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不待他發問,方子陵的話已經揭開了謎底,“小洛姑娘是樓蘭長老的女兒。剛才那個男的叫石智拔,是另一位長老的獨生子。前天早晨,也是樓蘭人抄了古力圖的后路。當時你昏迷不醒,我,我,沒辦法,所以就讓弟兄們放下了武器!” “你!”王洵身子晃了晃,差點兒一頭栽倒地上。什么樓蘭人,分明是一群沙盜所冒充!弟兄們沒有被河西軍打垮,沒有向吐蕃人乞憐,最后卻成了一伙沙盜的俘虜!而偏偏這一切發生在自己昏迷之后,除了拖后腿外,自己一點力也使不上。 見他被氣得臉色發黑,民壯頭目魏風趕緊推開方子陵,一邊輕輕捶打他的后背,一邊低聲解釋道:“當時,方隊正已經盡力了。是樓蘭人的大頭領,就是沙盜大當家,親口答應,保證弟兄們的安全,并且幫忙收斂所有戰死弟兄的遺體,方隊正才命令大伙放下武器投降的?!?/br> “這話你也信?”王洵嘴里一陣陣發苦。但是,他又無法指責弟兄們做得不對。當時,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都已經筋疲力盡。即便方子陵下令血戰到底,估計頂多也是白白送命而已,根本不可能保住大伙所護送的輜重。 “他們,他們的確給大伙治傷了!”偷偷看了王洵一眼,方子陵低聲辯解?!叭绻皇撬麄儙兔戎?,很多弟兄根本不可能活下來?!?/br> 這句話王洵無法反駁。他身上繃帶裹得很仔細,根本無法相信是出自一伙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之手。如果依舊不知道對方身份的話,他幾乎把小洛姑娘當成一個天真無邪的鄰家少女。雖然這個少女脾氣太差,行為也太無拘無束了些。 在待人接物方面,民壯頭目魏風遠比方子陵老練,見到王洵半晌不再說話,便猜出他因何而沉默。嘆了口氣,繼續解釋道:“我們當時的確不敢相信。但那個向導老岳跳起來給沙盜作證,說不留活口的沙盜,肯定是官軍假扮的。真正的沙盜,從不將商隊趕盡殺絕。否則,就是春天里宰殺母羊,自己斷了自己的財路!” 這個比方很粗俗,但也很生動。王洵立刻明白了魏風說的是什么意思。絲綢之路上的盜匪,完全靠劫掠商隊的財物而生存。如果每次都將商販殺光的話,漸漸的,就沒人再敢走這條路。那樣,沙盜們也就失去的生存的基礎。成了無源之水,很快就瀕臨干涸的困境。 可那是針對商人而言,自己卻是貨真價實的官軍。商人丟了貨物,可以再買。官軍丟了輜重,卻只有掉腦袋的份兒! “這幾天我旁敲側擊跟小洛姑娘打聽了一下......”四處看了看,魏風將聲音壓到最低,“好像,好像這伙樓蘭人,每次劫掠商隊,只要對方留下兩成貨物做保護費便可以平安過境。并且一路向西護送對方到達焉耆。咱們負責押運的那些輜重,樓蘭人也只取用了部分伏波弩,其他的,還繼續放在馬車里。如果您出面跟......” “如果個屁??!”王洵氣得幾乎抓狂。大唐立國以來,向強盜投降的官軍,自己麾下這伙弟兄恐怕是第一支,也可能是最后一支。并且還要向沙盜討價還價,請對方拿走兩成輜重后,對大伙高抬貴手。 大唐帝國的臉面,恐怕被自己這伙人給丟盡了。 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選擇么? 一瞬間,他眼前又閃過老鄭、老趙等戰死者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全都盡力將臉轉向了東方。 轉向數千里外的長安。 第四章 樓蘭 (二 下) 第四章 樓蘭?。ǘ∠拢?/br> 死者已矣。 活著的人卻依舊要為生存而繼續掙扎。 已經陣亡了這么弟兄。王洵無法再狠下心來命令幸存者進行一場做毫無希望的廝殺。領著一伙殘兵,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對一群陌生且數量未明的沙盜,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樣樣不占,大伙根本不可能奪回輜重后再平安脫身。 他只有暫且接受現實,一邊養傷,一邊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時機。 