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由于皇帝陛下偏執地認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幾大邊鎮主帥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異族血統。如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范陽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則出身于萬里之外的康胡。(注1) 三人之中,以安祿山地位最為尊崇,一人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麾下總計擁有部眾近四十萬。兵驕將悍,行事蠻橫。非但地方的各級官員被他欺負得有苦說不出,就連當朝宰相李林甫,見了安祿山本人也要客客氣氣,唯恐不小心惹惱了他,無端生出什么是非來。 而古銅臉漢子既然自稱為平盧將軍,必為安祿山的屬下。再聯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來歷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孫仁宇等一眾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大步從紈绔子弟們的身體上踩過,來到王洵近前,抱拳為禮,“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沒想到今天在這里碰上了!” “久仰,久仰!”也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王洵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嘴里說著客套話,臉上的表情卻極為牽強。 史朝義搖頭而笑,轉過身去,沖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那座茶樓大喊,“小顏,還不趕緊滾下來給老子引薦。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還以為我在忽悠他呢!” “來了!來了。我可不像你那么皮糙rou厚,從二樓跳下來也不怕摔斷腿!”剛才與史朝義一道煽風點火的年青人小跑著從茶樓底層閃了出來,整頓衣衫,沖著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矯健了!” “原來是你!”王洵先前就覺得對方的聲音耳熟,此刻定神細看,立刻認出了這張方正中又略帶一點玩世不恭的笑臉?!霸趺丛谙旅看斡龅铰闊r,你都碰巧在場?!” “王兄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在下總計來了兩次京師,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顏季明笑了笑,立刻連敲帶打地還了回來。 論嘴上功夫,王洵自知這輩子永遠不是顏季明的敵手,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史朝義,“這位史兄......” “他乃平盧兵馬使史公之子,現在跟我一道在范陽節度使麾下效力。我們兩個這次來京師,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戰俘!”顏季明收起笑容,鄭重回應。將頭轉向史思明,他又繼續補充,“史大哥,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過的王明允,開國郡公王薔之曾孫,曾一個人空手擊敗三名刺客!” “等著你,熱乎包子都曬涼了!”史朝義明顯讀書不多,說話時總帶著一些方言俚語。但這種習慣絲毫不給人土氣的感覺,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樣,反而令王洵覺得親切。 “我現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豈敢跟你們兩個武夫相比!”顏季明白了他一眼,笑著調侃。 “拿著刀子寫字的文官?”史朝義微笑著聳肩,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底細的神態。 “當然,難道只許某些人以筆為刀,就不準顏某以刀為筆么?” 幾句調笑話說完,登時將三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史朝義看了看被差役們架在肩膀,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紈绔,再看看周圍躲躲閃閃卻不肯離去的人群,聳聳肩,笑著提議:“既然是難得碰到一起了,咱們干脆找個地方喝杯酒吧!長安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剛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請教?!?/br> 明知道對方后半句說得完全是客氣話,王洵卻沒法拒絕,略作沉吟,笑著點頭,“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樓,我跟里邊的掌故還有些交情。讓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長安風味,估計沒什么問題!” “是臨風樓么?”顏季明的興致立刻被勾了起來,“明允兄能否讓掌柜的打開當日咱們聚會的那個雅間?;蛘?,留有張探花墨寶的那間亦可。昨天我就想帶著史兄去,掌柜的卻推說房間都在一個月前就被定走了!” 這個問題倒難不住王洵,臨風樓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們青睞的兩個雅間,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當下,點頭答允,將坐騎丟給小廝王祥,命其頭前去準備。自己舉步與顏季明、史朝義二人同行。 那臨風樓掌柜聽聞東家要擺宴請客,豈敢再推三阻四?當即命伙計們打開了輕易不肯讓人進入的二樓雅間,擺出當日李白用過的酒盞,高適握過的筷子,岑參拍過的矮幾,崔顥坐過的鹿皮,將一道道風行于長安的珍饈陸續端了上來。 顏季明出身書香門第,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鑒賞力。非但能夠自己大快耳頤,捎帶著還能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史朝義介紹一些名菜背后的掌故。而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則顯然接受不了這種過于精細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后只是懶懶的挑上幾筷子,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見對方瞳孔灰中透黃,猜到此人必定是漢化的胡兒。拍拍手,笑著叫過伙計,“我今天餓了幾乎大半日了,這種吃法幾時才能吃飽?趕緊讓廚房烤只母鹿來,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義聞聽,登時眼中就是一亮。待幾個伙計用銅盤抬著一頭半熟的母鹿入內,更是食指大動。當即舉起酒盞,大笑著說道,“多謝明允老弟對我這個粗人多加照顧。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勞煩伙計們了吧。咱們兄弟三個圍將過去,自己動手,邊吃邊聊,豈不是更是痛快!” “理當如此!”王洵點點頭,笑著起身。 “焚琴煮鶴!”顏季明白了史朝義一眼,低聲抗議。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其余二人強拗,只好端了酒盞,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長安城內,原本就有很多投降過來的突厥貴胄居住。所以廚子們烤鹿烤得極其地道。表面上金燦燦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貼著骨頭處卻能帶出新鮮的血津來。史朝義年齡看上去比其二人長上幾歲,便理所當然做了持刀者。先將鹿頭前額處的rou切了,擺到盤子里敬給此間主人王洵。然后又將鹿背處最細嫩的rou切下一條,笑著送到顏季明面前。 這是標準的胡人禮節,王洵和顏季明都約略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都念在史朝義為人豪爽大氣的份上,笑著用雙手將盤子接了。見新老兩位朋友如此照顧自己,史朝義愈發感到高興。端起酒盞,引吭高歌,“蒼狼子孫,雄鷹為伴。四野無際,群山連綿。天高萬丈,鷹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巔。白云遮不住雄鷹的眼睛,青山擋不住蒼狼的視線.......” 調子是突厥人的長調,歌詞卻是翻譯成了漢家文字,無論韻腳和意境,都無甚可取之處。但聽起來卻別具一番蒼涼滋味,隱隱還透著幾分無法折服的驕傲。王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覺將杯中的酒喝了個干干凈凈。見史朝義還沒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又命伙計給自己斟滿了一盞,端在手里大口品味。 接連喝光了三盞葡萄酒,史朝義才終于把一首祝酒歌給唱完了。喜歡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舉杯陪了兩盞。然后用刀子割了一塊帶著血津的鹿rou,邊吃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來了長安,還能遇見明允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點賞賜都替安伯父討不到,也不虛此行了!” “豈止是不虛此行!”聽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顏季明笑著調侃,“你坐在李白寫詩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后凡是到臨風樓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詩,必然也會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輝映,相得益彰!” “小顏休要戲弄我!”跟顏季明混得已經無法再熟了,史朝義直接喚著對方的姓氏抗議,“我不過是個老粗,怎配跟謫仙相提并論。只是覺得跟明允一見投緣,所以拿一首歌來助興而已。待會兒咱們走了,掌柜的估計要命人連洗五遍地,才覺得洗干凈了這間屋子里的俗氣!” “那倒不至于!”很欣賞史朝義的坦率,王洵笑著搖頭?!白肪吭娭驹?,想是古人一時興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轍押韻,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璣。史兄剛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br> “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句話說得好。我喜歡!”史朝義毫不客氣,立刻全盤接受了王洵的恭維。 “呸!”顏季明氣得差點沒把一口酒全噴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駁,卻突然發現王洵的話根本無從駁起?!脑姟斨?,的確有許多直抒胸臆的經典。比如“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類,分明是個女人發的毒誓,粗鄙之處,并不比史朝義剛才唱得長調強上多少?!。ㄗ?) 注1:安祿山的父親為來歷不明的西域胡商,母親為突厥巫女。其本名為軋犖山,與亞歷山大同音。 注2:四詩。.《詩經》的四體:《風》﹑《大雅》﹑《小雅》﹑《頌》。 第一章 羽衣 (六 上) 第一章 羽衣?。∩希?/br>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干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家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后,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里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鞍襁€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后,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并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借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郁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么?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于明經。而考策論么,亦不急在一時?!保ㄗ?) 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范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后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贾忻鹘浛?,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里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么難么?