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說著話,他整個人已經竄出了帳外,手腳靈活得宛若一只猿猴。 “這家伙!”看到對方那歡天喜地的模樣,王洵心里也有幾分高興。昨天晚上的那些醉話可以先不去想,反正封四叔身體還健康得很,沒有十年八載,無需考慮安西軍的權力交接。況且王洵到現在也無法相信封常清在說那些話時,神智是否還足夠清醒。畢竟眼下安西軍看起來人才濟濟,無論怎么輪,也輪不到自己一個后生小輩來掌管大權。 倒是西行前的一些準備,需要抓緊時間去做了。他王某人現在已經不是老哥一個,隨時可以來去自由。那些活著到達安西的前飛龍禁衛,那些不小心卷入他與楊氏之間漩渦,有家歸不得的民壯,還有那些曾經與他為敵,后來又主動投效到他麾下的部落戰士,都指望他來謀取前程。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些人已經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日后將隨著他的升遷而身價倍增。亦會隨著他的失敗而瞬間落魄。 趁著王十三去傳早飯,此刻無人前來打擾的功夫,王洵強迫自己打足了精神,將最近需要做的事情一一謀劃。大伙剛剛分到手的田產和牧場是不能沒人管的,雖然這些土地遠不及中原肥沃,無奈數量足夠多。若是打理好了,有的人將來即便不幸因傷退役,也可以在疏勒河畔做個小地主。守著幾百畝良田和數頭耕牛過好日子。而繼續跟在他王某人鞍前馬后的弟兄們,也會因為名下的土地、牧場產量充足,減少幾分后顧之憂。 此外,對于屬下一眾部落武士的訓練,也需要更加抓緊。雖然這些武士個個在馬上都是好身手,然而行軍打仗畢竟不是賽馬打獵。跟李嗣業麾下的陌刀隊、段秀實麾下的斥候營相比,這些部族武士簡直就是群烏合之眾。與前兩者一對一單挑,絕對不會落于下風。雙方各出一伙人對戰,則十場中至少要輸掉七場以上。若是一旅對上一旅的話,根本不用打,王洵麾下的那些武士會被人虐得連北都找不著! 還有就是關于嫡系隊伍訓練、補充和軍官的選拔問題。眼下不止是安西軍,整個大唐各軍鎮,都存在著將多兵寡的麻煩。以王洵目前中郎將的身份,理論上說至少可帶足一府兵卒,麾下設兩個別將,四個校尉,八名各司參軍以及旅率、隊正若干。校尉以下各級軍官,只要他舉薦,上面便會一概照準。根本不會做任何干涉。而事實上,他麾下的兵將加在一起,才勉強能湊夠一個團。(注1)凡是識得幾個字,在弟兄們中略有人望者,如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都直接做了軍官。但大部分軍職卻依舊空在那里,根本找不到合格人選。 帶著這樣一支缺兵少將的隊伍出去,沿途若是遇到大麻煩,肯定應付不過來。即便路上不跟馬賊、大食人的哨探或者地方豪強的家丁起沖突,到了出使的各個目的地,也會給大唐臉上抹黑。所以,要么將他們留在軍中,一個都不帶。要么就抓緊出行前最后這些天,打造出一伙精兵強將來。 想到這些事情,王洵立刻連飯都吃不出味道了。將十三帶著親兵辛辛苦苦傳來的飯菜隨便劃拉了兩口,就又急匆匆地去找幾個好朋友商議。私下里,大伙都把西去出使當作一個難得的建功立業機會,故而也就不做任何保留,全心全意地替他謀劃。眾人拾柴火焰高,再加上有薛景仙這個官場老手于旁邊指點,很多隱患迅速得到了解決。只有兵力問題是個真正的麻煩,但在封常清的刻意關照下,周嘯風、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都強忍著“rou疼”,從各自麾下割了幾十名精銳并入了王洵的嫡系部曲。雖然依舊不能足額,但勉強將兩個團的架子給搭了起來。 有了這群精銳的加入,王洵在白馬堡學到的本領也就找到了展示機會。在方子騰等飛龍禁衛的幫助下,照搬當年的練兵手段,很快就將兩團人馬cao演得有模有樣。雖然對上李嗣業、段秀實等人麾下的精銳,肯定依舊會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然而嚇唬嚇唬外行和沿途馬匪,卻已經綽綽有余了。 人一忙起來,日子過得就快。大半個月之后,薛景仙終于找不到借口繼續于安西軍中逗留,只得起身回長安覆命。封常清也按照先前的私下約定,順水推舟地點了王洵及其所部兩團兵馬,負責護送欽差大人東返。