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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盛唐煙云在線閱讀 - 第23節

第23節

    宇文至最終還是放不下親情,跟著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馬方忙著找人一道鉆研雷萬春留下的刀譜,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轉眼之間,王家宅院就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望著頭頂高墻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葉即將落盡的樹木,王洵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疲倦。

    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著為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隨著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著斗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沖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螻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里,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螻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嚇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劃,畢恭畢敬地將已經被視為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確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著他的心臟,折磨著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于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別院里邊都住著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紈绔,卻從來沒睜開眼睛看看外邊的風云變幻。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著他自己的,只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注定便是孤獨的吧。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后望著透過窗簾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只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里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呆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云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后空著肚子到家祠里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著云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別。

    “二郎去了軍營,切忌再搶著出頭。見了事情躲遠點兒,你好歹是個世襲的子爵,即便一輩子不立功,憑資格熬年頭,也比別人升得快些!”云姨親手幫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囑。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王洵已經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半頭,眼圈突然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營么?騎馬半個時辰就能跑回來!”對云姨的模樣十分不解,王洵咧著嘴嚷嚷。

    “二郎——!”紫蘿拖長了聲音嗔怪,想說幾句體己的話,鼻子突然變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

    “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真要上陣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頭發,笑著開解?!耙悄闵岵坏?,我干脆就不去了吧。反正憑著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會拿我當逃兵!”

    紫蘿抹了把臉,咬著牙拼命搖頭。淚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幾眼,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要消失般,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個同心結,趁著屋子中的丫鬟們不注意,快速系到王洵的脖子上?!安幌『倍煞夂畎菹?,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邊將王洵的衣領重新掩緊,她的眼淚一邊霹靂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憂傷氣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聲抗議,“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蘿再度抱住他,終于嗚咽出聲。感受著胸口濕漉漉的淚水,王洵的心臟終于熱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別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來看你跟云姨。把刀幫我拿來,時間不早了。別第一天就耽誤了點卯?!?/br>
    “嗯!”紫蘿乖巧地點點頭,從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橫刀,慢慢替丈夫掛好。

    看著她那一絲不茍的模樣,有股關于男人的責任感從王洵心里油然而生。這個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云姨盼著自己有出息,就像盼著她的親生兒子。紫蘿盼著自己建功立業,好跟著臉上有光。而自己,終歸要承擔起關于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無法逃避。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為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別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掛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后,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喊著偷跑回來!”

    對于鄰里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別人的正面榜樣。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估計也不會?!皠e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后就成了王家二郎,準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將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后,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仡^對著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

    第五章 春曉 (一 下)

    第五章 春曉?。ㄒ弧∠拢?/br>
    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里與其說是一座軍營,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采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核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為國征戰為榮。所以禁衛軍的考核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眾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于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余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rou,乃為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于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注1)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著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凄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后,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閑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仆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為是讓你門游山玩水么,還帶著這么多東西?!币幻樕嫌械谰薮蟀毯鄣募一?,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扒颇銈冞@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里橫著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后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吹秸陂T前挨罵的新兵,大伙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坝钟腥怂蜕祥T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么?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著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桿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家伙的背上,“啪啪”做響?!澳銊e擋在這兒,要么到營門口報到,要么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沖著王洵和他身邊的仆人怒喝,然后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么,有什么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沖著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盡量遠離晨cao歸來的這群兵大爺??吹贸鰜?,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為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里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著頭皮往里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地面鉆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仆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屁股后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么這身打扮?什么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么?”

