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三個名字一報,身份立刻得到了證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時仿冒得了戶部侍郎宇文德、中書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嘯風三人手跡。況且王洵身邊,還有宇文德和宋昱兩人的親弟弟在場。 沙千里和黃萬山卻不肯松手,抬起頭來,以目光征求王洵的意見。只要后者給個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讓信使及其隨從自人間蒸發。王洵現在也是心亂如麻,撫著額頭發了好一會兒傻,才擺擺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別難為他。讓他先把幾封信呈上來,咱們好驗明真偽!” “是,是,王都督明鑒!”身處虎狼之xue,信使絲毫不敢有怨言,連聲答應著,從破爛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發著汗臭味道的信,雙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著。王洵見其中兩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將其推給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開第三封。 “這個時候了,還分什么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腳,拆開屬于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攤開在了帥案上?!按蠡锒伎纯?,里邊也許有咱們需要的內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無主的情況下,最是從善如流,把屬于自己的那封也攤開,與前兩封放在了一排?!按蠡锒紕e客氣了。事情緊急,咱們顧不了太多!” 聞聽此言,眾將也顧不得避嫌,紛紛圍攏上前,舉目掃視??垂P跡,這三封信的確分別為宇文德、宋昱和周嘯風三人所寫。其中宇文德的話語最為急切,用幾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說動王洵領兵回京,保護圣駕的安全。宋昱的信則委婉了許多,先約略說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勢。然后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由頭,請宋武勸說王洵早做決斷。暫時放棄大宛,日后還有機會再奪回來。一旦中原局勢繼續糜爛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無根之萍,早晚會毀于突如其來的風暴。 第三封信,是周嘯風匆忙所寫。他坦率的告訴王洵,叛軍已經快打到了潼關之下,長安城危在旦夕。安西軍大部分兵馬都奉命東返,前去拱衛京師。如今還留在疏勒的,已經不足五千。所以王洵無論是決定奉旨班師,放棄大宛。還是準備無視朝廷的亂命,繼續與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細考慮后方安危。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盟友。聞聽中原動蕩,先前對大唐唯唯諾諾的回紇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識的樓蘭人,都可能會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區區數千安西軍,自保尚不暇,短時間內,不可能再給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換句話說,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經徹底成了一支孤軍。只要回紇人將蔥嶺一線的通道切斷,大伙就要四面受敵! “怎么會這樣?!”看完了信,眾將面面相覷?!按筇?,大唐……” 大唐國運,去年分明還如日中天來著!在場人中,面色最難看的頂數麥爾祖德、阿里依和馬寶玉三個。前者整個家族的榮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后兩者,則相當于被扣在大宛軍中的高級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邊,王洵此刻的最佳選擇,就是殺人滅口。 然而王洵眼下卻沒時間顧及到這三個人的想法,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突然低聲向信使詢問:“你來之前,叛軍究竟打到了什么位置?封帥呢,按周將軍所言,他不是跟高帥合兵一處了么?