任何株連......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些家伙整天惹是生非!聽了書辦老爺的宣講,臨街店鋪的掌柜、伙計們長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官府的文告當中幾乎處處都是破綻,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蓺J差大人是叛賊假冒的也罷,是被采訪使大人冤殺的也好,那都是神仙們打架,與升斗小民無關!百姓們能不遭受什么池魚之殃就該燒香拜佛了,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去替一伙已經死了的太監主持公道! ”大膽叛賊,假冒天使。招搖撞騙,罪不可赦......”沙啞的宣讀聲從城西響到城東,又從城東響到了城南、城北。還沒到過午,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昨天那場風暴的“真相”!搖搖頭,紛紛將懸著的心臟從嗓子眼又放回了肚子內。 不株連就好,不株連就好。至于昨天發生在大伙眼皮底下的那場殺戮,就當是噩夢好了。醒來之后,夢中一切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于是 ,大伙收斂起忐忑不安的心情,像平常一樣,該出門找事情做的繼續出門找事情做,該去買菜的買菜,繼續去買米的買米。無論昨夜的風雨再大,生活終歸還要繼續,是不? 唯一令大伙感覺與以往不同的是,城中的秩序瞬間好了起來。四處敲詐勒索的地痞流氓們全都不見了,小偷和乞丐也完全失去了蹤影。平素散漫慣了的團練們被組織了起來,在幾張陌生的面孔敦促下,排著整齊的隊伍,在街道上往來巡視。見到有積水的地方,立刻停下來幫忙疏通。見到有人滑倒,也如同孝子賢孫般上前攙扶、救助。有街坊受了團練們的熱情幫助,心中感激,拿出來幾個雞蛋作為酬謝。后者卻如同被蝎子蟄了般迅速跳開,一邊擺手一邊低聲哀告:“您老這是干什么?趕緊收起來,趕緊。咱們過去怎么得罪您了?無冤無仇的!您給我塞這東西干什么?這要是被那幫軍爺看見,我就是皮rou再厚,也吃不住棍子打???” “??!”好心的街坊捧著雞蛋,愣在了家門口。眨巴著眼睛適應了好半天,待對方的身影都逃遠了,才笑著向地上啐了一口,低聲道:“該,惡人自有惡人磨。采訪使大人怎么沒早點兒過來?!早點過來,早就把你們給收拾成人樣了!” “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一出手,就露出了名將的風范!”與普通百姓不同,華亭縣的大小官員們,對王洵的底細知道更清楚些,內心當中的感覺也更為復雜。 欽差大人肯定不是假冒的,縣令和主簿兩個,曾經親眼 查驗過此人的印信。那可是如假包換的正四品監門將軍,皇帝陛下的貼身家奴!可這家奴在華亭縣的作為,卻實在不給其背后的主人長臉。自己巧立名目,勒索地方不說,還放任手下那些飛龍禁衛為非作歹。前后才幾天功夫,就把華亭縣攪得烏煙瘴氣,連個可以安安靜靜讀書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而采訪使王大人,所做作為與欽差恰恰相反。除了暴起發難的那一瞬,偶然露了一下崢嶸之外,其他時間都是規規矩矩。就連他麾下那些異族親衛,待人接物也都客客氣氣,從不仗著主人的勢力四處招搖。 如果潼關被叛軍拿下的那個謠言是真的,亂世當中,有這么一伙人來到了華亭,對地方上來說,絕對是福不是禍。那些侍衛們的身手,地方官員們在昨天下午有目共睹。而同樣的一伙地方團練,掌握在張文忠手里時,便是一群沒頭的蒼蠅,除了給地方上添亂之外,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到了安西采訪使王大人手里才幾個時辰,整支隊伍便脫胎換骨。即便無法拉出去剿匪平叛,用來保護相鄰,威懾趁機作亂的宵小之輩,卻是綽綽有余了。 所以馮姓太監死在采訪使大人手里,也算是老天有眼。只是拒接圣旨、誅殺欽差這兩項罪名,實在太駭人了些!顧忌到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在朝廷中那股龐大的勢力,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采訪使大人及其屬下將佐保持一定距離,既不敢與對方交往太密切,也不敢過分疏遠。既不希望對方馬上離開,又不希望對方永遠駐扎在華亭縣。真是進也為難,退也為難,無論怎么做,都提心吊膽。 “最好是讓叛軍把高力士等人全捉去,一個個就地正法!”有人感憤于封常清的遭遇,心中暗暗祈禱。那份給皇帝陛下的臨終遺表前半部分,昨夜就被王洵當眾傳閱過了。凡肚子里多少還有些良知的,無不感動得掩面而泣。如果王洵當時趁勢逼著大伙一道起兵清君側,相信地方官員們沒有勇氣拒絕。然而對方卻沒有那么做,只是借了華亭縣城外的小校場,說要在那里休整幾天,順便等等身后的大隊人馬。 大隊人馬據說還有一萬多,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每個人都配有兩匹大宛良駒。華亭縣距離京師不足五百里,如果放開坐騎狂奔的話,其實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 第五章 不周山 (五 上) 第五章 不周山?。ㄎ濉∩希?/br> 恐慌、疑慮、慶幸、崇拜,各式各樣的目光圍繞著華亭縣的縣衙和校場,徘徊不定。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縣衙門里,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場。