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余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只螞蟻。但這只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br>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么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云而來,一步千里,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后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么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干凈!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凌駕大道之上的狂徒?!?/br>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br>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br>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么?”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只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斗,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象過,也在無盡的戰斗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斗是什么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象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斗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云淡風輕。 濟天下鬢發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里昆侖,云開霧散,霞帔萬里,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涌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秀遍g,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剎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后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涌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后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昆侖之上,終又云淡風輕。 掌柜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嘆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家伙打生打死的,怎么只呆在無盡海里,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嘆道:“那家伙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br> 掌柜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柜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嘆息。他身后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么要嘆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后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嘆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檐。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云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繾綣千年。 卷四 忽聞海外有仙山 終章 一曲千年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識海中終現一點毫芒,那線靈智之光初起,黯淡明滅,一息之間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蒼野中蘇醒之時。 “我這是……在哪里?” 他的意識掙扎著,試圖從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來。掙扎之際,他似乎在無垠暗色中看到了一點青瑩,飄飄蕩蕩,正悠然遠去。青瑩之中,有一個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靜寧定地望著他。她是如此的安靜、溫婉,以至于大多數時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無論是攜手共游,抑或是獨修《輪回》,她都不過喜,不傷憂,是同樣的柔順似水。她又為了什么,只為了當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嗎? 然而一切都要過去了,正如這點雖逶迤低徊但仍漸行漸遠的青瑩。 “青衣!” 他一聲狂吼,霍然坐起! 只聽砰的一聲響,眼前湯汁飛濺,碎瓷橫飛,頭頂更是一陣劇痛。原來床邊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湯藥,卻不意他突然坐起,剛好一頭撞在藥碗上,將只青花大瓷碗撞了個粉碎。 “臭小子!好久沒回來了,結果一醒過來就闖禍!唉,可惜了俺這件新衫!”床邊那人四十余歲年紀,中下身材,獐頭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時脫口而出:“掌柜的!” 這人正是掌柜張萬財。聽了這聲叫,掌柜的臉色才算好了些,笑罵道:“臭小子,難得你還記得我,算你有點良心?!?/br> 他怔怔看著掌柜的足有一刻,這才如大夢初醒:“是了,我是紀若塵!” 一想起自己是誰,立時無數畫卷如潮水般涌入,多少前因后緣,已盡數明了于心。 世說百世輪回,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愛恨交織處,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繞指柔,卻又如何分說? 百世之前,他也曾為君王,英武雄壯,世所罕見。其后為博伊人一笑,廣聚天下之眾,筑高臺于太行,名為鹿臺。高臺成而天下反,他此時已知伊人為妖,卻無分毫悔意,守高臺而拒天下英豪。姜尚雖請下十萬天兵,令得他節節敗退,最終困守孤臺,他卻仍笑談風云。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伊人最終卻棄他而去。那張狐皮之下,竟是凜凜仙氣! 望那灑然背影,他憤而舉火,焚了鹿臺,也焚了自己。 百世輪回,轉瞬而過。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傳人,而當年棄他而去的伊人,則成了艷名遍天下的楊妃玉環。她前世棄他而去,今世卻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循環,造化弄人。只是此刻他已知道,實情并非如此。如不是諸多意外,這一世他命中注定的本該是再次死在楊玉環手中。與他愛恨糾纏不清的,本該是這個女子。 誰又在暗中牽弄輪回、擺布生死? 不過百世塵緣,糾纏牽掛的本該是誰,于紀若塵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體,心念動處,體內九幽之炎即行復燃。他再虛空一抓,修羅即在掌心中重現。紀若塵倒提修羅,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里?”掌柜的追在他后面叫道。 “昆侖里有個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么樣了。如果還在,我去送他歸西!”