事實上,王洵懷疑自己即便做出與沙盜拼命的決定,弟兄們也未必肯遵從。這一點,從老周、魏風等人對盜匪的稱呼上就能推斷得出。他們更喜歡稱呼對方為樓蘭人,而不是沙盜。雖然王洵幾次婉轉地提醒,樓蘭古國已經亡了很多年了,大唐境內根本沒有樓蘭這么一個部族存在。 “小洛姑娘說,只要最后一個樓蘭人還活著,樓蘭國就還存在!”讓王洵更郁悶的是,他在隊伍中的影響力,明顯已經受到了外人的挑戰。那個蒙著一層薄薄面紗,名字叫做小洛的女孩子,無論說出什么狗屁不通的話,都被方子陵等年青禁衛奉若圣旨。雖然他們這些賤骨頭經常因為油嘴滑舌,招來小洛的追殺,但那種一邊在小洛的攻擊下抱頭逃命,一邊回過頭來嘻嘻哈哈的模樣,更像是一種享受,而不是被懲罰。 “紅顏禍水!”王洵老氣橫秋地小聲嘀咕。這是他第一次為了白荇芷跟王準拼命時,顏季明的原話。此刻用在小洛身上最恰當不過。王洵從前從來沒見過如此瘋瘋癲癲,如此不知憂愁,如此傷風敗俗的女子。她就像雪野里一團跳動的火苗,溫暖著所有人的笑容。 腹誹歸腹誹,真正面對小洛時,王洵發現自己也很難將臉板起來。對方身上仿佛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間放棄一切防備。而對方的醫術也確實很不錯,自打從昏迷中醒來后,王洵身上的傷口幾乎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愈合。第一天在下地活動時,偶爾還會滲出些血珠,第二天血珠就變成了淡淡的水漬,到了第五天頭上,傷口已經完全結了痂,除非動作幅度太大,否則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了。 對于王洵的驚人恢復速度,小洛姑娘也是嘖嘖稱奇?!澳愫喼笔穷^牦牛!”每次幫他換藥時,都忍不住品頭論足,“比牦牛還壯實。我從十歲起跟在爺爺身后幫忙治傷,還是第一次看到愈合這么快的家伙!” “當然了,也不看看我們王頭兒是誰!”看到小洛兩眼放光,方子陵的嘴巴就又開始犯賤,“他可是長安第一勇士,空手可以放到一頭牛!想當年,無論走到哪,都有一堆女孩子追著送香囊。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否則,等我們離開,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他?”小洛姑娘對此將信將疑。送荷包是樓蘭女子向男方表達愛慕的一種方式。當成年女子看某個男子順眼時,便將自己頭上一縷青絲剪下來,裝進香囊,親手送給對方,或者托人送到對方家中。如果對方接納了,則收下香囊,再以一張完整的狼皮作為回贈。然后雙方的家人就可以坐到一起,大大方方地商議婚禮細節,以及聘禮、嫁妝的多少。由部落中的薩滿選定吉期,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然了。老魏和老周兩個可以作證!”不顧王洵幾乎要跳起來殺人的目光,方子陵繼續滿嘴跑舌頭。 “是啊,是啊。上次我跟王頭一起出門,也收到了好幾個呢。氣得我家婆娘整整三天沒吃飯!”閑極無聊,魏風和老周兩個也被方子陵給帶壞了,睜著大眼睛盡說瞎話。 “那你家婆娘可真傻?!睆臎]離開過部族的小洛被三個壞家伙忽悠暈了,眨巴著水汪汪地大眼睛說道?!叭绻俏?,就先吃飽了飯,然后拿起一把刀子出門。將那些敢給我夫婿塞香囊的臭女人全大卸八塊??聪麓握l還敢不長眼睛!” “嘶!”眾人聽得直吸冷氣。因為常年跟周邊部落起沖突,樓蘭人中未婚女子的比例,遠遠多于男子。所以這個部族和中原一樣,也是一夫多妻。越是強壯的男人,在外邊越受青睞。但女人們顯然自有一套保衛婚姻的辦法,逼不得以時,她們不介意把自己變成一頭護巢的母狼。 “丫頭,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人聽見,你就甭想出嫁了!”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向來寡言少語的老朱走過來湊熱鬧,“男人么?誰不想三妻四妾的。如果周圍的人都好幾個老婆,只有他守著你一個,走在外面,他肯定抬不起頭來!” “娶老婆多和有沒有本事有什么關系?”