至于護送到何處為止,何時回安西軍中繳令,一概聽從欽差大人的安排,任何將士不得擅做主張。 見到下手的目標距離自己越來越遠,老太監邊令誠也覺得十分無奈。他跟王洵本來沒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置對方于死地也不過是順應某個大人物的要求。既然王洵在封常清的庇護下躲離了他的勢力范圍,也就不能算他沒盡力辦事。況且薛景仙這廝明顯是仗著背后有太子殿下撐腰,護定了王洵。作為一個聰明人,邊令誠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朋友一個交代,把自己日后的出路也給堵上! 終于到了離開的這一天,安西節度使封常清、監軍邊令誠兩個,親自帶隊給欽差薛景仙送行。臨別之際,封常清跳下坐騎,走到王洵等人面前,將他們身上的武將常服一一扯整齊。然后望著大伙,鄭重叮囑道:“前路山高水急,諸君多加小心。無論走到哪里,記得,你們都是我安西軍的弟兄!” 王洵笑了笑,鄭重抱拳施禮,“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我等走了,咱們后會有期!” 大多數弟兄都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然而作為安西軍的一員,他們卻隱隱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離愁別緒。跟在王洵身后,沖著大伙肅立長揖,“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 “去吧!”封常清笑著揮手,花白的頭發在朝陽下顯得格外清晰,“老夫帶著這數萬將士,就站在你們身后!” “四叔你……”好端端地,王洵突然覺得眼里有股溫熱的東西在涌動,想說幾句叮囑的話,張了張嘴巴,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辭。來安西軍,并非他的主動選擇。離開安西軍,也不是他自己情愿。冥冥中,仿佛有一雙大手在推著他走,一步步遠離長安,遠離故園,遠離一切他自己所依戀的地方。 到底哪里才是終點,只有老天知道! 今后還有哪些磨難在路上等著他,知道答案的,也只有老天。從兩年前的那個秋天起,王洵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偛幌嘈庞龅降氖虑槎际钦娴?,卻始終無法從惡夢中醒來。 “走吧,看你那點兒出息!”封常清又慈祥地笑了笑,宛若在看著自己即將出門歷練的嫡親子侄,“既然生為男兒,就別婆婆mama。記住,有些責任與生俱來,無論怎么逃,都是逃不掉的!” “侄兒記住了!”王洵輕輕點頭,將涌到眼角的淚水憋進了鼻孔?!八氖灞V??!?/br> 說罷,轉過身,沖著弟兄們奮力揮手,“上馬!” “上馬——!”王十三扯開嗓子,用極不標準的唐言,將命令傳了出去。 兩個團的將士迅速跳上坐騎。跟在中郎將王洵身后,護住欽差大人,緩緩向東走去。漸行漸遠,將無數雙關切或者憎恨的目光,遠遠拋在了背后的群山深處。 隊伍前頭,有數面猩紅的大旗高高地挑了起來?!鞍参鳌薄按筇啤薄爸欣蓪?,王”。宛若數團跳動的火焰,點燃了整個秋天。 第三卷 破陣子 終 注1:唐代一團兵馬為三百。由一名校尉統率。 第四卷 天凈沙 第一章 看劍 (一 上) 第四卷 天凈沙 第一章 看劍?。ㄒ弧∩希?/br> 西域的天氣涼得早,才入了秋沒幾天,山上山下,高高低低的灌木雜草,已經被風吹成了一片層層疊疊的風景。淺綠、鵝黃、淡金、火紅,由下到上,次地分明。如果換做二十年前,刀頭齊大嘴肯定要伸長脖子,狂吟一首在疏勒城酒肆偷學來的唐律。西北的刀客圈子里,他是為數不多,上過幾年縣學并能寫一手漂亮魏碑的“秀才”之一,不如此,無法顯示他卓然不群??涩F在,齊大嘴卻只希望把嘴巴閉得越緊越好。絲綢古道已經越來越危險,特別是離開唐軍控制區域后,簡直是一步一個陷阱。稍不小心,整個商隊就要遭受滅頂之災。齊大嘴今年已經四十有七,再走上幾趟,就可以回家頤養天年了,所以少引起些關注才好。 “該死的天方教徒!”儲獨眼策馬走在齊大嘴身邊,一邊左顧右盼,一邊罵罵咧咧。他是齊大嘴的老搭檔。因為早年間幫人押貨,一只眼睛被馬賊用沾了發酵糞便的弩箭射瞎,所以才得了這么個綽號。