    “別提了!”杵著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桿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盡量往王洵的坐騎后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盡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br>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著不遠處一個剛剛出cao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里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rou。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沖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著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著干,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于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后看著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著跟著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著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云姨說,讓她別為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么情況么?”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仆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云姨說清楚,是軍營里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著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胺凑@里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里邊管得不嚴了,我再托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么?何必現在非要跟著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于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著坐騎和一個干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為,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仆,拒絕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干什么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么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并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后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么?”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里接過腰牌,翻來復去看了好幾遍,然后笑著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著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么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里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只要有錢,什么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睛一瞪,長長的疤瘌隨著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么?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么?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著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眾軍官都笑著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么?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驍勇,選前資官、勛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br>
    第五章 春曉 (二 上)

    第五章 春曉?。ǘ∩希?/br>
    跟在負責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后,王洵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不得不承認,封常清的治軍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飛龍禁軍幾天的功夫,整座軍營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奢靡、懶散之風。一排排磚木結構的館舍,被從里到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地面上的雜草和馬糞被掃得精光,所有坑坑洼洼都被三合土添滿,重新用石頭碾平??瓷先ス饣麧?,比長安城內的街道也毫不遜色。

    幾個月前王洵經過此處時,看到的那些隨處晾曬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來,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幟。每一排館舍的第一間房門前,都豎起了一根旗桿,旗桿頂端,表明該棟建筑歸屬的角旗迎風飄舞。旗面之上,分別寫著左一某隊,右二某隊,中三某隊等字樣,讓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隸屬于哪個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時間,專門騰出來安置新兵的館舍也就到了。帶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棟房屋的第一間指了指,低聲說道:“大人就住在這吧。這間房子寬敞,通風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讓我住這里?”王洵望了望屋門前旗桿頂端寫著“新七旅二隊”字樣的角旗,猶豫著道。

    那名帶路的小兵被他問得一愣,想了想,斟酌著回答,“大人持著正八品宣節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個旅率也是綽綽有余的。但他們飛龍禁衛向來是官多兵少,剛剛周大人又沒明說您擔任何職,所以,屬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暫且在隊正的屋子里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實授職位下來,再行調整!”

    他一口一個大人,叫得王洵頭皮發麻,手腳幾乎都沒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了,才長喘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新來的,估計做不了隊正吧!”

    帶路的小兵搖搖頭,顯然給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見對方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

    王洵只好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里走。

    那帶隊的小兵也不說話,默默從馬鞍后將其他行李幫助王洵提下來,拎到屋子中,撿干凈處放好。然后又向王洵抱拳施禮,準備回去交差。

    “這點錢,拿去給哥哥買杯酒喝!”王洵身上依舊帶著在長安城內逛酒館養成的習慣,在貼身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銅錢,大約四十個的模樣,塞進了小兵手里。

    “不,不,不!”帶路小兵嚇得臉色煞白,一邊擺手,一邊大步后退?!按笕藙e害我。封將軍管得很嚴。收錢,斬首!”

    “斬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細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對方說的是軍規。就這么幾個銅錢?要是參照此規矩的話,整個京師的官員,恐怕沒一人的腦袋還能擺在頸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沒有惡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銅錢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們安西軍的規矩,不比外邊!”

    “你是安西軍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霧沒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能跟自己說幾句話的,豈肯輕易放手?上前扯住對方胳膊上的絆甲皮索,低聲追問。

    “??!是!”小兵用最言簡意賅的回答,證明了王洵選人的眼光實在不怎么樣。

    “那你,那你.......”跟著這種不擅長說話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起來??赃炅撕冒胩?,才問出了一句,“那你應該是幫封大將軍整訓飛龍禁衛的軍官了,怎么還穿著這身.......”

    “屬下,屬下剛剛升的散職。如今,如今在營里,只管,只管幫助周大人安置新兵,并沒被委派任何實際職務?!睅沸”戳丝纯p在自己左肩膀上從九品執戟長的標記,訕訕地回應道。

    看到對方如此緊張,王洵反而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說道:“我不清楚這些,大哥別怪我多嘴!”