小洛姑娘的大眼睛登時充滿了困惑,但很快,她就從自己看到過的現實情況,推測出其中道理。大頭領康老娶了七個妻子,自己已經亡故的爺爺和父親,也都娶了三個。部落中陳叔雖然身子骨單薄得幾乎風吹就倒,可憑著一肚子墨汁兒,也有四個女人哭著喊著要嫁給他。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小石頭更不用說,雖然還沒有成親,可每天晚上,都有一大堆女孩子在演武場旁邊替他吶喊助威。跳得一個比一個高,巴掌一個比一個拍得響。 越是優秀的男人,喜歡他的女孩子越多。這可是個大麻煩。輕輕皺著眉頭,小洛姑娘眼中第一次有了憂慮。對于冰雪般聰明的她來說,人生中還沒有什么解不開的難題?!澳呛棉k!”很快,笑意就重新漲滿了她的雙眼,“我要是看上哪個男人,就讓他拿一張金狼皮來做回禮。我親手做了皮帽子給他戴上,保證這輩子,都沒人敢小瞧他!” “嘶——!”周圍又響起一陣倒吸冷氣聲。在山谷里悶了這么多天,大伙對樓蘭人的習俗已經多少有所了解。這個部落信奉火焰之神阿胡拉·瑪茲達,認為其創造世間一切。不像西域中其他部落,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圖騰。而小洛口中的金狼,則是沙漠野狼中的異種。渾身上下呈金黃色,百年難得一見。只要出現,肯定是群狼之首。(注1) 想要獵取金狼王,首先得面對數千頭野狼的瘋狂攻擊。其次,突厥人以金狼為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凡殺死金狼者,要么成為突厥人的首領,要么,就得被蜂擁而上突厥武士剁得粉身碎骨。 對于王洵來說,以上兩個挑戰無論哪個他都不愿意接受。小洛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見過她的臉,但從靈動的眼神和柔軟的腰肢上來判斷,她即便到了中原,也堪稱絕色??勺源螂x開長安之后,王洵的目光已經很難再被某個女孩子所吸引。并非是心中已經被白荇芷填滿,而是在深處充滿了疲倦。 這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疲倦感,讓他對同齡年青人熱衷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醇酒、美人、名馬、寶刀,所有能點亮年青人生命的東西,仿佛都厚厚地蒙上了一層塵土。美艷如貴妃娘娘又怎樣,還不是姣好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蛇蝎心腸?為了保住自家的秘密,她不惜通過自己的哥哥楊國忠,將四百余無辜者,千里迢迢送到哥舒翰的屠刀下。明亮如寶劍巨闕又怎樣?如果不是拿在南霽云手中,還是成為某個皇族的玩物的話,不是一樣躺在某個沒有陽光的角落里,慢慢地被歲月銹蝕? 越是在蜜罐里長大的年青人,遇到挫折后越是容易憤世嫉俗。此刻,在自以為看透了世間一切的王洵心里,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向上爬,向上爬,想方設法爬得更高,更高,功成名就。最終將那些曾經背叛過自己、謀害過自己和欺凌過自己的家伙,一個個都踩在腳下。那樣,他才能吐出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氣。才能回到長安城中,在靜夜里悄悄地對死于大漠中的那些兄弟們的亡魂說一句,老子替你們把公道討回來了,老子沒有忘記當日的承諾! 一股無形的寒意,慢慢從他眼中散發出來,令周邊友善的調笑聲噶然而止。校尉大人生氣了!方子陵、老周、老魏等人意識到王洵神色不對,趕緊低下頭去,將目光避開。唯有小洛姑娘感覺不到這股冰冷,兀自回過頭來,笑著揣摩王洵的心思,“你怕了?真是個膽小的家伙,虧你長了這么結實的一幅身板!” 說著話,她還念念不忘用手在王洵傷口周圍的肌rou上捏一捏,仿佛市場上買菜一樣討價還價,“金狼的確很難打。很多人這輩子都看不見一頭。這樣吧,如果是你的話,本姑娘可以打個折兒。按照一金十銀計算,沒有金狼皮,十張毛色純銀的雪狼皮也可以?!?