不過刀客們紛紛傳言,儲獨眼當年不但被人射壞的眼睛,底下某些代表男人身份的東西也被射壞了。否則,他也不會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后,整個人性情大變。毫無理由地將賢惠漂亮的嬌妻趕回了娘家,并為此賠給了岳父近半家產。隨后其妻含憤改嫁一開飯館的鰥夫,成親不到七個月便產下一男嬰。據偷偷去看過的刀客同行們透漏,男孩的眉目與儲獨眼長得極像。消息傳開后,儲獨眼只是悄悄地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了一場,然后就繼續刀頭添血,再也沒靠近妻子的新家五十步以內。 不過,從那之后,此人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動不動就拔出刀來跟人拼命。好在他遇到風險時,也總是揮刀沖在第一個。所以西域各地的新老刀客們對儲獨眼不喜歡歸不喜歡,每每接了大活,卻總是記得叫上他一起干。 有道是人不要命,鬼也害怕。十幾年下來,跟齊大嘴一道走絲綢之路的刀客們死的死,殘的殘,囫圇活到現在地的沒剩下幾個!儲獨眼偏偏也成了其中之一!尸山血海中打滾打得多了,此人身上便淬煉出一股濃郁的殺氣。獨眼微微一掃,便能讓附近的同伴不寒而栗。遇到需要拼命的時刻,那只獨眼里射出來的光芒,則能令匪徒們手腳慢上半拍。對于刀客們來說,這半拍便是生與死差別,大伙跟在儲獨眼身后一擁而上,往往能硬生生地在匪群中為背后的商隊撕出一條血路來! 兩個多月前,唐軍和天方勢力在健馱羅一帶打得熱火朝天,導致商人們紛紛止步。嶺西、河中、古波斯乃至比古波斯更遠的西方,絲綢、茶葉的價格一路狂飆。如今,戰爭終于暫時停頓了下來,已經被利益燒紅了眼睛的商人們紛紛出動。與此同時,被“餓”了小半年的各路綠林豪杰也聞到了葷腥味兒,紛紛抄起藏在牲口棚里兵器,再度如餓狼一樣,聚集成群。見到獵物,便毫不猶豫地撲將上去,“吃”得連骨頭渣兒都不剩。 越是這種情況,刀客們的賣命價錢越高。故而刀頭齊大嘴明明已經賺夠了可以頤養天年的身家,卻依舊抗拒不住銅錢的誘惑,繼續帶領隊伍走在了絲綢古道上。憑著多年在道上闖下的名聲和號召力,他不顧商隊頭領難看的臉色,硬是逼著對方出了雇傭尋常刀客四倍的高價,把自己的老搭檔儲獨眼也給拉入了隊伍。為的就是借助后者那一身煞氣,給整個商隊增加幾分平安往返的機會。 多出了一筆錢,則意味著利潤的減少。商人們自然心里不會太高興。而儲獨眼那丑陋的面孔和沾上火就著的性格,也令商人們和刀客同行們,對其敬而遠之。所以這一路上,齊大嘴就成了儲獨眼唯一的聽眾。耳朵里灌滿了后者那粗俗的罵聲,從早到晚,從疏勒到圖魯喀爾特山口。 過了圖魯喀爾特山口,便徹底出了安西軍控制范圍。儲獨眼的目光愈發陰沉,罵聲也愈發喑啞難聽。也不怪他火氣大,如果不是因為天方教那幫孫子打了敗仗,自己將健馱羅通往迦不羅的山谷堵死的話,大伙完全可以走南線。那樣,雖然路過大食人控制范圍時,商隊難免要被拔掉一層皮。但總比走北線稍微安全些。并且通過賄賂,完全可以讓損失減到更小。 然而天方教的將領膽子太小,居然為了逃避與唐軍的戰斗,將西行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條道路硬生生給毀了。所以商隊只好在北方,經休循州(今費爾干納)、康居(今撒馬爾罕)、安息、輾轉再到波斯。這條道上,光接受大食人冊封的總督就有十幾個,個個都像蚊子一樣貪婪。偏偏這些總督們,麾下又都沒多少兵士,根本掌控不了整個絲綢之路北線,導致一路上匪幫多如牛毛。有的地方貴族,本身就是匪首。平素收收人頭稅,禍害禍害治下百姓。一旦哪天貪心忽起,立刻召集起麾下的兵士,換了衣衫,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干一票。 “奶奶的,該死的天方教徒。統統該死!”前方已經快到安集延,當年高宗時代安西將士們建立的烽火臺隱隱可見。儲獨眼四下巡視,嘴巴繼續罵罵咧咧。如果不是該死的天方人,趁著大唐內亂的機會,煽動這片土地上的各族諸侯獨立。安集延一線將非常太平。唐軍習慣于建立秩序,故而無論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情便是肅清匪幫,連通驛道。