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王洵的嫡系部屬爭先恐后。 人數上,當然足夠湊成一個小規模使團。然而,薛景仙心中,卻覺得這個使團分量有些欠缺。不是怕他們出去后,在異族面前應對不當,折損大唐威儀。而是怕邊令誠這條毒蛇心里沒輕沒重,豁出去讓大食人繼續窺探西域,也要想方設法將王洵等人的性命斷送在出使的道路上。 正遲疑間,又見宋武上前半步,仰著臉,笑呵呵地道:“干脆我也去吧。咱們幾個都是白馬堡出來的,憑什么眼睜睜地看著你等去建功立業?同去,同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拐個弗林國公主回來!” 眾人被他不著調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原本有些肅穆的氛圍登時散了。薛景仙當然巴不得宋武主動請纓,有此人那個當中書舍人的哥哥宋昱在背后坐鎮,邊令誠再想干什么對使團不利的事情,想必也會有所顧忌。但他為人處事甚為圓熟,雖然明知宋武是最好的同行人選,依舊擺了擺手,笑著婉拒,“止戈老弟還是不要冒險了吧。一旦中書大人問起來,薛某可是不好向他交代!” “管他呢。你就說不知情便是?!彼挝溥肿煲恍?,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況且我總不能指望著他照顧我一輩子!” 第四章 社鼠 (六 上) 第四章 社鼠?。∩希?/br> 聞聽此言,大伙看向宋武的眼神登時一亮。誰都沒想到這個背景極深的紈绔子弟,心中居然還藏著如此志向。特別是宇文至,簡直恨不能使勁兒揉幾下眼睛。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夸贊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如此有種!你可想清楚了,此番出去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沒人幫你收拾!” “知道了,用你啰嗦!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宋武笑呵呵地白了宇文之一眼,仿佛嫌對方看低了自己一般。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王洵,拱了拱手,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問道:“明允兄不會嫌小弟本領低微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座大營里摔打出來的!” 此刻,王洵心里也是波濤洶涌。笑了笑,以朋友之禮相還,“豈敢!王某求之不得!” 由于對方有個做中書舍人的哥哥,并且還是楊國忠的親信黨羽,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然而對方總是跟在宇文至身后頻頻向自己示好,又耐著長安同鄉、白馬堡一同受訓這兩重關系,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也無法過于疏遠。只是令王洵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落魄到準備外出避禍時刻,宋武居然慨然要求與自己同行。 甭看大伙說得輕松,連橫西域諸國,共同驅逐大食。事成之后,便有一場潑天奇功可供大伙分享。事實上,此行成功的希望根本不到兩成。途中稍有不慎,便可能這輩子就埋骨于未知所在,連魂魄都不得回鄉。 以宋武目前的背景,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即便他混在安西軍中管管糧草輜重,幾年之后,憑著他哥哥跟楊國忠的關系,也不愁出人頭地。況且與王洵做了一道,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擺在了邊令誠等人的對立面??v然邊令誠忌憚中書舍人宋昱的勢力不敢找他麻煩,但勢必也會被監軍老太監另眼相待。(注1)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為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著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么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著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著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著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后的依仗不那么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郁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么說定了。咱們大伙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伙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于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著接口,“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偽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么功夫!至于相關交往禮儀么?