怎么還頂不住安祿山?!你仔細跟我說說,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 按常理,對方奉皇命而來,既然身份確認無誤,就應該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聽消息,就得把態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裳巯?,雙方誰也顧不得這些繁文縟節。特別是信使,因為不敢確定王洵會不會奉詔,聲音都嚇得變了調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來傳旨之前,只是龍武軍中的一個校尉。從沒,從沒上過戰場,對,對武事并不太清楚…..” “誰要你說這些。你只是說說你知道情況!”王洵被繞得心煩意亂,拍打著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亂…..”信使的話愈發啰嗦,身體在疲憊和恐懼的雙重打擊下搖搖晃晃。 “叫你說,你就說?!蓖蹁櫫税櫭?,不怒自威,“來人,給他搬張胡床,順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還有外邊的隨從,也每人先發一壇子葡萄酒,兩塊rou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詔,也不會把你怎么樣!”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諾,信使的心終于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聲陳述,“我在京師聽人議論,說安祿山起兵突然,朝廷開始根本不信他會造反,所以絲毫沒有防備。待叛軍都快過黃河了,才倉促派封矮,不,不不,封節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卻又怕,怕封,怕封節度跟安祿山有交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馬完全交給他。另派了畢思琛去駐守洛陽,順道監視封常清。然后,封節度就敗了,畢思琛干脆投降了安祿山,把朝廷撥付的五萬大軍,也當做了見面禮。然后,安祿山就高歌猛進,多虧了河北的顏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后絆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話說得毫無條理可言。但王洵等人,還是聽了個大概。又想讓人抵擋叛軍,又不給予完全的信任,甚至連合格的武將和士兵都不給,也難怪封帥無力回天了。只是這樣一來,局面將愈發難以收拾。兵家最忌諱的就是添油戰術,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個人都帶領著一支兵馬,三個人誰單拿出來,都不足以擋住安祿山。朝庭不讓三人合兵一處,卻自己主動一點點把本錢往里搭,這支兵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后只會輸得血本無歸。 稍微粗通軍略的人,都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聽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紹,大宛都督府眾將個個臉色青黑,實在不敢恭維朝廷的一系列決策。半晌之后,黃萬山皺著眉頭,低聲詢問,“顏家父子起兵之后,朝廷派援軍了么?你來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沒能趕到,顏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敗?!毙攀股眢w猛然一僵,脊背瞬間變得筆挺, “顏季明被史朝義所殺,顏杲卿被押到洛陽。據說安祿山打算勸他投降,卻被他當面痛罵。惱羞成怒,就親手割下了他的舌頭??伤€是用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斥責安祿山。安祿山又剁了他的雙手,他便用腳繼續寫。直到最后被亂刃分尸!” 第四章 英魂 (一 下) 第四章 英魂?。ㄒ弧∠拢?/br> “嘶!”眾將頓覺渾身上下凜然生寒。一半為顏杲卿的硬氣,另外一半兒卻是為了安祿山的殘暴。在眾將的潛意識里,只有化外蠻夷,才有慢慢地將俘虜折磨致死的癖好。作為禮儀之邦的大唐,絕不會這樣干!而現在,比起安祿山來,那些喜歡將俘虜變賣為奴隸的大食人,簡直都成了謙謙君子。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受,尤其是當著麥爾祖德、馬寶玉等“蠻夷”的面兒?!巴回屎N就是突厥胡種,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舊野性難改?!庇钗闹磷類勖孀?,第一個點明安祿山的血統。