一點兒不像天方人,嘴巴里說得全是真主如何如何仁慈,天國如何如何舒適?,F實中,卻除了刮地三尺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做。 “差不多就行了,當心商隊里有天方教徒!”齊大嘴終于忍無可忍,偏過頭,沖著老伙計叮囑了一句?!斑@疙瘩,可已經算是天方人的勢力范圍。在寺院門口罵禿驢,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長么?” “我就是嫌乎自個兒活得長了,怎么著?!”儲獨眼梗著脖子,大聲回敬。雖然不服氣,卻念著搭檔多年的份上,給了老朋友一個面子。不再口口聲聲問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罵道:“凡是打著天神名義禍禍百姓的家伙,都不得好死。否則,他敬的肯定不是個好神仙!” 這話,倒也占幾分道理。并且從沒有人喜歡自己主動揀罵。齊大嘴笑了笑,不跟對方一般見識,“到了休循州,我要給自己尋摸兩匹好馬。你呢,跟不跟我到馬市上轉一圈?!” “球用!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還愁搶不到一匹好的來!”儲獨眼斜了他一記,悻悻地打擊。轉瞬,目光中卻泛起了一絲難得的溫情,“你家小桌子,快五歲了吧?買匹歲口小一點兒的大宛馬,剛好讓他慢慢養著!” “小桌子過了年就六歲了。小凳子過了年也兩歲了!”齊大嘴點點頭,刀削斧剁過般的臉上,寫滿了幸福?!拔屹I一公一母,托人給我家那不爭氣兒子的捎回去。先讓他幫著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馬也該下小崽了!” “這算籌倒是打得精明!難怪咱們這么多兄弟,只有你攢下了一份家業!”儲獨眼點點頭,說話的語氣終于變得正常了起來。老朋友的兩個孫子,他都抱過。一點兒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爺爺。這讓他又想起自己被別人養大的那個兒子來,過了年都二十三了,其養父眼睛里只認得錢,根本舍不得給孩子預備彩禮。而疏勒這邊唐家女兒又少,所以硬生生將親事拖延到現在。 “走完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憂傷,齊大嘴立刻猜測出對方在想什么,嘆了口氣,設身處地的勸告,“都這么多年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那開飯館的家伙人品不錯,雖然摳門了點兒,卻一直拿小寶當親生的看待?!?/br> “狗屁親生。親生的還舍不得給他說個好媳婦?!”回頭掃了掃沒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儲獨眼皺著眉頭抱怨?!袄献硬皇巧岵坏眠@張臉,是不愿意讓小寶他們娘倆多受氣。否則,才不在乎那開飯館的家伙怎么想!” “拉倒吧,你!”齊大嘴角微微上翹,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的模樣?!澳氵@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這么著吧,等回了疏勒,我做東,請你去那邊吃蒜泥羊尾巴。順便著,咱們看看小寶,然后替他把親事張羅張羅。那開飯館的舍不得出錢,咱們倆出不行么?我替你出一半兒!” “多事!誰稀罕你那仨瓜倆棗!”儲獨眼又瞪了齊大嘴一記,悻悻地罵道?!袄献舆@么多年,就沒存錢了?老子就是不給,怎么著?老東西,咸吃蘿卜淡cao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齊大嘴又笑了笑,懶得跟這混人較真兒。儲獨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當年箭毒入腦,隨時都可能再度發作。他不忍妻子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時與對方一刀兩斷。誰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說頂多活不了五年的傷,偏偏讓儲獨眼活出了一個奇跡。