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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盛唐煙云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注1:唐代郡縣皆分上、中、下三等。根據郡縣的等級,地方官員的等級也有差別。

    第二章 天河 (四 下)

    第二章 天河?。ㄋ摹∠拢?/br>
    忍辱負重這么久,最后卻只混到了一個比流放還不如的差事,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聞訊后簡直要出離憤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這好歹也算搭上了楊相的馬車,日后未必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心里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施施然跟驛站的掌柜結了帳,拿出幾乎是最后的積蓄買了身像樣衣服。然后到吏部領了圣旨、文憑,點齊了朝廷派遣給的二十名護衛,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長安。

    才走出不到百里,他的興頭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樣是西去傳旨,人家中書舍人宋昱出城的時候前呼后擁,送行的親朋故舊從十里長亭陪著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還陸續有新面孔騎著快馬追來,與宋大人一敘揮別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慘了。從始至終都是形單影只不說,連朝廷派來護送的親衛,都因為沒分到期望中的車馬費,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權重,所以沿途官員都傾力巴結。他薛大人雖然貴為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卻沒有任何實權。所以非但官員們沒心思過來招呼,沿途驛站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嘴臉,從菜肴、酒水到喂馬的飼料,無不撿著最低標準來。害得胯下老馬天天食不果腹,沒等出涇州,已經邁不動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驛站討匹精壯坐騎,可對方不是推脫說官馬已經都被征用了,就是推脫說自己沒權做主,請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長官去說話。而地方的縣令、刺史們,又因為公務繁忙,沒時間接受薛景仙的拜會。害得他空跑了許多趟,一路受氣不說,還落得門房不少白眼。

    到后來,連一直罵罵咧咧的護衛伙長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低聲提醒道:“大人莫非還沒看出來么?他們哪里是沒有坐騎可給您更換?分明是想從大人這里討些彩頭罷了。等到了下處驛站,您隨手丟一些財帛下去,不用多,總價能折合五六千個錢足夠。保證要什么有什么,連我等都跟著吃香喝辣!”

    “董伙長這是什么話!本,本官一向清廉。哪里有閑錢給他們盤剝!即便有,也不能助長這種歪風!”薛景仙氣得一拂袖,紅著臉駁斥。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這么多年,他怎可能連這點兒眼色都沒長。怎奈在扶風任上時,為了謀個好名聲,他一直沒敢怎么收受賄賂。而在京城述職這半年多來,為了謀個合適差事,他又將大部分積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說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來供自己和隨從們沿途花銷,就連囊中最后幾枚壓馬鞍的銀錠,都是舍了臉皮跟經商的同鄉借來的高利貸。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拿出來鋪張!

    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董姓伙長心中也冒了火,涅斜著眼睛掃了薛景仙一遭,拖長了聲音說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長別人的歪風,董某就不再啰嗦了。咱們慢慢捱著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離立秋遠著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氣得兩眼發黑,揮著馬鞭就想給對方以顏色。然而看到周圍幾個護衛那陰冷的眼神,怒火瞬間又化作了余燼。沿途三千里,其中至少兩千里荒無人煙。一旦得罪了這幫丘八,找個僻靜地方把自己這欽差大人給活埋了,然后向上報個染疾身亡,讓自己到哪里喊冤去?

    他這廂未戰先怯,那邊董伙長卻踩著鼻子上了臉,“怎么,難道薛大夫還想給我個教訓不成?來啊,您最好把我給打殘廢嘍。咱正找不到借口偷懶呢!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為哪個愿意跟著你去受這番罪???若不是上頭硬把活計攤派下來,董某眼下說不定正在東市怡紅院里尋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臺,只好又惡狠狠地舉起了馬鞭。董姓伙長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間橫刀柄上。眼看著二人就要動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張的侍衛伙長趕緊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聲規勸,“薛大人別生氣,老董他不也是為了您好么?這一路上您也親眼見到了,驛館那幫東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辦法,甭說咱們大伙都跟著受罪,就連這胯下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么?西域的暖和天氣本來就沒多少,萬一落了雪后咱們還沒到達目的地,耽誤了朝廷的公務是小,您老人家這身子骨,經得起大漠上的冷風吹么?”

