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噢,噢,噢——”巨人走到戰場中央,距離敵我雙方都兩百五十步左右,終于停下了腳步。將彎刀插到地面上,伸開沒有任何鎧甲保護的胳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班?,噢,噢——” 如同野獸般的叫喊,迅速傳遍整個戰場。大食人聞之士氣高漲,跟著巨人的節奏齊聲呼喝。安西軍這邊的士卒們則破口大罵,氣勢上卻明顯比對面稍遜了一籌。 “都什么年頭了,居然還跟老夫玩這一套單挑的把戲?!”封常清終于被驚動,睜開雙眼,目中冒出一道寒光?!罢l替我出去,把對面那個傻子給砍了!” “末將愿往!”沒等封常清把話說完,王洵的坐騎已經沖出了本陣。一邊策馬飛奔,一邊大聲喊道,“末將剛剛受了陛下破格提拔,無以為報。就拿這家伙的腦袋來頂賬吧。諸位兄弟,千萬別跟我爭!” 周嘯風、趙懷旭等人本來已經沖離了本證,聽到王洵后半句話,笑罵著兜轉了坐騎。只有宇文至不放心,遠遠地跟了上去,同時取下騎弓,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沒等王洵沖到戰場中央,巨人突然轉過身,拔腿就跑。一溜煙跑出老遠,又回過頭來,沖著王洵又跳又叫。 “哈哈哈哈!”看到此景,本來還為王洵暗捏一把汗的薛景仙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好奇間,又看到那個巨人拎著黑漆漆,側面鑲嵌了很多大寶石的彎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這傻子要干什么?眾人微微一愣。旋即看到王洵也跳下了坐騎,將馬槊掛在了馬鞍橋側,單手拎起了一柄又像鏈子錘,又像流星錘的奇怪兵刃。 原來那看著像個傻子的巨人一點兒也不傻。居然不肯吃敵人在馬上,自己在步下的虧,所以才撒腿跑遠,然后背靠著自家大陣提出了抗議。而王洵雖然不懂大食話,卻從巨漢的舉動上,猜到了他的意圖。所以才跳下了坐騎,選擇與對方公平步戰。 他腰間的橫刀剛才借給了薛景仙,所以此刻手邊只剩下了高適所贈的鐵流星可用。而對面的大食巨漢也算身經百戰,一眼就看出了,前來應戰自己的唐將犯了個致命錯誤,把極西之地重甲騎士所用的馬上兵器,當做步下兵器來用了。 這種送上門便宜,不占才是傻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食巨漢騰騰騰助跑了幾步,大喝一聲,揮刀沖王洵就來了記直劈。此刻的王洵也不再是半年前那個初經戰陣的小菜鳥,先是向旁邊輕輕躍開半步,避過對方的刀鋒,隨后一抖手臂,將鐵流星迎面錘了過去。 “嘿嘿......”大食巨漢咧嘴冷笑,露出滿口的黃牙。腦袋隨即輕輕一歪,以與自己身形決不相稱的敏捷,避開鐵流星的攻擊。然后迅速向前搶身,刀鋒直劈王洵的面門。 鐵流星本來極西之地的重甲騎兵,在第一波沖擊完成,手中長槍失去作用后,用來橫掃對方步卒的。因此鏈子設計得很恰當,坐在馬背上,單臂正好可以輪圓。此刻被王洵稀里糊涂地當做了東方的步戰兵器來用,鏈子就有些過長了。被巨漢搶近內圈,立刻成了累贅。害得王洵左躲右閃,根本沒有能力還擊。 那大食巨漢豈肯再容王洵緩過神來反攻。占到了便宜后決不松口,接連數刀,刀刀不離王洵脖頸和前胸??吹綄Ψ缴眢w已經漸漸失去平衡,又是嘿嘿一聲冷笑,刀鋒由豎轉斜,兜肩帶背劈了下來。 眼看著王洵就要身首異處,薛景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年青人的刀在自己手里,如果他就這樣死了,薛某人難辭其咎。正自責間,又聽見一聲喝彩,隨后有一聲凄厲的怒吼,瞬間沖入耳鼓。 “??!”薛景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大食巨漢受傷了,王洵居然沒事?他睜開眼睛定神細看,只見大食巨漢滿身是血,左一刀,右一刀,追著王洵猛砍。但是腳步已經踉踉蹌蹌,顯然受得傷不輕。 再看王洵,卻是空了雙手,圍著大食巨漢來回兜圈子。先前被視為累贅的鐵流星落在不遠處的地上,錘頭幾個尖角在日光的照耀下隱隱發紅。原來就在薛景仙閉眼之時,王洵突然猛地向回用力,然后松開鐵流星,整個人向下一蹲,以地躺拳的救命姿勢,逃離了對方的攻擊范圍。 而大食巨漢非常不幸地搶上,刀刃正好橫掃到了鐵流星的鏈子。失去控制的鎖鏈立刻變成了一條毒蛇,在巨漢的兵器上繞了一遭又一遭。沒等他在突然發生的古怪狀況下將兵器扯回來,鐵流星的錘頭卻因為王洵先前留在兵器的上的慣性,呼嘯著掃回。順著大食巨漢拉扯的力氣繞了個圈子,正好砸在了他的后腦勺上。 饒是那巨漢頭上裹著鐵盔,后腦處也被鐵流星上的尖角敲破,鮮血汩汩外冒。然而此人卻依舊無法接受被一個身材比自己矮,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唐將擊敗的現實,怒吼著掄動兵器,拼盡最后一口氣,也要將王洵剁于刀下。 只可惜這個愿望實在有些奢侈過分。王洵只是隨意繞了兩個圈子,就將此受傷巨漢繞暈了頭。瞅準破綻一腳踹于其腿彎處,將其踢翻在地。隨后搶過刀來,猛然向下一揮。只見紅光四射,有個碩大的頭顱躍上了半空,雙眼里兀自寫滿了憤怒與不甘。 第三章 壯士 (一 下) 第三章 壯士?。ㄒ弧∠拢?/br> “好啊——!”見到王洵陣斬敵將,安西軍上下齊聲喝彩。特別是心中自覺有愧的薛景仙,奮力揮舞著橫刀,叫聲比周圍任何人都響亮。 對面的大食人中間,則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詛咒聲。緊跟著,三名身披重甲的將領策馬而出,揮舞著彎刀,直撲正在戰場中向自家兄弟拱手的王洵。 “小心身后!”“不要臉,輸不起么?”發現敵軍趁機偷襲,安西將士立刻大聲示警。聽到袍澤們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鏈子錘和敵將的彎刀,迅速轉身,質問的話脫口而出?!熬瓦@點兒出息??!單挑可也是你們提出來的!” 大食人聽不懂王洵的質問。即便聽懂了,也裝著充耳不聞。