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錯事,只能偷偷地在沒人處后悔。那開飯館的家伙除了小寶之外,也沒有其他后人。如果儲獨眼一直躲小寶母子遠遠的,則生親不如養親,人家這輩子也算沒白照顧小寶母子倆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馬金刀地殺回去,丟下一份厚重的家當替小寶張羅親事。你叫兒子到底該姓儲呢,還是繼續跟著別人姓張? 所以有些事情,糊涂著比明白了更好。糊涂著只傷害一個人,扯明白了,卻會傷害一大堆。這么多年來,他看見過儲獨眼喝醉了酒亂發脾氣,看見過儲獨眼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卻始終沒看見過,儲獨眼到前妻母子的住處走一遭。雖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兩家前后不過是半刻鐘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兒!”儲獨眼繼續不依不饒?!坝心切乃?,先想想怎么把隊伍平安帶回去吧。這兩天,我總覺得心里不太踏實!” “怎么個不踏實法子?”齊大嘴一愣,立刻壓低了聲音追問。憑著多年行走江湖養成的直覺,最近這幾天,他也覺得頭皮麻麻的??偤孟癖灰浑p眼睛盯上了般,但這雙眼睛到底在什么位置,卻根本發現不了。 “我查不到!但就是不踏實!”儲獨眼雖然人看起來很粗魯,心思卻非常細膩?!澳阌X得,咱們路上遇到那幾波土匪怎么樣?什么時候,西域的土匪變得如此不經打了,居然被咱們隨便一沖就散了,連商隊的寒毛都沒碰倒一根?” “嗯——”齊大嘴皺著眉頭低吟?;仡^望望,看看周圍沒有人偷聽,壓低了嗓門跟儲獨眼商量,“這話別跟別人說,免得動搖了隊伍的士氣。最近幾天,我也覺得眼皮老跳??勺屑毾胂?,也許是安西軍西進的消息,被土匪們聽到了。怕被封大將軍秋后算賬,所以心狠手辣的都遠離了這一帶,只剩下了一群小菜鳥!” 聽到這話,儲獨眼忍不住微微冷笑,“想得真美!人家朝廷大軍,會替你一幫商販出頭?這話咱們自己都不信,更甭提沿途那些慣匪了。我估摸著,前面幾波土匪,都是踩盤子的。目的是試探咱們的實力。畢竟這么多商號湊起來的隊伍,很難一口吞下?!?/br> 齊大嘴倒吸一口涼氣,凜然回應,“所以你就估摸著,對方準備藏在某個地方,給咱們來一記狠的!你個獨眼龍,怎么不死去你?!” “不光是如此?!眱Κ氀坌α诵?,直接忽略了后半句詛咒,“我估摸著,匪徒們也在糾集隊伍。先將咱們的實力試探清楚,然后發現無論是誰,都很難一口吞下這么大一支商隊。所以幾家集合起來,一起動手,然后坐地分贓!” 他說得滿不在乎,齊大嘴聽得卻臉色越來越白,咬著牙尋思了好半天,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如果這樣,商隊可就懸了。你估摸著,能交保護費么?” “難!”儲獨眼摸了摸手中刀,低聲否認?!岸际邱R匪,誰都管不了這么長一段路。并且其中不少都是貴族老爺們的私兵,撈一票就換地方的家伙。不像天山那邊,還講究個細水長流,不把商販們趕盡殺絕!” “那樣可就真麻煩了!”齊大嘴越聽心里越沉,嘬著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愿意沒看到孫子娶媳婦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鄉。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獨他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這支商隊就徹底毀在了路上。整個疏勒刀客行的聲譽,也因為他一人的行為而徹底完蛋。那樣的話,非但商販們的后臺饒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區的刀客們,也會一起趕來滅了他的滿門。 “有什么麻煩的!還不是跟早些年一樣?!”儲獨眼倒是看得開,咧了咧腮幫子,笑著開解?!澳銊e老跟著我。找幾個機靈點兒的,過來聽我指揮,負責頭前替大伙探路。再找幾個膽大不要命的,讓他們負責斷后。你自己則坐鎮中間,負責指揮這個隊伍突圍。