/br> “哈哈哈哈!”禁衛們再度狂笑著捶地,籠罩在大伙周圍的寒意如同陽光下的殘雪般迅速消融。 嬉鬧聲中,小洛姑娘拉起王洵的手掌,用自己柔軟的小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繼續補充,“要等你傷好了之后,親自去打,拿錢買回來的可不算!”回過頭,她的目光掃向滿臉羨慕的方子陵等年青禁衛,“你們幾個,也可以!條件都一樣!本姑娘今天決定了,誰先親手打來十張雪狼皮做聘禮,本姑娘就嫁給他!”(注2) 注1:拜火教,在中國稱為“祆教”。公元前六百年起,便在中東和西亞流傳。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 注2:雪狼,一種體型極大的高原狼種??梢灾剡_七十公斤,身長達兩米以上。群居,性情兇猛。因為皮毛呈銀白色,華貴保暖,在上世紀中葉被人類趕盡殺絕。 第四章 樓蘭 (三 上) 第四章 樓蘭?。ㄈ∩希?/br> 雪狼的棲息地距此并不遠,在阿爾金山雪峰上就有! 小洛姑娘當眾宣布擇婿條件的第二天,方子陵就從新結識的樓蘭朋友那里,打聽到了了有關雪狼的具體消息。 這種奇異的猛獸平時生活雪線和林地的交界處。只在每年冬季最冷的那幾天,才會成群結隊從山上走下來,獵取沿途看到的一切生物。包括狗熊和豹子! 因為頭和四腳呈淺象牙色。雪狼與突厥人奉為圣獸的銀狼,并不被視為同一物種。在西域,你殺死一頭銀狼,肯定會被無數受到突厥人影響的部落聯手追殺。但能夠獵殺雪狼的人,卻會被各部落視為受神明保佑的英雄。 不幸的是,這種英雄全西域也沒幾個。 成年雪狼身材能長到八尺開外,體重高達一百六十余斤。暴怒之下,可以直接掀翻戰馬。尋常部族武士,根本擋不住它的傾力一撲。(注1) 更不幸的是,這種野獸居然喜歡群居。要么不出現,一出現至少是三五十只。 想想被二三十頭像王洵這樣強壯的雪狼圍攻是什么滋味吧?絕對令人不寒而栗。甭說獵取其中一頭了,能從狼嘴下平安脫身,都是幾輩子在佛前燒香磕頭積下來的福分! “如果手頭有蒙汗藥就好了,提前下到羊rou中,再把羊rou扔到狼窩附近!”不甘心與美人失之交臂,方子陵開始謀劃智取。 這個想法剛一說出來,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翱隙ú恍?!”他剛結識的樓蘭朋友,一個年齡也在十**歲上下,名字叫做窟米和清的部族武士大聲反駁,“你當它是狗呢,什么爛rou都吃!那畜生性子傲得很,只吃自己打的,或者剛剛被同伴咬死的動物。你拿塊凍rou丟給它,保管它看都不看一眼!” “那就下夾子!”一計不成,方子陵心中又生一計?!坝脢A子夾住它,我們的人中就有好幾個懂鐵匠活的,你幫我找幾塊生鐵來就成!” “它寧可把自己的腿咬斷,也不會等著被你活捉。況且你怎么知道它走哪條路?阿爾金山這么大,你總不能到處都下夾子!”窟米和清白了方子陵一眼,用極其生硬的唐言反駁。 “那就挖陷阱!” ........ “設套子!” ........ 回答他的是一個接一個大白眼。部族武士都是天生的好獵手,方子陵那些鬼花樣,窟米和清與他的同伴從小玩到大??蓻]聽說過,誰曾經用這種辦法獵到過一頭雪狼。 “那就大伙上山圍獵,找到狼群后,用弩箭三段連射。先殺死十頭雪狼,再決定狼皮的歸屬!”方子陵越想越急,連行軍打仗的本領都拿了出來。 “那,那就把狼皮射成篩子了!”窟米和清目瞪口呆,愣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提醒?!霸蹅?,咱們這兒,下聘禮講究用整張皮子。身上窟窿眼兒不能超過兩個。最好,最好是一箭射到眼睛中.......” 不待對方把話說完,方子陵氣哼哼地打斷,“我要有那本事,直接拎著把弓上山不就得了么?!還用拿什么弩箭?!你到底是給我幫忙來了,還是替別人打擊我來了?!莫不成你們這里,早就有了合適人選?” “石頭,石頭大哥的箭法,就,就能從獵物的眼睛中穿進去。其他,其他人都不成!”窟米和清倒也老實,毫不保留地向方子陵交代了實底兒?!叭ツ?,去年秋天,我曾親眼看到石頭大哥射死一只火狐貍,就,就一箭,把兩只眼睛貫穿了!” “去你的石頭大哥!”方子陵又是羞愧,又是嫉妒,伸手將窟米和清推了個屁墩兒,“我就不信,他一個人能單挑幾十頭雪狼!