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認為,胡人心眼實誠?!庇腥说吐暩胶?,發泄多年來積蓄的不滿。 “是李林甫那廝花言巧語蒙蔽的皇上。并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卻心中兀自念著臣子之禮,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辯解。 這話其實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為首輔的十數年里,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祿山、史思明、哥舒翰等異族武將。這樣做,一則是因為安祿山等人在朝內根基比較淺,容易被他控制。二來異族武將也的確知恩圖報,得到了好處后,必會想方設法給李林甫送一份厚禮。每次交易,買賣雙方都能皆大歡喜。只是邊鎮節度尾大不掉的禍根,從那時就已經埋下,并且越長越壯。直到今天,安祿山和史思明叛軍一路勢如破竹般打到潼關之外。 這場災難,與其是說是因為楊國忠兄妹專權誤國,逼人太甚而起,不如說是楊國忠昏庸無能,未及時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爛攤子??裳巯伦h論這些都沒有用,特別是在當事人李林甫已經死去多年的時候。 “都安靜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帥案,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姿態,制止了眾將的喧囂?!敖o欽差大人把酒斟滿,暖暖身子。您慢慢喝,這酒比較烈,別喝得太急!” 最后半句話,是沖著信使說的。令對方握酒盞的手哆嗦了一下,差點沒灑在臟兮兮的前大襟上,“沒,沒事。我,我的確餓得狠了。多謝,多謝大都督關心!” “我還有話需要問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皺了下眉頭,強壓住心中的難過強調。顏季明曾經給他有過數面之緣,彼此之間的印象都非常好。誰曾料到,世事無常,這么快,雙方便永無再見之機,“顏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應該有一段緩沖時間調整部署。封帥和高帥都是知兵之人,照理應該將軍情如實上奏給陛下,然后由兵部再拿出個更合理的反擊方案來才對。怎么居然讓叛軍再一次得了手?那一個半月,朝廷里都忙著干什么?” “忙著,忙著?”欽差放下酒盞,臉色不知是因為慚愧,還是因為酒氣上涌,變得殷紅如血,“下官的職位低,對上頭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見京師里張燈結彩,慶賀安祿山后路被抄。封矮,封節度好像給陛下上過一回書,陳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當堂駁回了。據說是因為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說了些什么話。但高驃騎具體怎么說的,下官沒敢打聽!” 當然是不想讓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誰都知道,封常清最近兩年,跟太監們關系處得很僵??筛吡κ恳膊豢纯葱蝿菀呀浀搅耸裁吹夭??居然還光顧著拖封常清后腿!這些太監們,莫非身體殘缺了,心也殘缺了么?! “戰敗之后呢,朝廷如何處置封帥?!”宇文至更關心的是封常清的個人安危,走到欽差面前,急切地追問。 “朝廷奪了封,封帥的爵!”意識到這里的人對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稱呼后者的諢號,“削職為民!勒令封節度去高節度帳下戴罪立功。但末將覺得陛下只是一時憤怒,待怒氣平息之后,應該明白,封節度已經盡力了?!?/br> “希望如此!否則,休怪我等….”宇文至輕輕撇嘴。因為當年的牢獄之災,他對大唐朝廷一直心懷不滿。對于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獨對于將自己留在身邊,當做種子培養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別人施以半點兒傷害。 “先別胡扯?!蓖蹁瓕⒚婵邹D向宇文至,厲聲喝止?!罢切枰参鬈姵隽χ畷r,朝廷應該不會拿封帥怎么樣!高仙芝呢,朝廷吃了這次虧之后,準許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沒。至少在卑職出發時,沒聽說過。好像,好像朝廷命令高仙芝帶領殘兵,在關外擇地扎營,與哥舒翰互為犄角。不過那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卑職在路上趕得匆忙,沒過多打聽長安那邊的情況!” 兩個多月前的事情,如果朝廷依舊對武將們嚴加提防的話,恐怕潼關城早就被安祿山打下十七八次了!