繼續催動坐騎,恨不得立刻將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騎不在身邊,如果轉身退走的話,肯定會被策馬而來的敵將從背后剁成rou醬。只好把心一橫,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擺出了迎戰的姿勢。本臨死前也要多拉一個墊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著敵將已經靠近他二十步之內,耳畔忽聽一聲弓弦響。當先一人脖頸上突然插了跟雕翎,應聲落馬。緊跟著,第二聲弓弦響起,左側敵將亦被射翻在地。沖過來的第三名敵將見到已經沒便宜可撿,迅速撥偏坐騎,向戰場兩側遠遁。沖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豈肯放過他,從箭馕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弓臂上,彎弓如滿月?!班?!”第支雕翎破空,從背面射中敵將脖頸,將其直接推離了馬鞍。 電光石火間,王洵面前已經沒了敵人。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此刻也策馬沖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將其牢牢護住,“大帥有令,命你速歸本陣!”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戰果就回!”在生死兩界迅速打了個轉的王洵怒不可遏,對敵將的最后一絲尊敬也從心中消失殆盡。舉起搶來的彎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尸體上各補一刀,然后將死者的頭盔踢開,用手抓住四顆頭顱的發梢,倒拖著向自家軍陣走回。 見到自家將領接連戰死,對面的大食人愈發惱羞成怒。十幾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時出馬,試圖憑借人數的優勢將頭顱搶回。安西軍這邊,也不肯再吃第二次虧。封常清一聲令下,十幾名悍將策馬迎上,與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戰。 有這么多人看顧自己的后路,王洵豈會再擔心。邁開大步,一溜小跑來到封常清馬前,將手中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向地面上一擲,同時大聲喊道,“末將王洵,幸不辱命!” “胡鬧。還不給我退下!莫非還等著老夫給你記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武將單挑,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戰術。如果剛才不是顧忌到己方軍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釁。對方的意圖明顯在于借機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氣。好在王洵這愣頭青最后打贏了,否則,安西軍未正式開戰之前先折一將,氣勢上就已經輸給了對方。 此刻王洵也有點兒后怕,嘿嘿干笑了幾聲,拎著兩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來的位置。見了薛景仙的面兒,將新繳獲的彎刀向對方手里一遞,“給。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藝還不賴。正經八本的天竺鋼,比我那把橫刀強!” 刀的長度足有六尺,側寬五寸。對于薛景仙這種身板來說,實在有些過于笨重。但是,他還是伸出雙手,將王洵的禮物接了過來。然后緊緊抱在胸前,一邊感受著刀身的份量,一邊笑著說道,“有勞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冒險!” “誰想到大食人這么不要臉!”王洵搖搖頭,翻身上馬?!按虻迷趺礃恿??真無恥,他們又在加人!” “插標賣首而已!”到底是書生,薛景仙說話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點評。就在王洵回陣,繳令,送刀,這段時間,疆場上的混戰已經又分出了勝負。遠道而來的大食人接連被打下馬四、五個,而安西軍這邊卻只有一名將領受了很輕的傷,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對方主帥的心里卻好像根本沒有“公平”這一概念。見到自家將領接連吃虧,索性吹響號角,又調了數百好手同時出陣。非要在安西軍身上討到個彩頭不可。 封常清再也沒耐性跟對方耗下去了。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估算了一下敵軍從列陣起到現在的時間。笑了笑,伸手將一面淡紅色旗幟舉了起來。 “前軍出擊!”周圍的親兵扯開嗓子大喊,瞬間將號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帥有令,前軍出擊!”帥旗下,數百名將士齊聲重復,緊跟著,激越的戰鼓聲轟然炸響?!奥÷÷÷?,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鳴般的鼓聲中,安西軍前鋒就像一條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尖利的牙齒。 統帶前軍是宿將李嗣業,聞聽號令,立刻揮師向前。最前排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個人都舉著一把足以將整個身體遮蓋起來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層精鋼。