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余,俘獲數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鐵門關、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重歸大唐版圖…… 經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聽,精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边B續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的紅暈?!翱?,逞上來,把所有戰報都給朕逞上來。元一,你給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聽此戰的詳細經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報其實已經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生于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扇缃?,幾個青年才俊帶著數百護衛,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遣精兵,調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擒獻于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冷,大雪封路。而藥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休整,養精蓄銳。以待來年開春,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夸大自己的戰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后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聽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果將會是什么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恢復,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xue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外交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郁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注1) 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著御案,連聲贊嘆,“好,好,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癡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著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里,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結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贊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局必然會凄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眾已經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聽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里,大唐國勢已經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里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之將!”御案后的老家伙終于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份戰報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著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 “好,好,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著宋昱連連點頭?!斑@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么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著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后拿什么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br>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巴趺髟蚀禾鞎r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于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并肩作戰,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F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為我大唐效死力?!崩盥』谂d頭上,根本沒耐心聽楊國忠把話說完?!鞍ㄍ趺髟?,也要繼續提拔。難道春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追殺安祿山了么?”(注2) “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說道:“王明允這么善戰,又這么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了。這安西節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力僅次于節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度副使暫領。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于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兵回京師的謀劃。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后強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于聽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后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著,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的安西采訪使一職,便實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保ㄗ?) 注1:唐代民間,已經有劍俠故事流傳。據說能千里飛劍,追殺敵人,取其首級。 注2:田承嗣。安祿山麾下悍將,驍勇善戰,為人jian詐。晚唐藩鎮割據的始作俑者。 注3:采訪使,是安史之亂前后,大唐新設的職位。兼管軍民,地位僅次于正副節度使。 第二章 霓裳 (三 下) 第二章 霓裳?。ㄈ∠拢?/br> 采訪使全稱為采訪處置使,初設于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并沒有領兵之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采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采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采訪使。 之后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采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采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后經歷了這番波折,如今的采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折。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后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張充斥著病態紅暈的面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御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贊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里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于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圣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里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系的官員,個個挺胸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著什么不良居心。大伙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著“凡對手贊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于令局面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圣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聽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愿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br> “微臣亦愿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后,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著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后,那些平素里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松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br>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br>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里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著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伙就要如愿以償,太子李亨終于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币呀涍^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戳丝刺永詈?,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棱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于兩方都沒道理。