王洵心中暗暗嘆氣,卻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想了想,繼續問道:“道路情況怎么樣?我指的是翻越蔥嶺那段兒?!其他的,你不用說?!?/br> “非常差!”欽差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要把沿途所遭受的苦難,全用酒水溶解掉一般,“路上全是冰。稍不留神,就會掉下懸崖。我出發時帶了三十名護衛,走到疏勒,還剩了二十四個。結果等過了蔥嶺,就剩門外這幾個了!” 用手指了指在門口吃酒壓驚的侍衛,他繼續補充,“向導是周將軍麾下的老斥候,也都死在了半路上。虧得最后一段路是下坡,我等用腰帶互相牽著,一步步往山外蹭…….” “我知道了!”王洵沉聲打斷。蔥嶺一帶的道路他當年走過,對沿途的危險記憶猶新。當時是秋末,路上還沒結冰。如今西域卻只能算春初,連視金錢甚于生命的商販都沒敢上路。貿然帶著大軍回師,恐怕沒等到疏勒,兵馬就會折損近半! “我們沒必要奉這種亂命。這么遠的路,即便趕回去,也得是秋天了。該打的仗,估計早打完了!”只要封常清本人沒事兒,宇文至才懶得理睬長安城落不落在叛軍之手呢!安祿山那廝名聲雖然差,做了皇帝,卻未必比當今圣上更昏庸。至少他比后者更年青,更有進取心。 “我們的確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大伙費盡心血才開辟出眼下的大好局面,一旦撤走,恐怕再也無法回來了!”見王洵有奉命回師的意思,沙千里也低聲勸諫。 “是啊,咱們不過才區區數千兵馬。趕回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持同樣態度的還有方子陵,他也不贊成放棄腳下的大好河山?!皻J差大人不是說么,叛軍有二十余萬,朝廷那邊,幾支兵馬加在一起,也是三十余萬。安西、河西,還有大批精銳星夜奔赴長安!” “可萬一長安有失,你我豈能獨善其身?!”宋武急得直跺腳,大聲駁斥宇文至等人的意見。 “你我畢竟是中原人,那邊才是咱們的家!這邊,咱們只是一群客人!”朱五一意見傾向于宋武,并且考慮問題的角度更為實際。 “咱們怎么能算過客?多少弟兄,把家都安在了這里!”沙千里轉過頭,大聲反駁?!鞍憷现?,不也在這兒娶了妻,置了地么?” 他的話同樣非常在理兒。近一年多來隨著大宛都督府連戰皆勝,將士們在當地百姓心目的地位也如日中天。為了日后的前程著想,當地名門望族,都趕著托媒人,與大宛都督府的中高級將領聯姻。而那些地位普通的商人、牧場主,則眼巴巴看著安西軍的旅率、隊正,希望自家女兒能得到對方的垂青。 很多曾經被賣做奴隸的老兵,在中原已經沒了家。重新振作起來之后,便也娶了當地女子續弦,準備開始全新的生活??梢哉f,眼下的大宛都督府將士,已經把根扎了下去,跟當地人血脈相連。如果王洵執意要撤走的話,不知多少人又要被逼到妻離子散的悲慘境地。 進退兩難。最近兩年時間一直意氣風發的王洵,再度成了囚籠里的困獸,望著命運的柵欄,不甘心來回盤旋。 眾人的爭論聲卻越來越大,聲聲如刀,割得他心臟淋漓滴血。 “我的家也在長安。你們能不能先靜一下?!”終于,他的忍受力到了極限,啞著嗓子祈求。聲音聽起來如同哀告,卻令聞者無不肅然。 大伙都太急于做出選擇了,誰也沒想到眼下都督大人肩頭所承受的壓力到底又多重?他畢竟才二十出頭,骨子里還帶著稚嫩?!∽屗谶@么短的時間內,便做出令各方面都滿意的決定,不是太過分,太難為人了么? “我的家,就在長安城中。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王洵用力踱著步,來到欽差面前,搶過酒盞,一飲而盡?!叭炅?,都快三年了。我一直沒回去過。我離開前答應過她們,這輩子好好保護她們,現在呢,我卻連她們的音訊都沒有。都沒有…..” 欽差尷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否該回避。在他心目中,能坐鎮一方的諸侯,皆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變色的主。誰曾料想,年青的大宛都督,居然會當眾失態?!居然會連強裝鎮定的能力都不具備?! 那悲鳴一般的聲音,令眾將領愈發感覺負疚。沙千里第一個走上前,輕輕拉住王洵的手臂,“都督,你先不要著急。沙某剛才只是想給都督提個建議。其實無論都督如何決定,沙某都唯都督馬首是瞻!” “是啊。這座城池是你帶人打下來的。你說放棄,大伙也不會真的反對!大不了,咱們將來再把它打下一次便是!”宇文至也訕訕地上前,拉住王洵的另外一支胳膊。 他們二人的膂力,都遠不及王洵。輕扯之下,卻將后者扯了個趔趄。跌跌撞撞晃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了身體和心神。揮了揮手,王洵疲倦地吩咐,“大伙先退下去吧。黃將軍,你帶人封鎖消息,別讓更多的人知道中原的警訊!” “諾!”黃萬山立即拱手領命。還未等轉身,卻又被王洵喊了回來,“等等!也別太難為大伙。城門不必封,該進進出出,還照舊讓人進進出出。反正也封鎖不了太久了,商路一通,消息自己就長了腿兒!” “諾,都督放心,屬下知道如何去做!”黃萬山又拱了拱手,轉身離去。王洵單手扶住廊柱,五指關節處,不見半分血色,“沙將軍,你負責去穩定軍心。