這么多年來,遇到大麻煩時,咱們不都是這么干么?屆時各安天命,沖出來的,繼續發財賺大錢。落入土匪手里的,就自認倒霉。道上的規矩便如此,他們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規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卻非常公平。刀客們以命換錢,商販們冒著尸骨無存的風險,去西方賺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葉和絲綢的價錢越高。特別是茶葉,在中原一吊錢可以買上百斤的粗劣貨,運到了古波斯,則與白銀等價。運到弗林那邊,據說當地商人販賣時,茶團外邊要包上黃金。外邊那層金箔只算添頭,藏著里邊的,才是真寶貝。至于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鄉,多少商販身首異處,全做了穿著絲綢衣衫喝下午茶時的談資,不如此,則襯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貴。 “我已經安排過了。居中調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cao心!”齊大嘴點點頭,強裝出一份鎮定,“我跟你搭檔慣了,一起干探路的活,肯定比別人強。你只管把獨眼瞪圓了,給我看看危險藏在什么地方就好。咱們兩個搭伙闖了半輩子,不信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滾你個烏鴉嘴。要死,你自己去。別算上我!”儲獨眼笑了笑,低聲罵道。居中調度肯定比頭前開路安全,即便是剛入行的刀客,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齊大嘴雖然為人謹慎,卻也不是個不講義氣的家伙。所以才舍棄了刀頭的福利,寧愿身先士卒地陪著他。 “不拉你拉著誰!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饼R大嘴笑著回敬了一句,直其腰來,緊緊按住手中的刀柄?!暗苄謧?,打起點兒精神起來啊。休循州的藍眼睛娘們,洗干凈了等著你們呢!” 休循州,是唐人對渴塞城的稱呼。其他地區往來的商販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而稱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漢那。類似的還有被改作撒馬爾罕的康居,改作阿濫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著華夏血脈為傲的中原子孫,才始終堅持其百年前的稱呼,仿佛這樣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般。 “好咧!”身后傳來整齊的回應。很多被風沙吹黑了的面孔,帶著笑,帶著對幸福的渴望,帶著趕路趕出來的汗水,眉宇間倒映出秋日的陽光。 第一章 看劍 (一 下) 第一章 看劍?。ㄒ弧∠拢?/br> 當年唐軍修建烽火臺之時,選址都非常講究。幾乎每兩座烽火臺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并且基座所在要高出周邊地勢不少。一眼望去,于荒原中非常醒目。更難得的是,為了方便士兵堅守,烽火臺內部或者附近,往往還挖有深水井。非但能為士兵們提供飲水,還完全解決了過往商隊的補給之憂。 大食人的勢力控制了這一帶之后,所有烽火臺都徹底報廢。然而唐軍打下的水井卻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當地牧人視其為活命本源所在,過往商旅也以此作為歇息、休整的最佳場所。與此同時,強盜們則喜歡在烽火臺附近守株待兔,劫殺所有靠近水源的獵物。 安集延附近的烽火臺諢名叫做黃泥墩,因為筑造時使用了附近特有的粘土,所以通體呈金黃色。在西域的落日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此地乃是齊大嘴與商隊頭領事先商量好的沿途落腳點之一。