眾臣子心里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么?既然是內亂,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嘗不可!” “陛下圣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贊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著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精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聽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著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波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干看著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借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于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插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著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么滿呢。什么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于闕下。什么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著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色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污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只有六百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么?怎么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藥剎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于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系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于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準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后奏之權!” 第二章 霓裳 (四 上) 第二章 霓裳?。ㄋ摹∩希?/br> “下旨給郭子儀,命他在本月之內,必須拿下井陘關。趁安祿山、史思明兩賊無暇北顧之機,一舉拿下他們的老巢!” “下旨給河北各地從賊官員,朕知道他們先前是被逼無奈,準許他們戴罪立功。凡向王師獻城歸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屬吏能殺其官長獻城,朕則以其官長原職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祿山、史思明二人的死黨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給山南東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著令地方官員自組團練防賊。如再有聞賊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斬不赦!” “下旨給程千里……” “下旨給邊令誠…….” 空曠冰冷的金鑾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蕩。 “亂命,全是亂命,這不是把前線將士和地方官員們往叛賊那邊逼么?”太子太傅陳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繼續胡折騰,側過頭,偷偷給楊國忠使眼色。楊國忠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肯舍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沒宰相之才干,又沒宰相之擔當!”反復幾次暗示都沒得到回應,陳希烈心中暗自嘆氣。當年老左相賀知章點評朝中人物,曾經親口說過,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沒宰相之德,所以必然會給其繼任者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而楊國忠,則是‘既沒宰相之才,又沒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給大唐帶來災難。 當時陳希烈正跟楊國忠交好,還偷偷笑過賀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里犯酸”,如今回想起來,賀老夫子當年眼光是何等的獨到??! 明白不能指望楊國忠出面勸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陳希烈只得自己硬著頭皮出列,沖著臉色已經發黑的李隆基輕輕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繞那么大彎子做什么?朕什么時候降罪過敢諫之臣來!”李隆基停止咆哮,皺著眉頭瞪了陳希烈一眼,沒好氣地命令。 “臣遵旨!”陳希烈心里一緊,說話愈發小心翼翼,“臣曾經聽聞民間有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風寒。雖然來勢洶洶,卻未必威脅腹心。所以這用藥么,也切忌過猛。否則……” “否則什么,沒有否則!”李隆基根本聽不進去,咆哮著打斷?!半薜故窍肼厥崂?,可老天會給朕那么多時間么?一旦朕哪天無法視事了,就憑他們…….” 伸手指向楊國忠,他的咆哮轉為冷笑,“你看看他這摸樣,像個能任事的宰相么?” “陛下息怒,臣確實無能,甘領責罰!”楊國忠又氣又怕,躬下身軀,肚子里邊偷偷地把陳希烈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澳銈€祖上不積德的琉璃球,自己當好人,卻把禍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災樂禍??蛇€沒等笑意從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經調轉了指責目標,“還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個可堪托付大業的人么?” “父皇,兒臣有負父皇之厚望,請父皇治罪!”正在暗地里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跪,就知道跪?!崩盥』詈弈腥藳]骨頭,抓起御書案上的奏折,一股腦地砸了下去?!懊魅瞻驳撋綒⒌介L安來了,你也這么跪著迎他?咱們隴右李氏,怎出了你這沒,沒擔當的東,東西!” 一口氣上不來,年過七旬的老皇帝踉蹌數步,跌扶于書案邊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趕緊沖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同時大聲命人去傳太醫。群臣也蜂擁上前,圍著御書案哭喊召喚。亂哄哄鬧了好一陣兒,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懷里慢慢睜開眼睛,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后又失望的搖頭,“你們這些廢物,但凡有一個像姚崇、宋璟,時局也不至于糜爛至此??!” 姚崇、宋璟都是開元年間的宰相,正直廉潔、能力與品德兼備。但二人年齡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沒多長時間,便先后撒手西去了。隨后張九齡接替了宋璟,雖然一樣正直廉潔,卻已經壓制不住李氏宗族勢力。沒幾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貶謫任所郁郁而終。 群臣不敢自辯,紛紛俯首注視靴子尖兒。李隆基又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也罷,朕享國四十余年,把一片混亂的大唐,帶到如今這個地步,雖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終,死后也足以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至于你們…..”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愿兒孫自有兒孫福吧。好自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寢宮!” “散朝!”隨著高力士刻意拖長了的呼喊,壓在眾人頭頂上的陰云終于散去。楊國忠、李亨、宋昱、陳希烈等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誰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廢話,誰都認為局勢糜爛的責任不在自己。至于怎樣才能更好地解決眼前危難,卻是誰也拿不出個恰當方案來。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大伙就只能暫且各回各家了。范陽笳鼓響起以來第一次,早朝時間不到正午便結束了。沒達到從西域調遣兵將壯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卻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場富貴,楊國忠當然無法甘心。走出皇宮沒幾步,眼珠突然一轉,低聲沖替自己駕車的護衛命令,“轉頭,去虢國夫人府!” “是,大人!”侍衛已經習慣了楊國忠沒事有事便往其meimei家跑,答應一聲,安排車隊調轉了方向。車輪在落滿積雪的街道上滾動,不多時,已經來到曲江池畔。楊國忠在虢國夫人門口下了車,從門口家丁嘴里,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meimei一道于后花園中賞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報,邁動腳步,輕車熟路地往后院走去。 因為同是女人的緣故,裴柔跟楊玉瑤有很多話說。隔著老遠,楊國忠便能聽見她們的笑聲。 姑嫂兩個的笑聲不帶任何負擔,被寒風一陣陣送入楊國忠的耳朵。頂著繽紛雪沫,楊國忠忽然覺得心中好生溫暖。 能每天聽到這樣的笑聲,自己無論做什么都值得了。緩緩地停住腳步,他有些舍不得打破眼前的寧靜。 第二章 霓裳 (四 下) 第二章 霓裳?。ㄋ摹∠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