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幾乎可以照見對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后,則是兩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后三排,每排相距十余步,一邊走,一邊在領軍郎將的指揮下,慢吞吞地調整著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后,則是兩隊長槊手和一隊陌刀手。規模各有八百余人,單獨結成了三個錐形陣列。 李嗣業本人就站在陌刀隊前方正中央位置,頭戴一頂鑌鐵盔,盔沿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圓翼。圓翼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藝敲打出一張金剛臉,怒目圓睜,紅唇翻卷,看上去極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頸,則被一層鏈子甲和一層皮甲牢牢護住,與下方的胸甲渾然一體,中間找不到半點兒過度的痕跡。而整個胸甲則又由幾片不同的甲葉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為鎧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護,又盡最大可能保證了鎧甲下身體的靈活性。胸甲正中,則為一面亮閃閃的護心鏡,遮住整個小腹。連在護心鏡下的,是幾片犀牛皮戰裙,遮蓋起護腿甲、護脛,和包鐵戰靴的上邊緣。 跟在李嗣業身后的陌刀手們,幾乎與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將領與普通士卒的唯一區別在于盔纓的顏色。李嗣業的盔纓在陽光下呈華貴的深紫,統帶不同兵種的核心將領盔纓發藍,直接控制一團士卒的校尉則頭頂深紅色盔纓。旅帥們的盔纓為綠,隊正們的盔纓為灰,伙長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為一片耀眼的潔白。只有敵軍的血液,才能給他們染上顏色。 如此厚重鎧甲,與手中精鋼打造的長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個陌刀陣卻能緊跟前軍的節奏,寸步不落。只見他們踩著鼓點,不緊不慢地向敵軍迫近,每向前數步,鎧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處反射出來的日光亦更為耀眼。 說來也怪,見到唐軍揮師沖陣。對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響了收兵的號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聲中充滿委屈與不甘。在將所有活著的武士撤回本陣的同時,然后立刻開弓放箭,搶在唐軍靠近之前,將自家軍陣百步之內范圍,硬生生射了一地雞毛。 “大食到底要干什么?”薛景仙此刻心里對敵軍已經沒有了半分畏懼,一邊目送著自家前軍大步壓向戰場中央,一邊小聲向王洵請教。 “我哪里知道!”王洵也是滿頭霧水,“先是無聊的要求單挑。單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毆。群毆撈不到好處,就想混戰。等兩軍真的該接戰了,他奶奶的,又縮了回去!” “估計雙方對規矩的理解不一樣吧!”薛景仙皺著眉頭嘀咕了一句。心中總覺得能把鎧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應該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樣齷齪一般。然而對方此刻的表現,又令他著實找不到為之辯解的詞匯。 由于前軍盡數為步卒,所以推進的速度并不快。戰場中廝殺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時間撤回本陣,而在混戰中逞足了威風的李元欽、趙懷旭和宇文至等人,則不緊不慢地割下地上尸體的頭顱,彼此招呼著,讓開李嗣業所部前鋒的攻擊路線,繞向本軍的兩翼。 “等會兒咱們也要沖鋒么?”又看了片刻,滿頭霧水的薛景仙終于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湊到王洵耳邊,略帶點兒慚愧地追問。 “你不想沖?”王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發問,“這種機會可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那我一會兒跟在你身邊!”薛景仙揮了會手中刀,大聲點頭?!吧底硬哦自诤筮吙礋狒[呢!” 敵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看上去還訓練有素??稍趺纯?,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會打輸。比起安西軍來,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種東西。到底是什么,薛景仙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機砍下幾顆大食人的腦袋來換取功勛,這輩子肯定都會追悔莫及。 男兒何不帶吳鉤!此番安西之行,值! 第三章 壯士 (二 上) 第三章 壯士?。ǘ∩希?/br> 望著遠方伴隨著鼓點節奏緩緩推過來的刀叢,大食圣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時候,領軍跟大唐爭鋒。東方有句格言說得好,‘如果你想打贏一場戰爭,至少需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時機。