大伙之所以選中這里,是因為這座烽火臺距離城市極近,只有區區十里左右。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當地部落貴族,不會在這里襲擊商隊。而其他地區的馬賊如果敢于“撈過界”,只要商人們給足好處,駐扎在安集延城內的部族私兵會在半柱香時間內趕到戰場。 故而,非但齊大嘴這種有著多年為商隊護鏢經驗的老江湖會把安集延附近的烽火臺視為比較保險所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商旅、刀客團伙,也都將黃泥墩視作野外打尖的首選。只要大伙不進安集延城,在黃泥墩下湊合一夜,第二天就可以直接走到休循州。這樣,本來要交兩次的進城稅,便可以省下一次。此外,還有一個大伙心照不宣的約定,小規模的商隊若是在黃泥墩附近相遇,可以根據自愿的原則,匯聚成較大的一股。而實力雄厚的商隊,亦可以在收取一定好處后,接受小商隊的投靠。如此一來,保護商隊的刀客數量就更多,力量也更為集中。職業和客串的馬賊們即便想打商隊的主意,也會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相關損失。 因為戰火剛剛平息的緣故,今年的各路商隊出發的時間大體都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黃泥墩下,前后左右扎滿了各式帳篷。齊大嘴等人所在的商隊雖然規模龐大,卻無法在這里仗勢欺人。只能在距離水井較遠的地方,選了一個稍微避風的洼地,緩緩停了下來。 駐地選好之后,不用齊大嘴招呼,刀客們立即開始忙碌。老刀客帶著新入行的年青后生,資格不老不新的壯年刀客則自愿結伙,憑著經驗行動。眾人七手八腳,迅速在駐地外圍打下一圈木樁,然后用捆貨物的草繩,將一根根木樁連接起來。再接著,商隊的大小伙計們將整筐或者整箱的貨物沿著草繩一圈圈碼放,不能裝筐的零散的貨物則放于竹筐中間的空隙處。然后有人將牲口牽走喂水,將竹筐和木箱圍攏出來的空地打掃干凈,支好帳篷。一座似模似樣的營盤便拔地而起。 商販們都非常講究眼色。臨時營壘內一座座倉促搭建起來的帳篷看上去東倒西歪,凌亂不堪。事實上卻非常嚴格地遵守了某種潛在的約定。眾人推舉出來的頭領住在營地正中央,資格老,本錢足的大商號掌柜住在里圈,資格和本錢都一般的商販則依次向外。最外圍,臨近貨箱和木樁的地方,則是刀客們的帳篷。清一色為粗氈子所制,又厚又臟,個別帳篷還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卻為整個臨時營寨里最齊整所在,隱隱地透出幾分威嚴。 這座臨時營地規模甚大,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商隊頭領的中央大帳一豎起來,立刻便會有小規模的商隊前來搭訕,順便請求入伙。刀客們也會因為外人的加入,從商隊頭領所得的“抽水”里邊分上一兩成,算作約定之外的酬勞。但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令齊大嘴失望,站在營門口眼巴巴地盼了半天,身背后的商戶伙計們都開始忙活著支鍋造飯了,周圍的其他商隊卻連個湊上前套近乎意思都沒有! “奇了怪了,莫非這條道上的馬賊們都偃旗息鼓了?還是商販們一個個都吃了豹子膽!”非但齊大嘴一個人失望,他的老搭檔儲獨眼對此也非常不滿。賣命的錢,沒人會嫌多。刀客們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下次還能出來接買賣,所以每一趟,都希望多賺仨瓜倆棗,好多給身后的老婆孩子留一些,少讓她們在自己無法照顧到時,受人的白眼。 “恐怕是,附近還有比咱們這支實力還強的的隊伍吧!”齊大嘴左思右想,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芍灰菑氖枥粘浅霭l的,還能有哪支商隊比自己背后這支更大呢。畢竟他齊大嘴的江湖名聲在那擺著呢?只要是對疏勒城江湖情況略有熟悉的人,聘用刀客的時候,誰不會第一個想起他老齊? “不可能!”儲獨眼瞇縫著眼睛,寒光在四周掃來掃去?!巴鸬南倓倐鞒鋈?。即便是龜茲來的商販,都不可能比咱們出發更早。除非他們根本沒把打仗當回事,春天時便從長安出發,差不多這時候剛好走到這里?” 