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伙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br>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著沖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么有勞不有勞的?!毖跋蓴[了擺手,然后笑著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劃。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br>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愣,隨即又笑著拱手,“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涂涂抹抹。作為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被西域各國發現的,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里挑骨頭的,都一一想了出來,并且注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后,大伙干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才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后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干了,按次序放好,一并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后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著這張紙,日后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劃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叭绻缃Y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昂昧?,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后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么意思了。干脆,咱們打著護送我回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后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劃。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于出言指點,往往在說著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劃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著外,其他眾人早就走了個干干凈凈。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伙這么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著幾壇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著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著呢!咱們各自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br> 說罷,自己笑著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沖著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后拉著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劃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于晚飯,就在我這里將就著對付一口吧?!?/br>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只船的,可能普通得了么?”宇文至笑著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澳隳?!看著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么?”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為難!”王洵笑著答應了一句,然后開始對著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打扮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里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桿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幾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著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余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么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著眉頭追問。 “沒什么?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了一句。然后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注1:中書舍人在唐代負責制詔,相當于皇帝的機要秘書。故而官職不高,權力卻非常顯赫。 第四章 社鼠 (六 下) 第四章 社鼠?。∠拢?/br> 封常清也正在為大軍行程被阻的事情而煩惱。聞親信稟報說王中郎將求見,立刻想都不想地信口回應道,“讓他回去老實待著!別來煩我!慌什么慌?在安西軍這一畝三分地界,只要老子不死,沒人有膽子碰他半根寒毛!” “諾!”替王洵傳信的親兵鬧了個大紅臉,悶聲做了個揖,轉身退下。還沒等走到屋子門口兒,卻又被封常清從背后叫住,“行了,讓他進來吧。老夫且問問這糊涂小子,什么時候又惹到了邊令誠那廝?” 他正在氣頭上,故而根本沒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高。站在門外的王洵卻不小心聽了清清楚楚。接到親兵的吩咐,先沖對方笑了笑,以示歉意,然后快步走到封常清面前五步左右站好,做了一個及地長揖,“糊涂晚輩王洵,見過封節度!傍晚來訪,給節度大人添麻煩了!” “行了!“封常清從王洵的話里聽出了調侃之意,有些尷尬地輕輕擺手,“別在老夫面前耍嘴皮子了。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家伙!說吧,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情?!” “晚輩豈敢!”王洵笑著直起身,然后將聲音稍微壓低了一些解釋道,“晚輩今日聽封四叔說,有個大食小子居然斗膽學玄皋,心里十分不服。所以便打算向封四叔討個將令,也去蔥嶺之西走一趟。一則么,可以換個角度探聽一下大食那邊的軍情與民情。二來,還可以順便聯絡嶺西各國,協助我安西軍共擊大食!” “你想效仿班定遠?!”話音剛落,封常清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澳阋膊豢纯醋约河卸嗌俳飪??二十不到,就急著覓封侯了?忙什么?難道還嫌在老夫帳下升得太慢!” “晚輩哪敢跟古人相比!”王洵又笑嘻嘻地做了個揖,低聲解釋,“晚輩半年來連升四級,已經快得讓自己都頭暈了。至于斤兩,四叔不會覺得,晚輩連那個大食騙子都不如吧?若論年齡,那假冒的大食使者,豈不跟晚輩差不多大?憑什么他一個化外蠻夷能做的事情,我大唐男兒反倒做不得?!” “他那是打敗仗,沒辦法, 只好死中求活。偏偏姓邊的正需要一個接口擎肘老夫,所以才得了手!”雖然明白王洵說的話句句在理,封常清卻板著個臉,死死不肯松口,“你呢,眼巴巴地急著離開老夫,又為了什么?莫非,你就這么不相信老夫,覺得老夫沒本事護得你安全了么?” “晚輩不是那個意思!”王洵又向封常清拱了拱手,低聲補充,“晚輩只是覺得,如果始終躲在您的羽翼之下,不見任何風浪的話,晚輩永遠都不會有長大的那一天。所以才想出去見見世面。您這代豪杰,已經把大食人打得屁滾尿流了。晚輩這一代,更不能輸給大食人!” “好,好,好……”封常清被王洵說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罢f得好,我大唐的下一代,未必輸給他大食的下一代。唉,老夫,老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你說得都對。老夫未必能護得了你一輩子。與其日后看著你被人排擠,還不如趁著自己還能管點兒事情的時候。多給你一些鍛煉機會!但是,萬一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讓老夫該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四叔不要為侄兒擔心。侄兒這里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扮作使者西去,看似兇險無比。事實上借助于咱們安西軍此刻的兵勢,卻完全可以逢兇化吉。想那嶺西小國,趕著抱您的大腿還來不及呢。誰有膽子對晚輩起歹意?況且他即便起了歹意,晚輩又不是赤手空拳,會伸著脖頸等他砍么?您老,您老別笑。先別急著笑話我,聽我仔細跟您分析……” 望著封常清的眼睛,王洵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將薛景仙替自己的謀劃,結合自己的理解,一一復述了出來。封常清先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后來臉色逐漸轉向鄭重。再后來,則于不知不覺間以手指輕輕叩打桌案,擊節贊賞。待王洵將所有西去之后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對策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后,捋著胡須沉吟了片刻,搖頭苦笑,“看來,老夫豈止是老了!心力和膽識,都照著替你出主意的那家伙,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他看得著實長遠,這個法子表面上兇險,背后卻藏著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比夾在老夫和邊令誠之間,安全得多,也快意得多!這廝,這廝…….” 以封常清的心智,當然不難猜出是誰在背后替王洵捉刀??纱藭r此刻,他竟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罵替王洵出主意的那個人,還是該感謝那個人。連連搖了幾下頭,才又嘆氣著道:“是老夫無能。太低估了邊令誠的陰險。本以為,眼看著一場潑天大功擺在前面,他定然不會扯老夫的后腿。