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經帶著王十三、萬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幾個隨從,換了一身飛龍禁衛的裝束,悄悄地趕往了長安。 封常清的遭遇讓他義憤填膺,然而他卻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樣,一怒之下,頭觸不周山的勇氣。眼下叛軍已經攻破了潼關,他麾下那一萬多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即便全站到長安城墻上去,恐怕也無力回天。況且此刻大隊人馬還在半路上,由宋武統領著追趕他的腳步,根本不可能參與長安城防御。即便有那個可能,王洵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地把大軍交到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一心想著報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盡快從長安城中把云姨、紫蘿和白荇芷等人接出來。不讓她們被太監捉去當威脅自己的人質,也不讓她們落到叛軍手中。她們是他在長安城中最后的牽掛,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下。 因為已經臨近京畿的緣故,通往長安的管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馬的四蹄騰起來,一個時辰輕松能跑出五六十里。憑著馮姓太監的印信和身上的飛龍禁衛黑皮,一路上不斷從驛站索要補給,幾匹寶馬輪換著騎乘,曉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經過了咸陽,長安城遙遙在望。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活著回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聲感慨。幾年前,他也是穿著同樣一身飛龍禁衛的衣服,追隨在王洵身后“逃離”了長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經都不能算無名小卒,卻依舊要逃來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是??!”王洵嘆息著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當年在長安城中時,他對此地厭倦至極,無時無刻都想要離開。然而在數千里之外,那些曾經令他厭惡的東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憶,無比絢麗,亦無比鮮活。 “我當時還跟家里人說,去個一年半載,就能衣錦還鄉呢!”方子陵笑了笑,對著路邊的垂柳,仿佛從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當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里人說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載就回來。誰能想到去了這么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著點頭。楊氏和王氏兩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兩條小雜魚兒。為了躲災,他不得不聽從封常清的建議,進入白馬堡大營,穿上飛龍禁衛的衣服。然后驪山掃雪,然后京師平叛,然后在曲江池看到貴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會,然后在大漠當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殺,然后樓蘭部落遭遇老狐貍,然后疏勒,然后大宛......一樁樁,一件件,被煙塵遮蓋住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頭,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從頭到尾,冥冥中仿佛都有一只大手推著他走。他根本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做紈绔之時,唯恐被人當螞蟻踩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拼命往上爬。做了校尉,還是命如螻蟻。做了郎將、將軍、大將軍、采訪使,重兵在握,本以為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一回頭,卻發現已經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封四叔,輕而易舉地被人將頭顱砍了下來。 這條青云路他走夠了,再也不想繼續往前一步。從今以后,皇帝也好,太監們也好,安祿山也好,統統都遠邊上去!誰愛殺誰就殺誰,誰愛造誰的反造誰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們的斗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塵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上一掛,不告而去。從大宛往西數萬里,還分布著幾百個國家,誰還真有本事將老子從人堆里揪出來。 