保管被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是你問我的?”窟米和清好生委屈,從地上爬起來,喃喃說道?!坝植皇俏抑鲃犹?,替石頭大哥威脅你。喜歡,喜歡小洛jiejie的人多了去了???,可誰也不像你,像你輸,輸不起!” “你哪個耳朵聽見我說喜歡她了!”方子陵愈發惱怒,豎著眼睛質問。 “你,你不,不喜歡她。干,干什么要,要上山打雪狼?!”窟米和清嘴有點笨,心思卻不慢,接過方子陵的話頭,委委屈屈地反問。 “我想做個狼皮大氅,行不?”方子陵氣急敗壞地跺腳??纯磳Ψ綕M臉鄙夷,又迅速將禍水東引,“我替我們王頭兒想辦法,行不?別以為除了姓石的,誰也沒有一箭貫目的本事。我們,我們王頭就有。等他養好了傷.......”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即便為了給自家兄弟爭口氣,王洵也要裝出幅神射手模樣??涩F在,他卻半點兒爭風吃醋的心思都沒有。見窟米和清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立刻笑著擺手,“別聽他吹,我根本不會射箭。你們兩個接著想辦法吧,我得出去散步了!” 說罷,杵著老魏幫忙打的拐杖,晃晃悠悠朝遠方走去。 “你不說雪狼冬天時會下山么,現在就是冬天。我到半山坡上那個大溫泉附近等著它出現,就不信了,它能比人還聰明!” “不想活了你就去!我可告訴你,雪狼是阿爾金山上最聰明的猛獸!比豹子還聰明!” 背后爭論聲繼續傳來,已經完全是為了抬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以小洛姑娘的姿色,身邊肯定不乏追求者。她卻至今云英未嫁,要么是眼界太高,要么是心有所屬。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方子陵都注定無法得償所愿了。況且昨天聽到小洛姑娘擇婿條件的,不止是民壯和飛龍禁衛。很多與大伙往來密切的樓蘭人也聽見了。只要他們把話傳開,部落中肯定有的是人欲一展身手。 無論如何,王洵都不想參與其中。在潛意識里,他已經把自己定義為一個過客。因為某個意外的緣由來到眼前這個云霧籠罩的山谷,養好傷后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從此,與這里的所有當地人都再無瓜葛。 他是官軍,即便被上司拋棄了,依舊是大唐官軍的一員。而山谷里的人都是沙盜,與官軍勢不兩立的沙盜。即便他們自稱為樓蘭人! 所以,雙方今后再無交往,是最好的結局。 但這種觀點,卻找不到幾個支持者。特別是一些像方子陵一般年紀的禁衛和民壯,在樓蘭人的熱情款待下,已經開始樂不思蜀。王洵曾經親眼看到,幾個飛龍禁衛在昨天傍晚時分,悄悄地鉆進了樓蘭女子的帳篷。還有更多的弟兄,帶著滿臉羨慕,躍躍欲試。 “傷風敗俗!”躲在無人處,王洵偷偷腹誹??伤材貌怀鍪裁春棉k法。樓蘭人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如此,適齡男女之間只要兩情相悅,隨時都可以鉆進對方的帳篷過夜。作為外人的他,根本無權對此指手畫腳。 況且,在鬼門關前打個了滾回來之后,很多弟兄們已經完全看開了。既然朝廷像丟垃圾一樣,拋棄了大伙。那么,留在樓蘭部落里開枝散葉也不錯。至少,不用再回到長安去,趕著被楊國忠換一種辦法殺人滅口。 一伙有家歸不得的男人,一個急需補充新鮮血液的部落,雙方幾乎是天作之合。有時候,王洵甚至懷疑,那些熱情如火的樓蘭少女,是不是部族長老刻意派來勾引弟兄們的。通過最近幾天散步時的偷偷觀察,他發現,樓蘭部落中的女人數量,遠遠高于男人。因為生存條件惡劣的緣故,部落中的兒童,也是男少女多。再加上不斷與周邊部族爭斗等因素,身體強健的年青男子,在這里簡直是無價之寶。很多帳篷前,都是五六個女人,圍著一個成年男子在打轉。 兄終弟及,父死子承,兩種在中原人眼里被視做禽獸不如的行為,在這里幾乎是天經地義。只要對方不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在其丈夫死后,便可以接納為妻妾。