紀若塵邊走邊答,語聲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戰。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戰至地老天荒,也要將禹狁挫骨化灰! 轉眼間他已出了房間,來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躍飛天之際,紀若塵忽然全身僵硬,呆在當場! 掌柜夫人正從廂房中出來,手中捧著一點青瑩,向紀若塵道:“這么急著去拼命干什么?那個什么禹狁早讓人給歸位啦!哪,這里有樣東西是別人留給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這是……”紀若塵盯著那點青瑩,已說不出話來。但聽撲的一聲悶響,修羅落地,登時沒入到堅硬的青石地內。 他無言,小心翼翼地接過掌柜夫人手中的那點青瑩,如掬水月。青瑩入手的瞬間,他已感應到里面那一絲微弱之極的生機,若非他靈覺幾已冠絕當世,根本無從察覺這隨時可能逝去的生機。 此時的紀若塵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決斷,于是向張萬財道:“掌柜的,借間客房一用?!?/br> 紀若塵進了客棧中惟一的一間上房后,張萬財仍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掌柜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時向房中瞄上一眼。紀若塵即未關門,也未布下任何禁制,根本沒有隱瞞之意。 紀若塵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將青瑩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后向青瑩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閉上雙眼。他雙唇微開,吹出一縷至純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筆直藍線,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潛藏溟炎,一時之間,文王山河鼎口噴出幽幽藍火,不住灼煉著鼎心中那點青瑩! 有所謂物極必反,九幽之炎可滅萬物,也可生萬物;山河鼎能煉妖,亦能聚妖。青瑩一線生機,盡在于此。若能盡棄二物,或會有一線轉機。 見了屋內情景,掌柜的猛然一驚,臉上浮rou抽動,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間絕無僅的仙鼎??!你這般用法,會毀了它的!” 掌柜夫人驀然大怒,一把抓住張萬財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邊喝道:“張萬財!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快給我死一邊去!” 張萬財忍著痛,仍堅持叫著:“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這人間獨一份啊,別都噴完了,千萬記得留一點!只要有了溟火,以后你就是這界老大,別說區區一個禹狁,就是仙帝下來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噴了,快停下……唉喲喲??!” “張萬財??!”掌柜夫人一聲暴喝,聲若雷鳴,整個客棧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勁,幾乎將張萬財提離了地面,生生將他拖了出去。隨后,夫人怒吼聲、掌柜哀鳴聲、以及拳拳落rou聲,交錯而至,聲聲入耳。 上房中,紀若塵早將一切收在耳內,面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口中冥火卻是源源不絕。 九幽溟炎與他早成一體,這般生將溟火吹出,苦痛處實與剝骨抽髓無異。然他心如平湖不波,只將體內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后一絲星火也離體而去,方才張開雙眼。 文王山河鼎早已灼煉成青白之色,微微顫動,忽然炸成萬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著一絲溟炎,在千萬道湛藍炎絲的牽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攏,聚至一點處,化成一顆亮至極處的溟炎星火! 這點星炎閃耀七次后,終化煙而去?;鸨M煙消處,正浮著一枚通體青色、晶瑩潤澤的蛋。 紀若塵微笑,笑得歡暢,眼角卻有一滴淚下。 什么王圖霸業,什么諸界稱雄,什么夙世情仇,在這一刻,皆化浮云。 無定天河河畔,正有百萬天兵肅穆列陣,諸天君,眾仙將各守其位,鴉雀無聲。前鋒距無定天河十里處布陣,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陣已在百里開外。 無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響起一聲若隱若現的異嘯。前軍傳令軍官即刻高聲叫道:“天妖來襲!” “天妖來襲!”“天妖來襲!”傳令聲聲,方將消息報至中軍,無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兩邊分開,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河床! 玄荒深處現出一點白影,踏風而來,瞬息間越過天河,在百萬天兵陣前立定! 天妖已現出本體,這是一只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異獸,身長不過丈許,看上去似乎也沒什么威風,實在讓人無法相信,無定天河斷流現路,竟會是它所為! 望著面前百萬天兵,天妖喉間發出陣陣低聲咆哮。哮音一起,登時一道無形震波擴散開來,頃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范圍內,無論天兵還是仙將,仙力高的倒飛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齊如刀削的陣列中,登時多出了一片圓弧形的空地來。 天妖雙瞳微縮,早已盯上了百里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然后全身發力,驟然一躍千丈,直接沖向仙帝。 天妖長嘯方起,昊明立時面色大變,大呼一聲:“陛下小心!”即以身擋在仙帝之前!他幾乎是剛動,就見萬丈白光如潮撲來,白光所過去,仙將天兵,甚至是諸天君都一一倒飛而出!昊明駭然之際,那白光已撲至身前。剎那間,他驟然感到數以千計的力道傳至身上,要將他生生拖開扯碎。昊明雖只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隨仙帝日久,論仙力深厚實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時本能而動,自行驅動體內仙力,以應對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動,昊明立時暗叫一聲不好!他體內仙力瞬間分成數千道,分頭應對外部侵加之力??墒沁@么一分,仙力互相激蕩,突然大亂,轟然炸開,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后飛出! 他已然明白,為何這許多的仙將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擋天妖分毫。其實他們根本不是被天妖以無上道力擊飛,而是被自己體內混亂仙力給拋飛。然那天妖瞬間就能引得諸仙仙力大亂,自己將自己拋飛,對于大道的領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飛中,昊明但見天妖化作一縷白氣,已沖到仙帝面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許年紀,慈眉善目,一雙細長鳳眼總是帶著溫潤笑意。見天妖撲來,他飄然起身,間不容發地閃過天妖撲擊一爪,然后大袖飄飄,落荒而逃! 仙帝去勢好快,幾步已邁至無定天河邊,沿著河邊向西方遠飆遁走,瞬間消逝無蹤。天妖追得也疾,仙帝雖已快得令眾天君目瞪口呆,他卻始終不離十丈之地。 數息過后,諸位天君仙將剛從驚愕中恢復,忽然只覺有微風拂面而過,無定天河東方光芒一閃,但見仙帝如電逝長空,轉瞬自百萬天兵陣前掠過,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后跟著一道白光,不用說自是天妖無疑。 諸天君剛吐到一半的氣,立時又梗在了胸口。 眾仙皆知無定天河其實是個環形,其長不知幾萬萬里,將仙界與無盡玄荒隔開。只是,就這一息的功夫,仙帝與天妖就已繞著天河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