誰料此賊只要能給老夫添堵便好,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牽連著你,也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嗨,老夫這節度使當的,可真他奶奶的窩囊!” “四叔不必因晚輩的遭遇而自責。晚輩之所以受到邊令誠的關照,其實另有原因?!币姺獬G迨冀K放不下自己被邊令誠盯上的事情,王洵趕緊出言解釋。 “哦?”封常清的眉頭一皺,迅速將心思從沮喪與自責中收了回來,“說說,到底是哪路神仙,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長?” “還不跟去年遭到哥舒翰追殺那次,屬于同一檔子事情!”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的笑容好生落寞?!八懒说娜瞬拍苡肋h保住秘密。但皇家的臉面,卻無論如何都丟不得!” “你說的是楊國忠。他不已經主動向老夫示好了么?”封常清又是一愣,信口追問。旋即,雙眉高高地鎖在了一起,“不是楊國忠,那廝雖然不見得有多光棍!然而此刻正有求于老夫,斷不會為了你而輕易毀約。那么,此刻想要殺你滅口的,就另有其人了。想必跟邊令誠還是一黨?!那廝,那廝,居然是高力士!虧得老夫還把他當做個英雄!想不到也是個陰險歹毒的家伙!”。 “他倒未必是陰險歹毒。只是在他眼里,晚輩不過一個螻蟻之輩而。踩死了就踩死了,才不會當做多大個事情!”經歷了這么多打擊,王洵心中倒也有了幾分明悟。笑了笑,低聲補充。 “這高力士!這高力士,唉!”封常清徹底沒了脾氣,拍打著面前桌案大聲苦笑?!肮植坏媚阆攵愕饺f里之外去。如果被高力士盯上了,老夫也未必能護得住你。這都是他奶奶的什么鳥事!將士們不顧生死地浴血奮戰,又他奶奶的是為了誰家?!呵呵,呵呵……” 笑著笑著,他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大聲地咳嗽了起來。被西域風沙吹皺了的面孔猛然顯露出一縷病態的殷紅。 令男兒最傷心的,莫過于自己傾盡全力捍衛著的東西,在背后轟然崩塌。什么千古明君,什么太平盛世,什么君臣相得,什么榮華富貴。剎那間,幾乎全都在背后化作了一團煙云。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原來萬里疆土,都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那短短兩寸! “四叔不要多想,是晚輩運道太差而已??!”王洵走上前,輕輕替封常清敲打后背。他打擊遭受得早,并且是循序漸進,所以心中并沒有封常清此刻這么大的落差?!叭舨皇悄鷰ьI安西將士駐守在這里,玉門關以內,哪來的夜夜笙歌?況且陛下也不一定知道高力士等人的作為。若是某日重瞳親照,說不定立刻會撥云見日!” 最后一句話,已經純屬替封常清寬心了。大唐天子李隆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精力肯定會一天不如一天。而其又過于貪戀聲色犬馬,哪來的時間管國家大事?況且就算是高力士等人打著皇家的旗號胡作非為,天子并不知情。又是誰給了太監們這么大的權力?不通軍務,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整支安西大軍半步前進不得!白白葬送了眼前大好局勢?” “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一方節度,很快,封常清便從失望地陰影中走了出來,笑著數落。 “想不開又能怎樣?晚輩畢竟還是大唐子民,總不能刺了陷害我的人,然后去做山大王?!”王洵笑了笑,實話實說?!耙虼送磔叕F在誰也不敢怪。只怪自己過于渺小,所以才不被他們當人看待。哪天晚輩也能像封四叔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了。想必別人再想加害于我,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話是這么個理兒,不過…..”封常清先是點頭,然后輕輕搖頭??傆X得像王洵這般年紀,還是不要對現實太悲觀為好?!安贿^,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猜的,并無真憑實據。此刻大唐恰逢五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就算不是為了朝廷,也應該好好珍惜一番?!?/br>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語很沒有說服力。搖了搖頭,又笑著補充道:“出使嶺西諸國的事情,老夫會立刻著手替你安排。朝廷本來就授予了老夫臨時決斷之權,讓你半途中做個使節,也不算違背制度。相關手續文憑,就按你說得,先拿贗品對付一份兒。真的那份在你出發之后,很快就能悄悄地補齊,并且能在禮部留下備案。只是此事不宜聲張,免得邊令誠那老賊得到消息,又故意在背地里給你使絆子!” “晚輩省得!”王洵笑著向封常清拱手致謝,“晚輩跟薛大人說好了,打著護送他回長安的旗號,先往東邊走一段。待到了無人之處,再悄悄地扮作商隊,掉頭向西?!?/br> “這倒是個穩妥的辦法!”封常清點點頭,有些形神俱疲。剛才的某一個瞬間,他自己心中幾乎一片死灰。然而畢竟已經為了一個信念奮斗了大半輩子,不是輕易就能放得下。所以還不如裝作一切都沒看到,反而能活得更輕松,愜意。 倘若真的能夠醉生夢死的話,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第四章 社鼠 (七 上) 第四章 社鼠?。ㄆ摺∩希?/br> “那晚輩就下去收拾東西了。四叔也早點兒歇息吧。有些事情,其實沒必要放在心上。大食人兵馬已經被咱們打殘廢了。即便多給他們幾個月時間休整,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見封常清始終提不起什么精神來,王洵心里不覺有些擔憂。