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么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于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贊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笔烦x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梁,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辈蝗桃娡蹁y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么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rou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后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么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么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么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么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后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后,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礃幼佣剂嗔?,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么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么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睂τ谑赖赖牟还?,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xiele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么復雜干什么?干脆比誰阿爺官大??季砩喜粚懭魏晤}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么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干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后,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于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sao無所謂,萬一于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人粤藥茁?,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余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么?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注1:明經,唐代科考的一種方式。將儒學典籍分段摘抄下來,讓考生填空。借以比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因為難度比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當小吏,負責抄抄寫寫。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意味著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沒有加冠。 第一章 羽衣 (六 下) 第一章 羽衣?。∠拢?/br>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義和王洵同時被臊了個大紅臉。特別是王洵,只是因為正處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年齡段,再加上閱歷不足,喜歡隨口發泄一下而已。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沒有半分敵意。 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顏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尷尬遮掩了過去。隨即舉起酒盞,笑著說道:“季明不愧為顏子之后,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確仰仗父輩余蔭,但史某卻不認為這種方式公道??匆姴还赖氖虑槊??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顏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顏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顏季明皺了下眉頭,仿佛不認識般看著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蕩。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為。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游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作數只精衛鳥,日日銜木頭石塊,試圖將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干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顏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著一盞酒,顏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將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干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并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別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顏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著搖搖頭,將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霸蹅兘裉斓拇_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勛貴之后,但在京師這丟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rou。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內,哥哥保你能做到將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為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將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將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并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為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將,最后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將軍這個頭銜,對王洵的誘惑力卻遠不及別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升官的愿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愿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著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么?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么?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么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將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里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么都這么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父母在,不遠游,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币娡蹁裱跃芙^了史朝義的邀請,顏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干,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別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于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將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半y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顏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后都會汗流浹背。而隨著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臺,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隱隱已經呈后來居上的態勢,隨時都可能將李林甫拉于馬下。 “如果那樣......”顏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范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繡各種花鳥。而后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廝殺,早已被錘煉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后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么?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并非胸無溝壑。聽顏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著臺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顏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后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盡管給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話。只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著提議,“來,再干一盞?!?/br> “干!”史朝義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顏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著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rou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游蕩于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里邊鉆。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著壺小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著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著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寧,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寧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