第二,要占據有利地形。第三,將領和士卒,國王和臣子們齊心協力!這三個條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別是第三條,乃是重中之重!’ 而現在他手中的這支圣戰軍,卻任何一個取勝的條件都不具備。(注1)(注2) 論時機,眼下大哈里發艾布﹒阿拔斯纏綿病榻,隨時都可能亡故。第一繼承人曼蘇爾﹒阿拔斯威望不足,難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軍隊最高指揮者大艾米爾穆杰希德心灰意冷,沉迷于從西方傳來的一種特殊飲料,終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賈布里勒大人聯合當年追隨哈里發一同發動叛亂,驅逐了倭馬亞家族的若干老兄弟們苦撐局面的話,整個帝國幾乎要分崩離析。(注3) 論地形,坦叉始羅附近河谷眾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適合騎兵大規模展開。而對面唐軍的重甲步卒,在這里卻如虎歸山。唐軍已經抵達此地半月有余,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勞。圣戰東征軍卻是遠道而來,人困馬乏。 論內部團結,此刻的東征軍更是千瘡百孔。當年恒羅斯大戰結束后不久,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發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將齊雅德﹒伊本﹒薩里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場叛亂,全家上下七十余口盡數被誅,無一人得到寬恕。更有葉齊德、賈哈姆、塞勒曼等一眾勇士,立下了曠世奇功卻沒有受到應有獎賞,反而跟著阿布總督一道被殺,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東征軍里核心將領,除了艾凱拉木本人,幾乎全是從其他戰場抽調而來,之前沒有半點兒與唐軍交手經驗。 從某種角度上講,眼下的這支東征軍看起來規模龐大,盔明甲亮。真正實力還不如兩年半以前,恒羅斯之戰時與唐軍遭遇的那支隊伍的一半兒。當年的那支隊伍,十五萬人中有六萬是嘎茲(圣戰者),四萬穆特瓦爾(愿意獻身的人,志愿者),剩余五萬才是從被征服各國臨時招募的武士。領軍的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前鋒齊雅德﹒伊本﹒薩里兩人都堪稱一時名將。而眼下,十二萬大軍當中,居然有六萬是臨時拉起來的穆特瓦爾,三萬余各國仆從,真正受過嚴格訓練的護教嘎茲還不足三萬。至于他艾凱拉木本人,雖然深受大哈里發的信任。但此刻他心里卻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實本領,距離前任呼羅珊總督阿布將軍相差不是一點兒半點兒。(注 4) 但是,艾凱拉木又不敢推辭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曼蘇爾并不是一個寬容的人,此刻國內權力爭斗的局勢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蘇爾和首相兩方之中任意一方誤會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伙,故意不聽調遣的話。待爭斗結果出來之后,艾凱拉木不敢保證自己的結局會比齊雅德﹒伊本﹒薩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羅曾經為佛教圣地,對周邊各國影響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擊將不可估量。所以盡管準備不足,盡管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情愿,艾凱拉木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了東征重任。并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將真主的旨意傳遍整個東方,甚至一直傳到唐人的國都,數千里之外的長安。 嘴上的誓言說得響亮,真正走上戰場之時,他卻慎之又慎。上次恒羅斯之戰,阿拔斯帝國做足了充分準備,并且收買了對方的仆從軍背后下刀子,才勉強獲取了勝利。雖然將唐軍打得大敗虧輸,自己一方也傷筋動骨。這回,唐軍有備而來,阿拔斯帝國的圣戰軍卻是倉促拉起,憑借著上次跟在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身邊獲得的經驗,艾凱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創造更高的奇跡。 所以,他一直試圖以巧計破敵。先將十二萬大軍齊頭并進,期待著以人數方面的優勢,逼迫唐軍后撤,不戰而屈人之兵。待發現這條計謀未能得逞之后,艾凱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條妙計,利用單挑的方式,打壓唐人的士氣,同時為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 計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賢者之國的唐人,果然接受了圣戰者的單挑請求。沒有趁東征軍立足未穩之際,立刻發起攻擊。然而,令艾凱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未嘗一敗的圣武士,居然接二連三地敗在了唐人之手,無論是單挑,還是群毆,半點兒便宜都沒占到。 