起初王洵對此大為震驚,可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樓蘭人不擅長耕種,即便溫泉附近四季如春,也不懂得將山谷里的空地開辟成農田。這樣,他們的食物就完全靠放牧、打獵和劫掠來獲取。如果家中沒有男人支撐,女人們根本無法繼續生存。 但這并不等于說樓蘭女人個個都像小洛姑娘一般弱不禁風。作為一任長老的女兒和部落中的醫術最高明的郎中,小洛姑娘在這里是個特例。她不需要依附于任何男人,自然也不需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她的高明醫術,足以令她衣食無憂,并且無論走到哪里,都受到族人的尊敬。 部落里的大多數其他女子,卻沒有小洛姑娘這般幸運。她們通常只是在第一次成親之前,才有追求美貌的權力。所以,在這段時間內,她們如同山谷中的野花般,盡情怒放。盡管隔著一層面紗,依舊美得驚心動魄。而一旦成了親,她們便迅速由觀賞型向實用型轉變。所有繁雜事務,包括劈柴、擔水,樣樣都要拿得起來。年青的男人們,則除了放牧以外,每天就只管在校場上比武、摔跤,射箭,以備在需要時候,拿起武器為部落而戰。(注2) 對于這樣一個匱乏成年男人的部落而言,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二十七名飛龍禁衛,和一百三十四名民壯,簡直是奇貨可居。如果換做自己是部族長老,王洵也會想方設法將禁衛和民壯們一口吞進肚子里去,連骨頭渣都不給別人剩。 能夠成為飛龍禁衛的,都是當日在校場選拔中表現優異者,身子骨遠遠比普通人強壯。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洗禮之后,活下來的,更是百里挑一的好身手。單打獨斗的話,隨便拉出一個來,都不會比沙盜中的一流武士差多少。若論行軍、布陣、相互配合這些軍旅基本功,更是比沙盜武士強出不知道幾條街。 而那些大唐民壯的身子骨雖然比起飛龍禁衛弱一些,卻絲毫不亞于普通樓蘭男人。況且關中男人講究勤儉持家,一切能自己動手的伙計,決不花錢委托外人來做。這伙民壯中,很多人都可以兼任木匠、鐵匠或者泥瓦匠。有的甚至能身兼三職,樣樣活計都能提得起來。 中原人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為了答謝樓蘭人連日來的熱情款待,已經有不少民壯,主動替樓蘭人打了家具,盤了火炕,或者修補了馬掌、器具和兵刃。每當他們展示手藝的時候,不光樓蘭少女會雀躍著圍上前看熱鬧,很多杵著拐杖的樓蘭老人,也會在人群外圍默默觀望,眼里邊冒著難以琢磨的亮光。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將輜重討回一半來,恐怕連趕馬車的人手都湊不齊了!奶奶的,一群老狐貍,簡直吃人不吐骨頭!”自以為洞悉了沙盜圖謀的王洵忍不住低聲咒罵。他才不相信沙盜們是恰巧趕在最危急關頭救了大伙的命。一切想必是那個被稱作康老的沙盜頭子謀劃好的,先任由飛龍禁衛跟河西官賊拼個兩敗俱傷,然后坐收漁翁之利。 對,肯定是這樣,否則沙盜們不會出現得那樣巧。越想,王洵越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當中。偏偏周圍的弟兄們對此毫無察覺,還沉浸于溫柔鄉里無法自拔。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把所有人喚醒。一個新麻煩又找上了他。剛剛拄著拐杖離開駐地沒多遠,迎面突然跑過來一匹安西良駒。那是他的坐騎,但現在已經不屬于他。當日那個被小洛姑娘呵斥得不敢還嘴的年青男子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沖著他輕輕俯身:“王洵是吧。我叫石懷義!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注1:漢制,一尺為現在的二十三厘米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