告訴弟兄們,不要著急。本都督會盡快想出一個妥善解決辦法!” “諾!”沙千里輕輕拱手,“屬下這就去。都督大人也不必太著急。路都是人走出來的! “嗯!”王洵輕輕揮手,示意對方離開。然后將目光轉向宋武和宇文至,“你們兩個,安排欽差大人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去年咱們繳獲頗豐,去庫房領一些出來,給欽差大人壓驚!” 宇文至和宋武點點頭,一左一右,挾持著欽差離去。將目光環視剩下來的眾將,王洵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王某剛才失態了。大伙勿怪。都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到這兒來應卯,王某自然會給大伙一個最后答復!” “諾!”眾將齊聲響應,紛紛抱拳,轉身。唯獨麥爾祖德、馬寶玉、阿里依三個,因為身份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訕訕地拖在了隊伍最后。 王洵只是微微一愣,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搖了搖頭,趕走心中的煩亂,笑著補充,“老麥,馬將軍,阿大人,你們三個別忙著走。有幾句話,王某要跟你們三個說!” “是,都督!”被叫到名字的三個人連忙停住腳步,忐忑不安地回過頭,等待王洵的發落。 “我們有五年之約!”王洵又笑了笑,疲憊的面孔上,重新煥發了幾分年青人特有的光彩,“馬寶玉,阿里依,你們兩個放心。無論是走是留,五年之約,王某一直記得。在此之前,你們就是王某的客人。王某只要一口氣在,便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 “至于你,老麥。你的未來,取決于自己。不必放在任何人手上,包括王某!”將面孔迅速轉向麥爾祖德,他微笑著補充。雙目明澈,如暴雨后的晴空。 第四章 英魂 (二 上) 第四章 英魂?。ǘ∩希?/br> 那明澈的目光,讓麥爾祖德等人心頭登時一靜。不知不覺間,惶恐的感覺就去了一大半兒。 對啊,不還是沒到最后關頭呢么?自己在這里瞎著急什么?王都督以前沒兵沒將,都把那么多難關輕松踏過了。眼下兵精糧足,雄視藥剎水兩岸,難道還會被數千里之外的叛亂給絆倒?也大伙剛才,也忒小瞧他了吧?! “事發突然,王洵如今心里也有點亂。但無論如何,咱們遇到的麻煩都得著手解決。大伙只要齊心協力,相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目光掃過三名異族下屬的面孔,王洵用極其緩慢的語氣說道。聲音不高,卻令人愈發感到值得信賴。 這才是真正的王洵王明允!因為年紀和閱歷的關系,他經常表現得很生澀,卻決不會輕易被困境擊垮。他經常為命運和前途而困惑,卻不會徹底陷入迷途。跌倒,爬起來,爬起來,跌倒,然后再爬起來。在不斷地失誤中汲取教訓,在不斷地磨礪中漸漸成長。遇到麻煩大喊幾聲,發泄一番,然后想方設法去解決麻煩。絕不向困境低頭,也絕不向命運底下高昂的頭顱。永遠都不! 這樣的一個年青人,前途幾近于無限。即便背后沒有了大唐作為支撐,他亦未必不能替自己打出一片容身之所。進,則可成就一番霸業,讓手下的人都跟著封妻蔭子。退,亦足以偏安一隅,混個自在逍遙。 受到王洵的影響,三名異族將領的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皩傧屡e家托庇于都督,此事在方圓千里人盡皆知。所以無論今后都督去哪里,老麥我,老麥我都是跟定了?!蔽⑽⒐讼律?,麥爾祖德毅然表態。話說出口,心情沒來由的便是一輕。 同時腳踏幾只船,多頭下注,是大家族在西域這個紛爭不斷的地方,保持榮華富貴的不二法門。一旦兌現了今天的承諾,麥爾祖德及其背后的家族,命運就永遠交到了王洵一個人手上,跟著對方一條路走到黑。要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么徹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即便當年跟著俱車鼻施混,麥爾祖德也沒像現在這般死心塌地過。但今天,他卻鬼使神差般作出了一個異同尋常的決定。并且說過之后,便不再后悔。雙眼靜靜地看著王洵,滿臉微笑。 還沒等王洵作出反應,阿里依也突然身子一矮,雙膝及地,大聲說道:“實不瞞都督,我跟馬寶玉兩個,眼下實在是有家歸不得。將來如何,也不可預知。所以無論都督決定是走是留,請都帶上我好了。別的本事不敢自夸,說到量入為出,精打細算這一塊。相信您麾下,還沒人能強過我!” “都督剛才以性命擔保馬某安危,此等大恩,馬某豈敢辜負?!”馬寶玉反應也不慢,沒等阿里依把話說完,也跟著上前長跪俯首?!榜R某這條命,就交到了大人手上。只要故國的政局一天不安定下來,馬某絕不輕言離開。即便真的有幸能返回家鄉,終此一生,馬某不敢與都督為敵!” “阿里依也是如此!都督待我等不薄,我等又不是木頭石塊,怎能不給予報答。請帶上我等,風里火里,絕不皺一下眉頭!”阿里依將聲音提高些,快速跟進。他身為大食地方官員混跡多年,一向懂得如何審時度勢。