    這話說得實在,讓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動。順著對方拉扯放下馬鞭,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為了不辜負皇恩,薛某也不惜這點兒虛名了。下一個驛站,就按照你等說得辦就是。咱們好好吃上一頓酒,然后再繼續趕路?!?/br>
    “薛大人英明!”眾侍衛聞聽有油水可祭五臟廟,立刻高興了起來,拱拱手,齊聲歡呼。

    沒等大伙的歡呼聲落下,薛景仙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僅此一回。路還遠著呢,咱們若是走一路打點一路的話,薛某即便再有錢,也要傾家蕩產了!”

    這下,眾侍衛的臉色又開始發黑。一個個忍不住心中暗罵,自己是倒了幾輩子邪霉,才攤上了這么個吝嗇主顧。別人護送欽差前去地方上傳旨,沒等出長安地界,已經賺回了幾年的薪俸。唯獨咱們這幫倒霉蛋,連吃頓熱乎飯,都得繞著彎子求上老半天。

    知道這些京師里來的護衛以往都是被養肥了的主兒,薛景仙把心一橫,大聲補充,“薛某也知道大伙辛苦。為了不拖累大伙,有誰走不動了,直接打馬回頭就是。薛某保證,日后決不向上頭告任何人的黑狀!”

    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頭上,還頂著連臉皮都不要的?!毖跋蓪⑺镭i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擺出來,眾侍衛立刻紛紛改口,“哪能呢,哪能呢??囱Υ笕诉@話說的。好像我們兄弟比您還金貴似的!”

    “那就趕緊走吧。薛某日后絕對不會辜負大伙!”薛景仙聳了聳肩,帶頭向前走去。

    眾侍衛往地上偷偷吐了幾口吐沫,悻悻跟上。這一路,更是沒精打采。直到天色將黑,才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城池的影子。薛景仙緊抽了坐騎幾鞭,正準備到城內的館驛安歇。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棚子中,突然響起了一句地道的長安腔調,“敢問,這位是新晉的中大夫薛大人么?小的姓李,奉我家主人之命,在這兒等候大人很久了!”

    “等我?”薛景仙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地拉住了坐騎。他為人過于功利,在任時得罪上司同僚無數,因此這回奉命出使,連個送行的人都沒用。誰料想已經離開長安數百里了,卻突然冒出一個故交的家仆來,不由得令人好生困惑。

    “正是!”那名說話滿口長安腔的李姓男子做管家打扮,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按笕嗽陂L安之時,我家主人就想找時間跟大人一晤。只可惜陰差陽錯,始終沒能如愿。后來聽說大人奉命去安西宣旨,就派了小的前來給大人送行。誰料大人走得太急,小的居然沒有趕上。所以就沿著官道一路追了過來,好歹這回趕在了大人的前面?!?/br>
    “哦?”聞聽此言,薛景仙愈發感到困惑。在京師這半年多來,他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幾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沒攀上什么可靠的門路。怎可能突然交到這么講義氣的朋友?可看看對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說的話又不似有假。特別是來人背后那幾名隨從,個個都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重金禮聘的護院。

    正猶豫間,一眾護衛們已經趕了上來。張姓伙長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來者非富即貴。趕緊又向前帶了帶坐騎,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來踐行,我等到旁邊候著便是。反正天色還早,進城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說罷,向眾位弟兄們使了個眼色,撥馬走開百余步。自己找了個賣茶水的攤子,跳下坐騎,背對著薛景仙買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后回顧分毫。

    得到張伙長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來人的打扮。只見此人雖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飾,卻是由上等綢緞精細縫制,價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嶄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隨隨便便牽在手中的坐騎,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駒,民間有個諢號叫照夜獅子,通體雪白,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

    能養得起如此神駒的,恐怕家資至少在百萬貫以上?;蛘呤莻€京師里數得著的權貴,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權貴兩個字,猛然間,薛景仙眼前閃起一道亮光。在對巴結上楊國忠這條路絕望之后,他曾經決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攬??赡俏淮笕宋锖孟裼滞蝗粚λチ伺d趣,接到拜帖之后就音訊皆無,再也沒派人聯絡過他。

    如今有人不在長安城外給自己送行,卻眼巴巴地趕出幾百里路來!莫非有什么不方便不成?掃了一下對方脖頸上某個具體位置,,薛景仙趕緊跳下坐騎,沖著李姓管家長揖及地,“看我這眼神!居然沒看出您老是誰來。貴上可好,薛某一直對貴上仰慕得很。只是無緣拜見,不勝遺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著側開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聳動,“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賞薛大人的治政之能。這回聽說薛大人奉命去西域傳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難捱。所以特地命我帶了幾匹像樣的腳力過來!”