為了揭開圣戰武士們集體意外失手之謎,艾凱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茲出戰。盡管他心里面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遭到對手,甚至自己一方將領的恥笑。但是,為了達到最后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諒。誰料想,先前一直不斷謙讓唐軍主帥卻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動向圣戰軍這邊發起了進攻。 第一波殺過來的唐軍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數不及圣戰軍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這區區六千余眾,卻令艾凱拉木頭皮發乍,心里發毛,需要用盡全身力量,才能穩住呼吸。那是怎樣一支隊伍,他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踏著鼓點,他們緩緩邁進,每前進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對手的心窩子上,令眼前的戰場來回晃動。 過午的陽光很暖和,艾凱拉木卻覺得渾身發冷。他恨不得現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數淹沒對方。卻不敢保證對面的那名白胡子唐人將領,還有沒有其他妖術未曾使出。對,是妖術。異教徒最擅長的黑魔法與詛咒,否則,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無敵手的圣戰軍,也不會被區區幾千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曾經砍下無數西方騎士頭顱的圣戰者們,也不會突然就失去力氣,被唐人像殺牲畜一樣,肆意宰割! 破解對方詛咒的,只能是對信仰的虔誠。想到這兒,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經文。這番虔誠的舉動,迅速被身邊的親信學了去,繼而傳播開來,以最快速度傳遍全軍?!八麄兲稍趯毷偳兜拇采?,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rou。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里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rou。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里的珍珠一樣貞節.......” 祈禱文慢慢從軍陣當中響起,聲音由混亂慢慢變為整齊,由低沉慢慢變為響亮。旋即,幾乎所有大食將士都加入了進來,將經文如梵唱般傳遍原野。 對面的安西軍將士聽見了,卻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他們仿佛根本無視于對方人數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實。邁著整齊的步伐,他們繼續向前推進,推進。一步,兩步,從三百步推進到二百步,從二百步推進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從他們背后傳來鼓聲單調且響亮,掃過沙場,越過人群,刺入圣戰者們的耳朵,令他們骨頭發冷,手腳發木。 “咚、咚、咚、咚”接連不斷的鼓聲,始終以同一個節奏,穿透誦經者的耳朵,穿透他們的靈魂和心臟,如同烏云背后的一縷陽光,將誦經聲攪得支離破碎。 “啊——”終于有大食人受不了鼓聲所帶來的壓力,率先發出了一陣箭雨。一百二十步距離,羽箭可以命中目標,卻無法射穿對方的護甲。走在攻擊隊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隨便將盾牌舉了舉,就攔住了大部分攻擊。零星幾支羽箭穿過盾牌縫隙,砸在鐵甲上,發出“?!钡囊宦?,軟軟落地。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艾凱拉木突然驚醒了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喝止。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畢竟久經戰爭,他身邊的嘎嗞們扯開嗓子,將命令迅速放大,傳遍全軍。 羽箭的密度迅速變稀,但有人還在盲目地亂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腳下,與先前胡亂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軍陣面前形成一道細密的屏障。 這種完全由木桿和羽毛組成的屏障,不具備任何防護效用。唐人的包鐵戰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聲猛然停頓,隨即,化作一陣連續的雷鳴。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奔放不羈的節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腳步。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將手中巨盾向上一舉,瞬間結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墻。所有盾牌,上緣都微微前傾,與頭頂上已經走過天際中線許久的烈日,呈某種默契的角度。 