想到可以帶四個老婆躲極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傷感立刻一掃而空,周圍的景色亦跟著顯得愈發親切可人。正回頭欲跟萬俟玉薤等人閑侃幾句對未來的規劃,卻發現對方眉頭緊鎖,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間刀柄上。 “怎么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急襲而來,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扒闆r不對么?你們看到什么了?!” “有哭喊聲!就在前方岔路口?!比f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齊聲回應。由于故鄉不在長安,他們兩個可沒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樣,墜入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傷感當中。而是始終記得自己的職責,盯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哭喊聲~!這可是天子腳下,誰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駁。但很快,他便主動閉上了嘴巴。 的確有哭喊聲,非?;靵y,有男有女,中間還夾雜著牲口的悲鳴,就在前面兩里左右的岔路口。隔著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么事情。卻依稀記得,前方另外一條官道是通往郿縣、陳倉方向、在斜谷附近轉往劍南道,向西南據說可一直抵達劍南道的昆州??蛇@大清早的,誰沒事兒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跑?(注1) “看看那邊發生了什么事情!”還沒等方子陵說出心中的疑問,王洵已經策動坐騎沖了過去。此地距離長安城已經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賊人敢在這里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勢已經徹底失控。 仿佛是在驗證他的推斷,前方岔路口的哭喊聲驟然增大,有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嚷,還有幾個男人在大聲喝罵。緊跟著,又是一聲慘叫,天地間剎那清靜了,只有晨風掃過柳梢,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住手!”王洵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腹,同時厲聲斷喝,“飛龍禁衛在此,你等休得張狂!”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在柳蔭下出現。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眾強盜們聞言抬起頭,先是畏懼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錦袍上的龍爪標志,又突然裂開嘴巴,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哄笑:“滾,滾你奶奶的。飛龍禁衛,飛龍禁衛怎么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軍拼命去,別耽誤了老子們發財!” ,注1:昆州,即現在的昆明。 第五章 不周山 (五 下)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間橫刀,在半空中虛劈??创虬?,對方更像是長安附近的混混,念著幾分舊時的“香火”之情,在沒徹底弄清楚情況之前,他不想傷害對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陣放肆的哄笑,仿佛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們放棄了在“獵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鎬頭,亂哄哄圍攏過來。 “這匹馬不錯!” “殺了他,殺了他!” “揍死這胡吹大氣的窩囊廢!” 亂哄哄地叫嚷聲中,混混們蜂擁而上。王洵先是向后躲了幾步,然后被迫再度后退,當發現對方的確準備殺死自己時,再也按捺不住,揮刀撥開一根刺過來的草叉,然后順勢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殺人了,殺人了!”草叉的主人慘叫,抱著斷掌滿地打滾。其余的混混怒不可遏,愈發瘋狂地沖了上來。王洵寡不敵眾,接連砍傷了幾名混混,自己身上也連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徹骨髓。好在對方的兵器實在太差,才沒受到致命傷。 萬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趕到,看到主帥遇襲,勃然大怒,掄起橫刀便往混混們的頭上剁去?!鞍 薄鞍 薄鞍 铩?,不斷有人慘叫著倒地,當血光飛濺開之后,混混們終于發現,眼前這伙飛龍禁衛與先前自己認識的那些窩囊廢不可同日而語。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丟下兵器就逃。 “哪里跑?!”萬俟玉薤等人策馬欲追,卻被王洵低聲制止,“別搭理他們,看看地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問問長安的情況!” “諾!”眾人答應著跳下坐騎,從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和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兩個男人后腦被鎬頭擊碎,顯然已經不成了。兩個女人中較為年青的一個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個年齡稍長的,則把孩子摟在懷中,兩眼一片茫然。 “大嫂,大嫂,沒事了。沒事了!”方子陵看得心里發酸,一邊安慰著對方,一邊扯下自己的披風,試圖蓋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瘡百孔的衣服。這份善意的舉動只換回來一聲慘叫,仿佛看到了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般,女人抱著自家孩子,拼命往后縮,一邊縮,一邊大聲哀告:“別過來,別過來。放過我們娘倆,放過我們娘倆!值錢的東西都在車子里,都在車子里!全給你,全給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站在了原地。萬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時間長,經驗豐富,知道這女人是被嚇出失心瘋了。從馬鞍后解下水袋,兜頭蓋臉潑將過去。然后大聲斷喝:“閉嘴!我們是飛龍禁衛。誰稀罕你這點東西!趕緊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濕漉漉的頭,大聲慘笑?!肮?,孩子。對,孩子。軍爺,求你放過孩子。求求你,他還小。你要什么,我給,我全給.......” 說著話,她將已經昏過去的孩子輕輕地放在身邊。然后迅速開始解自己的衣裙。萬俟玉薤的老臉登時也漲成了茄子色,從方子陵手中搶過披風,丟在女人臉上。然后側過身體來,沖著王洵輕輕搖頭:“不成了!她這個樣子,得馬上請郎中。遲了,恐怕下半輩子就得變成個瘋子?!?/br> “孩子呢?!”王洵低聲詢問。 “我看看!”萬俟玉薤低下頭,試圖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被披風蓋住的女人卻冷不防爬了起來,手里抓著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直奔他的太陽xue?!疤鞖⒌?,我跟你們.......” 饒是萬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對方制住,正欲想辦法善后。前方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攔住那輛馬車,攔住那輛馬車,別讓他跑了。前面的軍爺,趕緊搭把手兒,好處分你一半兒!” 緊跟著,一輛由兩匹棗紅色駿馬拖曳的銅裝車呼嘯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點就被撞翻在車輪之下。 危難關頭,方子陵和萬俟玉薤再顧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個抱起發瘋的女人,一個抱起昏睡中的幼兒,迅速跳到路邊。銅裝馬車被官道上的幾具尸體一絆,車輪立刻失控。虧得駕車的馭手經驗豐富,斷續拉了幾次韁繩,才在車廂翻倒之前,將馬車停了下來。 還沒等車輛停穩,后邊的追兵已經快速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慘狀,伸手便扯住車轅,“劉大人,趕緊跟我們回去。禮部衙門里怎能缺了您老呢?!” 眾寡懸殊,駕車的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閃到一邊,沖著圍攏上來的人群發呆。銅裝車的主人見無路可逃,輕輕咳嗽了一聲,慢慢從里邊推開車門,“諸位好漢且慢動手,諸位好漢且慢動手。劉某這里有幾句話說!” “有什么好說的。您老可是萬金之軀!”圍在馬車旁邊的,大多都做市井無賴打扮,但其中兩個身材較為強壯的,明顯是行伍出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澳憔瓦@樣走了,讓我們到哪領那一萬吊賞錢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禮部郎中,我等也好跟著沾點兒光!” “別逼老夫,別逼老夫......”劉姓官員放聲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來晃去,就是舍不得向自家脖頸上抹。有名無賴手疾眼快,沖上前,一把將刀子搶下,大聲呵斥,“給臉不要臉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干啥去了?趕緊跟老子回去,否則,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萬歲啊,微臣對不住您啊.....”劉姓官員挨了訓,哭得愈發大聲。眾無賴們懶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腳將馬車調轉方向,押送著趕往長安。從始至終,都沒拿眼睛往穿著飛龍禁衛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見對方馬上就要揚長而去,王洵忍不住大聲喝止!