    說著話,他回頭沖身后一使眼色。眾家將立刻同時翻身跳下坐騎。將馬韁繩牽了,連同李姓管家背后那匹照夜獅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嚇得連連擺手,說什么都不敢接受對方的饋贈。那匹照夜獅子是萬金難求的寶馬,其余幾匹坐騎雖然看上去比照夜獅子差了點兒,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駒。這么多匹良駒都送給自己做腳力,甭說恩重難還了,就連沿途的精料錢,都得把自己吃得傾家蕩產!

    “有什么使不得??创笕说倪@匹黃驃馬,恐怕至少都是十歲口了。大人為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沒有喉結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體貼地勸道?!按笕吮M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馬越便宜,我等回程時,再買腳力便是。對了,還有這幾本書,大人也盡管帶著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個消遣都沒有!”

    當即,又有隨從殷勤地送過一個提藍來,里邊裝了厚厚的幾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動,揉了揉眼睛,雙手接過書籃,“馬您老留著。書薛某就卻之......”

    他本意是退馬留書,以給對方一個更好的印象。誰料手中突然一沉,差點把書籃丟在地上。好在這半年以來受了很多罪,膂力見長,才穩了穩身,勉強沒當眾出丑。心中卻暗暗納罕,“什么書,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個讀書種子!”李姓管家笑著托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幫他將書籃提穩,“雖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蓻]有好的坐騎,西去之路也不好走。這樣吧,白馬給大人留下,其他幾匹劣貨,我們自己騎著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辭,否則,小的就沒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這兒.......”薛景仙還有些猶豫,手中的提籃,卻壓得他無法直起腰。李姓管家沒有喉結,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楊國忠的打壓,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楊家的粗腿,一轉頭,卻又跟太子這邊眉來眼去。日后若是雙方起了爭端,自己這小身板兒,還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么?

    “窮家富路,大人就別推辭了吧。再推辭,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辭之間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里猛然發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風光幾天”。放下提籃,他沖著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辭,就是不識好歹了。請問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貴上可有什么囑托?!”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沒什么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節度及其麾下將士帶個好而已。眾壯士為國守土,一個個奮不顧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br>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長揖及地,以下屬對上司的禮,鄭重承諾。

    這回,李管家沒有再躲閃。而是實打實受了他一揖,然后代替自己背后的人物還了個半禮,“我家主人聞聽此言,必然會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雜,李某就不再多啰嗦了!”

    說罷,留下照夜獅子和一籃子“書”,轉身跳上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對方的背影已經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揮酸了的手臂。提起裝“書”的竹籃,晃晃悠悠走向渾身雪白的寶馬良駒。

    一眾侍衛也恰恰在此刻灌飽了茶水,在張、董兩位伙長的帶領下,笑嘻嘻地跑了過來,“大人的朋友真仗義,沒趕上跟給大人踐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里遠來。瞧瞧,瞧瞧這寶馬。原來那匹坐騎跟這匹比,簡直是吃rou都沒人要的貨!”

    “爾等休要多嘴!”胸中有“書”氣自華,更何況是一籃子夾了黃金葉子的寶書?提著它,薛景仙立刻與先前判若兩人,“把我原來那匹老馬牽好,空著鞍子,跟在隊伍后邊。它馱了我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胯下坐騎礙眼,待會進了城,就去馬市上轉轉。趁著天沒黑,各自挑選一匹上等腳力回來。所需費用,全由薛某負擔!”

    “那敢情好。多謝大人了!我們這就去,弟兄們,趕緊走??!別耽擱了薛大人的公務!”張、董兩位伙長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詫的意味。毫無疑問,姓薛的吝嗇鬼發了一筆橫財,否則也不會突然變得如此大方。至于具體這筆橫財出自誰人之手,大伙就不感興趣了。京師里邊水深,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久。否則,哪天早晨起來突然掉了腦袋瓜子,都沒地方喊冤去!

    薛景仙之所以大方出手,就是為了買通一眾親衛,免得有人四下嚼舌頭。此刻見大伙如此上道,心里更是高興。將手中書藍用力向上提了提,笑著補充,“走吧。咱們今晚不住館驛了。到城中撿最好的酒樓落腳。今后,只要有薛某一口吃的,絕對不會虧待大伙分毫!”