    “沒,沒事!”帶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幾顆潔白的牙齒。

    “還沒請教大哥貴姓?”王洵想了想,繼續跟對方套近乎。

    “免,免貴,姓蘇。大人叫我蘇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簡單,決不肯多說一句王洵沒問到的東西。

    ‘謹言慎行,還真符合你的名字?!蹁闹星那泥止玖艘痪?,堆起一臉童叟無害的微笑,繼續不屈不撓地跟對方套辭,“蘇大哥是跟著封大將軍回朝獻俘的吧?我看過你們奉旨沿街夸功的場面。當時羨慕得眼睛都直了,沒想到今天能這么近跟英雄們說話!”

    “不,不敢當!”蘇慎行被rou麻的頭發都豎起來了,一邊擺手,一邊后退?!拔?,我得走了。周,周大人還在等我回,回去繳令!”

    說罷,不再理會王洵的任何話頭,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嚇跑了一個!’王洵苦惱的直撓頭。沒有蘇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滿肚子的疑問找誰解決了。四下張望了片刻,發現對面供新兵居住的館舍里隱約有人影晃動,心中一喜,趕緊陪著笑臉往跟前走。

    “別過來!”對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個腦袋,沖著王洵大聲呵斥?!跋氚ご蜃约号榔鞐U去,別過來害咱們!”

    “害你們?”王洵楞了楞,猶豫著停住了腳步。

    “新來的吧,你先看看門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對,就是那個!”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發覺的王洵所面臨的困惑,指了指連接各棟館舍的那條筆直的大道,笑著提醒。

    王洵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果然發現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塊碑顯然剛剛刻好沒幾天,字上涂得墨痕看起來還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數步,趕到石碑近前,瞪圓了眼睛仔細拜讀,只見石碑上用非常簡潔的言語寫著,“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喑鲈寡?,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共十七條,五十四斬??吹耐蹁弊雍罄浜怪泵?。好在血淋淋的軍規之下,還有一行小字備注,“新兵集訓,念其無知,初犯者責打軍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斬無赦!”

    “老天爺!”王洵心里發出一聲慘嚎,終于明白剛才對面的館舍中的人,為什么不肯讓自己過去聊天了。揚聲笑語,蔑視禁約,萬一被巡視的軍官抓到,這五十冤枉鞭子誰也跑不了!

    正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考慮清楚就來軍中混日子的當口,不遠處又快步走來幾個人。當先的正是那個臉上有巨大疤瘌的軍官,見到王洵,遠遠地就沖他招手,“王副尉,請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跟你交代!”

    驚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肅立拱手,“大人請講!屬下洗耳恭聽!”。

    看到他這般模樣,疤瘌臉軍官得意地笑了起來,“嘿嘿嘿嘿,嚇壞了吧。我就猜到蘇慎行那家伙可能會嚇到你,所以就趕緊跑過來了。別害怕,這些軍規定的雖然嚴,但封將軍是個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觸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聽到這幾句話,王洵的心臟終于又往肚子里邊落了數分,拱拱手,笑著說道:“謝過大人了。敢問大人,找我有什么吩咐?”

    “是這樣的,你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疤瘌臉軍官笑了笑,一邊向王洵住的那棟屋子里走,一邊笑著自報家門,“我姓周,是新兵營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周老虎!”

    “不敢,屬下見過周大人!”剛剛與惜言如金的蘇慎行打過交道,王洵對周都尉的熱情極不適應,非常禮貌地拱了拱手,低聲回復。

    周都尉搖搖頭,也不在稱呼上跟王洵多做糾纏,“新兵營正缺軍官,既然你是八品宣節,剛好可擔任一隊之長。蘇慎行雖然不會說話,但給你安排的住處卻是恰好。這新兵營七旅二隊,就交給你來帶.......”

    “千萬不可!”沒等周都尉把話說完,王洵趕緊出言打斷,“屬下初來乍到,兩眼壓根兒就是一抹黑。大人千萬別把這個隊交給屬下,否則,屬下非鬧笑話不可!屬下臨來之前,已經跟封將軍說過了,愿意從一個小兵做起。請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只想做一個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臉上的疤瘌隨著眼皮上下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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