“你等要把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沒有王法了么?” “王法?這位軍爺真會說笑話!您指的是哪朝王法??!”無賴們回過頭,以極其輕蔑的目光掃了王洵兩眼,撇著嘴數落,“想分紅,您老自己到前頭守著去?別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們家邊老太監,老子也沒功夫尿他!” “找死!”雖然對方罵的是仇人,王洵依舊怒不可遏。雙腿一夾大宛馬,迅速橫在了眾無賴面前,“把馬車留下,否則,休怪王某不客氣!” 刀鋒上的血痕還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發出刺眼的紅光。眾無賴被嚇了一跳,停住腳步,迅速抽出兵器,“想來硬得,好吧。以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們了!啊..........,” “啊.......” “弟兄們并肩子上,這廝玩真的!” “殺了他,殺了他!”一片混亂的叫囂聲中,王洵揮刀殺入了人群。萬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帶領其余侍衛結陣而上,如鐮刀割莊稼般,將無賴們紛紛放倒于地。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市井無賴們哪是百戰老兵的敵手,轉眼間,便被砍了個人仰馬翻。兩名明顯是行伍出身的家伙見勢頭不妙,各自從車轅處解下一匹坐騎,轉身就逃。王洵策馬從后面追了上去,一刀一個,將他們抹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前后不過彈指功夫,眾無賴已經紛紛了賬。王洵磕打馬鐙,快速來到銅裝車前,一刀劈飛車門,“哪位大人在里邊,出來說話!” “哎,哎,饒命。軍爺饒命!”劉姓郎中嚇得連魂兒都快掉了,連滾帶爬地從車廂內跳出,跪在地上沖王洵磕頭,“軍爺,您想帶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絕不敢再逃了,絕不敢再逃了!” “你還想往哪逃?”王洵被對方奴顏婢膝的摸樣惡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師是什么情況?怎么這些地痞無賴到處殺人搶劫?” “您老.......”劉姓郎中被問得一愣,遲疑著抬頭打量王洵?!澳憷喜皇莵砺飞辖厝说??你老是從北邊回來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您可真開眼了!” 說罷,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話,沖著半空中連連拱手。直到萬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腦門上,才跳起來,聲色俱厲地喝道:“你們幾個,趕緊保護本大人去追趕圣駕。到了目的地之后,少不了你們的賞賜!” “瞎了你的狗眼!”萬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將劉姓郎中敲了個頭暈眼花,“老子是飛龍禁衛,只聽皇上和高大將軍的調遣。你個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護!說,京師現在到底什么情況,圣駕去哪里了?” “你們竟敢.....”劉姓郎中被打傻了,捂著腦門楞了好半天,才終于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京師什么情況,本官也不大清楚。你們回去找邊大人問問,就知道了。本官忙著......哎呀,哎呀,別打,別打了,我說,我說!軍爺,軍爺,求求您高抬貴手!” “下賤胚子!”萬俟玉薤收起橫刀,憤憤地啐了對方滿臉吐沫。劉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著數落:“你們,你們不敢跟叛軍拼命,欺負,欺負我個文官,算什么本事?算什么本事????整個京師,整個京師里頭誰不知道,邊令誠已經跟安祿山那邊接洽好了,待叛軍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們這些飛龍禁衛,早就改換了門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說的都是實話,別打了,別打了,下官說的真的都是實話!眼下京師里沒人主事兒,所以您老從北邊來才不知情!” “萬俟,別打了!”王洵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下坐騎,“讓他說明白些,叛軍主力現在抵達京師沒有?皇上呢,皇上奔哪個方向跑了!” “還沒,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來接洽。邊令誠已經決定投降了,百官們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動的便準備跟著邊令誠一道降賊。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別打!下官覺得安祿山成不了大事,所以準備去追隨圣駕。圣駕據說去了陳倉,準備從那邊轉道入蜀。更具體的,下官也不知道了。軍爺,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吧。下官這輩子和下輩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么時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