    說著話,舉目四望,端的是顧盼生威。

    第二章 天河 (五 上)

    第二章 天河?。ㄎ濉∩希?/br>
    手中有了錢,接下來的旅途立刻順暢了許多。薛大夫先找了個規模較大的州城,將夾在書中的一少部分金葉子換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結算賦稅時才用得到的銀錠。又尋了個馬市,給所有護衛都更換了坐騎。順帶著也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前后不過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隊伍立刻脫胎換骨。

    經過如此一折騰,即便反應再慢的侍衛也看出來了。原來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摳門兒,而是先前宦囊實在羞澀的緣故。到真正手頭寬裕時,比其他官員對弟兄們還更大方些!故而,對千里迢迢趕著給薛大人送盤纏者的身份,大伙也是愈發好奇??蔁o論好奇者如何旁敲側擊,薛景仙就當那天傍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一般,對李姓管家等人只字不提。偶而被追問得急了,居然還真擺起了欽差的架子,要對好事者施以重責。

    “好好,您老別生氣,就當我沒問。就當我沒問!”幾日廝混下來,眾親衛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著策馬躲開。

    “別扯淡就對了!老子時來運轉了還不行么?!關你鳥事!”沿途安全還要仰仗這群丘八大爺,薛景仙也不愿捏拿太過,笑著啐罵,“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后的賞錢,絲毫不會短了你等就是!”

    眾侍衛本來就得到過兩位伙長的警告,要他們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過是為了滿足心中的那絲好奇罷了。接連碰了好幾回釘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幾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攪和,索性徹底將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丟在了馬蹄揚起的煙塵之后。

    為了避免丘八大爺們見財起意,勾結起來沿途尋僻靜處將自己埋掉,分了書籃里的金葉子跑路。在經過會州時,薛景仙又打著對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尋找向導的幌子,花重金雇傭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當。這下, 整個隊伍的聲勢更壯。非但沒有盜匪的眼線膽敢沿途尾隨,連規模小一點兒的商隊見了他們都趕緊躲著走,以免薛景仙這欽差是強盜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臉,給大伙來個一刀兩斷。

    對于商人們的冷眼,薛景仙也懶得理會。從早到晚只管催促大伙抓緊時間趕路,坐騎跑疲了就尋驛站,通過恢復驛卒的方式更換?;蛘吒纱嗟绞屑腺u舊買新。人跑累了則找酒館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撿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來,居然只用了二十余日,便從會州跑到了疏勒。進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軍的護送下,風馳電掣地向戰場趕去。

    幾個月來,安西軍在前線連戰皆勝。在薛景仙趕到的疏勒的半個多月前,大勃律國重鎮菩薩勞城已經被攻下。守將阿特拉戰死,其余領兵貴胄死傷無數。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兵馬來援,沒等趕到地方,已經看到了城頭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于唐軍必經道路上精心設下了一個埋伏,準備打封常清個甕中捉鱉。

    誰料他那點兒道行,在安西百戰精銳面前根本拿不上臺盤。沒等封常清親自出馬,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察覺了前方情況異常。封常清得到匯報,干脆將計就計。派麾下悍將李元欽、王洵等人帶領一隊重甲步兵,故意踏進敵軍的埋伏圈。同時命令周嘯風、段秀實二人帶領騎兵來了個迂回包抄。結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偷雞不得,反而被唐軍打了個四面合圍外加中心開花。三萬戰死五千,其余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虜。

    在自家心腹的拼死護衛下,宰相艾力亞斯才僥幸逃出了重圍?;厝ズ笏南虑笤?,卻苦苦盼不來任何援軍。后又聽聞吐蕃兵馬在柏海一帶被哥舒翰打了個全軍覆沒,知道已經無力回天。只好聽從了族中長輩指點,以國主年幼不經事,被jian臣所惑為名,光著膀子背了荊條,親自前往封常清帳前請求寬恕。

    封常清此番揮軍西進,目的也不在區區一個大勃律。當即接了降書,發還給了艾力亞斯五千俘虜。命他必須在三天之內,以實際行動表達悔過之心。并且割獅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給大唐,以贖其罪。(注1)