剎那間,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從打磨平滑的精鋼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來。無數道反光匯聚成粗壯凝重的一團,狠狠劈向了對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凱拉木本能地選擇了閉眼,耳畔驚叫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么古怪魔法,雷鳴般的鼓聲又急轉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著鼓點,安西軍前鋒再次向前推進,如同一只渾身閃著銀光的巨龍般,壓向黑漆漆的大食軍陣。 “放箭,放箭!”到了此時,艾凱拉木再也顧不得什么控制戰場節奏了。扯開嗓子,不顧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進行攔截。命令被化作喊聲和角聲,迅速向周圍傳播。聞聽號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彎弓,仰頭...... 無法瞄準。即便信仰再虔誠的嘎嗞,在這單純的自然力量面前,也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睛。他們只能憑著直覺,調整弓箭的角度。數以萬計的羽箭騰空,大多卻都成了無用角色?;蛘吒吒叩貜陌参鬈婎^頂掠過,或者沒等到達目的地,便一頭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動中盾墻上,將光潔的盾面打出無數小麻點兒。然而,這些小小的麻點兒,根本影響不了整個盾墻的反光能力。粗壯的光柱繼續劈來,晃得大食人兩眼流淚,無法看清楚對面目標。 好在艾凱拉木麾下兵馬足夠眾多,中軍的弓箭手被盾墻晃成了瞎子,兩翼的弓箭手還能盡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過側向攻擊,給前進中的唐軍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為自己一方贏得更多的調整時間。只是這樣一來,兩翼的隊形就無法保持齊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擠壓向前,慢慢被擠壓成了一個雁翅形,并且起伏不平。 連綿不斷的箭雨越下越猛,前進中的唐軍漸漸有了傷亡。一名位于隊伍邊緣的刀盾手身體猛然晃了晃,鮮血從肩窩處冒了出來。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過巨盾,然后將傷者推開,推向隊伍后側。隨即,耀眼的巨盾再度舉了起來,護住附近的大唐男兒。 又一名盾牌手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羽箭從空檔處斜向撲入,射中了幾名弓箭手。為了保持射擊的準確性,唐軍給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內的距離上,防不住羽箭攢射。傷者被推開,盾牌被撿起,內排弓箭手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迅速補位。整個隊伍在行進當中做好了調整,腳步依舊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終于,鼓聲的節奏再度發生了變化。敵我雙方,幾乎同時松了一口氣。前進中的唐軍再度停住腳步,在距離大食人軍陣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調整隊形。盾墻兩側慢慢向后彎曲,為自家袍澤提供更全面的保護。盾墻正面的盾牌數迅速減少,反射的陽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強烈。 “傳,傳令。讓兩翼約束隊伍,小心唐軍有詐!”艾凱拉木聲音已經緊張的變了調,沙啞著嗓子調整部署。他麾下眾位嘎嗞和穆特瓦爾的身體,似乎越休息越疲憊。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經有人無法拉開弓弦。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比別人好多少,心臟狂跳不止,幾乎無法停下。嘴唇發干,手腳發軟,平素隨便就可以肆意揮舞得長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況發展。這種狀態下,艾凱拉木不敢輕易驅使大軍上前決戰。否則,根本無法預料麾下的弟兄們,會不會在激戰當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氣。成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難道您是懲罰仆人的信仰不夠虔誠么?”抬頭看了看可惡的太陽,艾凱拉木暗暗追問。雖然家族中偶爾有人也會做一些搶劫,勒索的勾當,但那都是針對異教徒的行為,按道理根本沒有違反教規。為何今天圣戰大軍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運氣?承受著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磨難? 還沒等他將心里的疑惑想清楚,對面傳來的鼓聲再度化作一陣陣雷鳴。在擋住了大食人數輪羽箭攢射之后,安西軍刀盾手突然把盾墻撤開,露出了先前隱藏在盾墻之后,蓄勢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聲整齊的弓弦響,切入了軍鼓的節奏。數百支破甲錐同一時間發了出去。掠過八十步的距離,將正面的大食軍陣,整整齊齊砸出了一道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