眼下王洵如果下定決心要返回大唐幫助其皇帝陛下平定叛亂,為了保險起見,將他和馬寶玉兩個殺掉會是最好的選擇。即便一時不忍下手,也會小心翼翼地將二人帶在身邊,以免二人跑回大食去,將大宛都督府這邊的實底兒,絲毫不落地透漏給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 與其日日提心掉膽防備著王洵改變主意,不如自己主動提出,跟著他一條路走到黑。這樣,即便自己不被王洵繼續重用,至少可以保證他不起殺心。況且眼下的情形,自己和馬寶玉在大食那邊,的確也沒有容身之地。因為王位繼承權之爭引起的內亂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廢物點心艾凱拉木依舊賴在東征軍主帥的位子上不肯離開。只要這兩個麻煩不消失,自己和馬寶玉一回到大食,肯定就會被捆綁起來,送進監獄。 “二位快快請起,快快請起!”王洵心里沒那么多彎彎繞,聽阿里依跟馬寶玉兩個說得坦誠,趕緊伸出胳膊,一手幾個,將二人用力扯了起來?!罢f什么恩德不恩德,二位這半年多來,在王某帳下所立的功勞,大伙有目共睹。我們大唐規矩,只看中你做事盡不盡心,不會考慮你拜的是哪尊神,哪座佛。所以單憑此點,王某也會盡力保護你們兩個安全?!?/br> “大唐的胸懷,實乃我大食國所不及!”無論是真是假,馬寶玉總算口頭上為自己的故國服了一次軟?!按笕说男亟髿舛?,更非我等所能企及。馬某私下里常常想,當初被大人俘虜,其實未必不是馬某的幸運!至少讓馬某知道了,老師當年明明是被高仙芝所拋棄,一提起大唐來,為什么依舊滿臉自豪?!?/br> “阿里依這半年來,在大人麾下收獲也很多!”既然決定要托庇于王洵了,阿里依也不在乎說幾句奉承話?!八郧樵父笕?,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人生歷練!” 麥爾祖德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不像這兩個人那么急迫。見二人話說得言情并茂,想了想,低聲在旁邊提醒,“其實,其實大人目前所面臨的局勢,遠沒到山窮水盡地步。即便您不奉命返回大唐,憑著柘折和俱戰提兩城的地利優勢,再加上藥剎水的灌溉運輸之便,我等在此地立足,亦不是問題。那艾凱拉木是您手下敗將,短時間內,斷然沒膽子再來挑釁。等他把元氣養好了,大人亦將藥剎水沿岸各地經營成了鐵板一塊。帶領大伙在這里以逸待勞,對付一二十萬大軍,未必會成什么問題!” 這已經是明顯的在勸王洵拒絕東返的命令,擁兵自重了。雖然膽大了些,卻也是一條非常切實可行的出路。當年橫掃藥剎水沿岸時,大宛都督府兵將除了一個名頭之外,就沒得到過大唐的任何支援。如今已經在此地生了根,外來支援,更是可有可無。除非王洵還打著將大食人徹底驅逐出西域的念頭,否則,以鐵門關為界合起門來不問外邊風雨,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只是王洵卻不肯領情,皺了皺眉,低聲道:“我先前說過了,我的家,還在長安。況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知道你說這些話都是好心,但以后千萬不要再提!” “諾,屬下知道了!”麥爾祖德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退到了一邊。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互相看了看,也迅速把試圖勸王洵自立的念頭壓了下去。 王洵心里非常清楚,以麥爾祖德三人的身份和經歷,忠誠對象僅僅限于自己,而不是大唐。笑了笑,低聲吩咐,“既然都安心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注意保密,在決定去留之前,我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中原那邊發生叛亂的消息!” “是,大人盡管放心。我等知道該如何做!”三人躬身施禮,然后陸續退下。走到了門口兒,麥爾祖德先是故意把腳步拖慢了些,落在了其他兩個人的后邊。隨即四下看了看,又偷偷地跑了回來。 “老麥,你還有事么?”被麥爾祖德那鬼鬼祟祟的摸樣弄得有些心煩,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 “大人明鑒!”麥爾祖德趕緊拱手賠禮,“老麥不是存心打擾大人。老麥只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說過之后,無論大人愛聽不愛聽,都絕不會再提?!?/br> “坐下說吧!”王洵指了指帥案旁邊,原本給宇文至預備的胡凳,無奈地吩咐。 “第一,俱車鼻施留不得!”麥爾祖德目光一陰,咬著牙發狠,“先前大人無內憂外患,留他一條性命無所謂。如今中原有難,西域這邊免不了要人心惶惶幾天。一旦.......” “我會帶著他,一道去中原勤王!他是朝廷欽封的大宛王,我這個大宛都督,名義上還要歸他統屬?!蓖蹁c了點頭,低聲回應。無意之間,已經透露了自己的初步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