    宰相艾力亞斯及其家族本來就是很虔誠的拜火教徒。前年迫于國內其他貴胄和大食曼拉們的壓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后,手中權柄大落,眼看就要變成曼拉們的提線皮影了。此刻聽聞封常清開出的條件,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條件答應了下來?;厝ズ笾挥昧藘扇?,便利用安西軍歸還的俘虜,脅迫國主的親衛兵馬,將境內可控制地域內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國來的傳教曼拉全部逮捕處死。然后又主動放了一把大火,將剛剛落成沒多久的天方教神廟,焚成了一片殘磚爛瓦。

    此時東來的天方教曼拉十有**都是狂信徒。對于敢于侵犯教派利益的人,報復手段極其殘忍。動輒便抄家、滅族、甚至做出屠城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大勃律宰相脅迫其國主燒了天方教寺廟,就等于徹底斷絕了他們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后即便唐軍不在其國駐扎,也不必擔心艾力亞斯君臣敢再出爾反爾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留下段秀實和五百精銳,“輔佐”艾力亞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隨后親領大軍,殺入健馱羅境內,半個月連下數城,兵鋒直抵其國都坦叉始羅。(注2)

    那坦叉始羅乃西域數一數二的名城。在天方教東侵之前,本為佛門圣地。城池乃西來求取真經的佛教徒參照中原古都洛陽的格局,指導當地人所建,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被大食人占據后,雖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國內那些所謂的重鎮來,依舊不可同日而語。

    薛景仙攜帶著圣旨趕到前線時,唐軍已經屯兵于坦叉始羅城外十數日。喊殺之聲晝夜不絕,卻好像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有意借著圣旨來鼓舞士氣,封常清命人在營內搭建了高臺、香案,親自為欽差大人帶路,將其領了上去。

    在長安城受盡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軍中會得到如此禮遇?!當即,感動得連嗓音都啞了。也顧不上再擺什么欽差大人的架子,捧起圣旨,一口氣從頭到尾讀了個遍。末了,還聲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臨來之前,楊相和太子殿下曾經親口許諾。讓弟兄們盡管放手去打。后邊一切,自有他們兩個頂著!所有繳獲,全賞給有功將士,朝廷一文不??!”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帶頭,大聲喝起彩來。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將士根本沒聽清楚圣旨上的具體內容,只覺得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沒忘了他們,扯開嗓子,齊聲響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直沖云霄。

    雖然是一個凡事講究從容鎮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里傳來的歡呼聲燒得熱血沸騰。干脆也扯開嗓子,跟著大伙一道放聲高呼,“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

    待大伙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圣旨上提到的順序,將相關將士一一叫上高臺。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們應有的印綬。見到面前的武夫們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煞氣。薛景仙愈發覺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著數千里,就能看出安西軍是大唐境內數一數二的精銳。剛剛恢復實權,就準備將其牢牢攥在手里。

    想到此節,他心中對太子李亨的未來,更是看好了數分。原本還猶豫著是否再繼續觀望一番,再選擇如何站隊。如今卻準備徹底背棄楊國忠,完全執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與安西軍建立聯系了。故而,對待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許多朝廷中本來沒人說過的贊譽之語,都被他信口開河地給編造了出來。唯恐忽略了哪個忠臣良將,給對方心里留下輕慢印象,今后無法繼續套近乎。

    他心里頭的這些雞零狗碎算計,周嘯風等人當然猜度不到。即便隱約感覺出了欽差大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沒功夫去搭理。大伙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憑著封節度一言而決。在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舉薦文書上蓋章的資格。根本無法左右節度使的決定。

    然而,當欽差大人將給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綬逐個頒發下去時,周嘯風等人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處事極其光明磊落,保舉文書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關人等有過交代。誰最近立了那些功勞,該升到什么職位,大伙都清清楚楚。卻沒料到,朝廷這回居然格外施恩,將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將在封常清大人的保舉基礎上,又各自升了一級到數級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兩個的哥哥,都拜在了權相楊國忠門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級,自然不難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經歷了前年那段時間的交往,大伙都清楚這小子只是個落了勢的鳳凰,跟當朝幾個權臣根本沒有任何牽扯。怎么這回憑空得到的好處反而比宇文至、宋武兩人更多?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王洵也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楞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上前數步,躬身從欽差手里將正四品武將的印綬接過來。先謝了皇恩浩蕩,然后瞅個機會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聲試探道:“多謝大帥提點。不過末將初來乍到,就貿然登上此高位。實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給我撿著便宜還賣乖!”對于王洵突然鴻運當頭,封常清亦是滿腦袋霧水。,當即一巴掌拍過去,大聲罵道:“實話告訴你,這跟老夫半點兒關系都沒有!老夫發給朝廷的保舉文書是岑書記親筆所寫,封口之前老夫反復檢查了數遍,給你的就是從五品,絕不會錯!”