相識這么久了,這個身量不高,肩膀卻如同山巖般結實的始終給他一種挺拔可靠之感。仿佛天塌下來,此人都能用脊梁骨頂住。然而今天,這種沉穩厚重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待之的是一種無法驅離的軟弱與頹廢。 “你先別忙著離開。老夫還有些話要跟你交代!”封常清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急切,微微向前抬了下身子,隨后又迅速坐了回去。 “四叔請講!”王洵又向前挪了半步,將二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笑著請教。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緊跟著用手輕輕擠壓自己的額頭。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突然間忘記了該從哪里開始一般。想了好一陣兒,才笑了笑,低聲道:“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你還沒吃晚飯吧!干脆留下來陪我老頭子喝兩杯,如何?” “晚輩求之不得!”王洵楞了楞,年青的臉上立刻堆滿了歡喜的笑容。倒不是因為覺得跟封常清一道吃飯有多榮幸,而是自打到了安西以來,他與封常清之間便多了一重上司和屬下的關系。平素雖然不曾刻意相互回避,但能夠接觸的機會也不太多。更甭說像當年在長安時一樣,單獨受到老人的淳淳教誨了! 見到王洵臉上那毫無修飾的喜悅,封常清的臉色也是一亮,笑了笑,低聲數落,“不就是幾杯酒么?軍中平素又不禁止你們喝,只是有個節制就行了?!?/br> “這不是馬上要跟四叔分開了么?”王洵抓了抓自己的脖頸,笑著給自己找借口。 “行了!”封常清輕輕擺手,隨即將目光轉向門口,“來人,吩咐廚房,烤一頭狍子來,將小勃律國主送給老夫那幾桶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也拿上來!老夫今天要好好跟自家子侄敘敘舊!非重大軍情,不要讓人進來打擾!” “諾!”親衛們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準備。不一會兒,便用一個碩大的銀盤,端上一整只熱氣騰騰的烤狍子。 夏末本不是吃烤rou的季節,但行伍之人,本來也沒什么講究。況且在這兒遠離中原的邊陲之地,非但菜肴極為稀缺,連各色香料和調味品都非常難以湊齊。故而用當地炭火烤當地野味,反而成了一道合口的珍饈。 自有人拿來西域諸國進獻的白玉琉璃杯,分別在王洵和封常清面前的矮幾上擺好。然后抬起一個碩大的木桶,慢慢將兩個夜光杯斟滿。猩紅的酒漿被冷冰冰白玉一襯,立刻顯出幾分熾熱來,仿佛兩杯流動的血,在不羈的心里緩緩激蕩。 “干了!”封常清自己先舉起夜光杯,一口悶了下去。 “好!”知道對方不喜歡拘泥小節之人,王洵痛快地將面前的酒盞舉起,仰著頭一飲而盡。 “好!再來!”封常清用隨身小刀割了一大塊rou吃了,隨即將侍衛們剛剛替自己倒滿的第二杯酒舉起,再度一飲而盡。 王洵本來就喜歡喝上一點,此刻又是長輩所賜,豈能不從。也學著封常清的模樣舉起第二杯葡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不同與西域,亦不同于中原,甜味寡淡而酸澀之味甚重。配著rou食飲起來,卻能極大程度化解脂肪的油膩。清爽之余,還在人唇齒之間暗留一股辛甘。這股辛甘之味,雖然不像中原酒水那般凜冽,卻是盤旋在哽嗓之下,肚腹之上,久久不散。就好像里邊點燃了一團火,要把所有男兒豪情都是燒起來,燒成灰,然后變成一粒粒琉璃,撒進西域那蒼涼的瀚海里。 叔侄二人一口酒,一口rou,很快就喝了個眼花耳熱。待肚子里的烈焰燒得差不多了,封常清抓起隨從遞上來的濕縑布,信手在上面蹭了幾下,然后帶著幾分醉意問道:“說實話,你小子是不是覺得四叔已經護不住你了?” 同樣的問題,王洵先前已經回答過一次。此刻當然不能出爾反爾,趕緊將手中酒盞放下,笑著解釋道:“哪能呢?是四叔自己想歪了。那姓邊的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我還會擔心四叔應付不了他?! 只是不甘心讓那假冒的大食使者就這樣占了咱們安西軍的便宜。同時也想自己出去見見世面!” 封常清只是苦笑,不拆穿王洵,也不表示自己相信。待后者將話全部說完了,搖搖頭,嘆息著道:“其實你離開得對。若是留在軍中,老夫的確很難護住你了!” “四叔!”王洵楞了楞,沒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會讓封常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八氖逵謬樆N?。這安西軍,還不是您老的一畝三分地么?姓邊的再有心機,也不過使些上不得臺面的陰招罷了。真的把您老逼急了,只要一拍桌子,保準嚇得他屁滾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放聲大笑。不知道是因為王洵的話感到開心,還是覺得失落?!袄戏?,老夫,想不到老夫在你眼里,還真這么有本事!老夫,老夫……” 他突然又開始大聲咳嗽了起來,親信們趕緊上去幫忙順氣,卻被他直接用手撥了個東倒西歪,“滾遠邊上呆著去,老夫還沒到要死的時候呢。來,喝酒,喝酒,咱們再干一杯!” 有人拼命向王洵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接封常清的茬兒。然而封常清根本不管王洵這邊肯不肯陪不陪著自己,很快又是一杯落肚。將酒喝盡了,他的咳嗽聲也停住了。長舒了口氣,大聲命令,“倒酒,要么就滾出去,老夫自己給自己倒!” 左右親信不敢違拗,只好虛虛地給他又倒上了半杯。封常清將夜光杯握在手里一邊把玩,一邊低聲吟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明允,你知道后邊兩句是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