這個推測倒也合情合理。長安城乃天下最繁華之所。也是所有中土和天下各國特產貨物的匯集地。來自波斯、弗林甚至更遠國度的商人們,在巨額利益的驅使下,往往肯花上三年到五年甚至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個來回。如果有這樣一批不要命的商人,春天時從長安運貨西行。則恰好能避開絲綢古道因為戰爭而關閉的時間。 能把生意做到萬里之外的商隊,規模自然不會太小。比起齊大嘴背后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小商小販們當然更愿意托庇于前者羽翼之下。只是,如此一來,期望中的外快就拿不到了,來自疏勒城的一眾刀客們內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正罵罵咧咧間,卻聽見有個很威嚴的聲音呵斥道:“一群鼠目寸光的家伙,有一伙更大的商隊搭伴兒,豈不是更好?我出去看看,到底黃泥墩今天到底來了哪路神仙?老齊,你再叫個人,跟我一道走一趟!” 甭看齊大嘴在刀客們中間威風凜凜,見到說話之人,卻立刻賠上了一幅笑臉,“是了,莫大哥說得對。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老儲,咱們兩個跟莫大哥去學兩手。莫大哥,您老走這邊,小心,剛才弟兄們在沙土里撒了扎馬釘!” “這么幾根釘子,管個屁用!”被稱作莫大哥壯漢不屑地撇了撇嘴,笑著數落?!氨获R賊用竹耙子一掃,就全清理干凈了。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留著門兒省心!” “您老哥說得對!但弟兄們畢竟背了一道了,能使上點兒就比閑著強,您老說是不是?!”齊大嘴連連點頭,嘴巴比抹了油還滑溜。 見到他如此低三下四,儲獨眼禁不住暗暗賭氣。然而生氣歸生氣,他也清楚老齊這樣做全是為了大伙。頭前這個叫做莫大的壯漢,是商隊頭領的心腹家將。光看那塊頭和眼睛里無法隱藏的精光,就知道是個吃慣了刀尖飯的家伙。這種人不到萬不得已,儲獨眼不絕對會主動招惹。況且當初齊大嘴非要拉上他時,商隊頭領本來嫌雇傭他的價錢太高,多虧了姓莫的家伙在旁邊嘀咕了一句,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那姓莫的雖然脾氣桀驁,江湖經驗卻非常豐富。帶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隨便兜了小半個圈子,便套問出了另外一伙大商隊的具體駐扎位置。帶著幾分挑剔的味道,他快步走向目標。距離對方的營地還有好大一段兒,卻突然猶豫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發起了呆來! “怎么了,莫大哥?”齊大嘴反應極其迅速,立刻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跟儲獨眼兩個一左一右,將姓莫的壯漢夾在中間。 “別沖動,他們絕對不是馬賊假扮!”壯漢莫大迅速伸出手掌,死死拉住了齊、儲二人的胳膊?!摆s緊走,別離他們太近?;仡^跟誰都別提起,就當什么都沒看見!” “嗯!”齊、儲兩個老江湖悶聲答應,目光卻忍不住繼續向前方飄。對方到底是什么路數,居然讓莫大連上前打個招呼的勇氣都沒有?正疑惑間,前面的臨時營盤已經大門敞開,有幾個人迅速迎了上來。 此刻再走,就徒招懷疑了。不用莫大吩咐,齊大嘴和儲獨眼趕緊將刀柄放開,以江湖之禮向對方抱拳致意。壯漢莫大見走不脫,也只好肅立抱拳,苦笑著向來人打招呼,“安西程家老字號程掌柜,路過此處,特地派小的過來看看有沒有搭伙的機會!” “是你,莫七……,你怎么會在這兒?”來人之中,帶頭者顯然跟莫大有過‘交情’,警惕地在十丈之外停住腳步,手按刀柄。 “你認識我?!”被人叫出了真實姓氏,先前還驕橫無比的莫大,瞬間便氣焰全消?!鞍?,我想起來了,你是宇文將,宇文家的表少爺……。別誤會,別誤會。萬俟現在就是個替人看貨的家將。絕對是路過,路過。不敢對您說半句謊言!” 第一章 看劍 (二 上) 第一章 看劍?。ǘ∩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