    “想必是王將軍在京師時積德行善,背后有貴人暗中照顧?!辈焕榉獬G逡皇痔岚纹饋淼男母?,周嘯風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具體如何,待會兒王將軍不妨偷偷問欽差大人。他剛剛從京師來,估計對此比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錯了,過后再發一道圣旨來收回去就好!”王洵笑著縮了縮脖子,官迷一般將四品中郎將印綬收了起來,藏進懷里。

    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一片竊笑。原本有幾個弟兄對他突然越級高升心存芥蒂,見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拋開了。

    竊笑聲中,封常清又輕輕踹了王洵一腳,低聲罵道:“你以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發了印綬還能無緣無故地反悔不成?這次算你小子走運,下次就未必總有同樣的好事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沒兵分給你,想當真正的中郎將,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買馬去。你要真有能耐給老夫拉來一萬精銳,甭說區區一個中郎將,就是更高的職位,老夫也能給你爭來!”

    注1:獅子河:即現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國境內,名為獅泉河。

    注2:坦叉始羅,遺址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爾附近。原為佛教圣地,唐朝中葉,被穆斯林狂信徒所毀。

    酒徒注?。涸压?,祝大伙吃飽吃好。

    第二章 天河 (五 下)

    第二章 天河?。ㄎ濉∠拢?/br>
    “那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校尉吧!”王洵一咧嘴,側身閃開了封常清的偷襲。

    大唐軍制沿襲于隋,這么多年來軍官名稱等級略有更改,但士兵的編制基本未變。通常每五人為一伙,設一伙長。每五十人為一隊,設一隊正。每百人則為一旅,設一旅率。三旅合為一團,由一名校尉統帶。(注1)

    三百人規模雖然不大,卻已經是人憑借嗓子可控制的最理想范圍。故而,臨陣之時,團便是最基礎的建制。全團士卒都追隨在校尉身側。唯其馬首是瞻。而校尉本人,則通過旗幟、號角,追隨中軍或者距離自己最近一名上司的指引,帶領麾下弟兄,攻向本軍旌旗所指。

    校尉乃正六品武職,再往上,便是從五品都尉,別將。按照軍種差異,每名都尉下有三到六個團不等。而都尉再往上的郎將、中郎將、將軍,則領兵沒有固定數字。視任務情況,戰役規模,以及跟主帥關系的親疏遠近,統軍幾千乃至上萬。

    王洵從京師出發時,軍職為實授的昭武校尉。帶了一百名飛龍禁衛和三百多名民壯,勉強也算湊足了一個團的編制。雖然這支隊伍在路上屢經磨難,損失超過了總數的三分之二。但能幸存下來者,都已經成了難得的老兵。后來王洵一日之內連勝兩場,打得處木昆、塞火羅、烏爾其等部落心服口服,幾個埃斤為了巴結他,又合伙贈了他一百部族武士做仆從。再加上臨別時老狐貍康忠信所贈樓蘭族護衛,不多不少,剛好又湊齊了三百人,恰恰是一名校尉該帶之數。

    此番越級升遷為中郎將,按常理,封常清至少應該劃撥三個團給王洵做嫡系部曲。好歹湊讓他夠個都尉的門面。只可惜整個安西軍如今滿打滿算才五萬來人,還要分散在方圓數千里的廣袤大地上震懾西域諸族,所以根本無法滿足這種要求。不光是王洵一個人如此,放眼軍中,從封常清往下開始算,周嘯風、李元欽、段秀實、趙懷旭等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沼幸活w金燦燦的將軍印,麾下嫡系部眾卻湊不齊定額的一半兒。倒是那些前來助戰的部族總管,動輒就能帶出上萬牧人。然而這些牧人們卻空長了一幅好身板兒,臨陣變化、隊列配合方面幾乎是一張白紙。單打獨斗,不弱于任何一名安西軍士卒。規模到達十人以上,便會被同等規模的安西軍逼得節節敗退。待到規模上到數百人,就要被一小隊安西軍揍得滿戈壁灘找牙了。若是不顧一切把他們硬塞進安西軍中濫竽充數的話,則眼前的仗根本不用打,主帥直接帶著大伙逃回長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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