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當冥蓮千片蓮瓣盡數轉成虛無之際,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萬妖卒剛剛抵達長安東門外,尚未來得及布陣或是安營。留守長安的守備校尉一箭未發,便開城請降。此刻偌大的長安城中,只剩下不到二千的老弱殘軍,稍精壯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帶在了身邊護駕,留給他的皇命卻是率軍死守西京,不得使賊軍踏入西京一步,違旨即斬。這讓守備校尉如何選擇?是以紀若塵大軍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軟轎行入城門的一刻,紀若塵掀開轎簾,向這座數朝古都望了一眼,體會著那撲面而來的、千百年來沉淀而成的沉郁氣息,旋即又放下了轎簾。 五萬妖卒分成十列,簇擁著紀若塵的軟轎魚貫入城。妖卒雖眾,卻無一人說話,只聞靴聲蹄音。北軍迤邐前行,直向宮城而去。長安城中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戶,連從窗縫中偷看一下也不敢,惟恐招惹到了這支傳說中會生食人腦的妖軍。 大軍肅穆行進間,猛聽道旁民居間一聲吶喊:“叛國妖孽!拿命來!”一個身影自民房中躍起半空,喝一聲“叱!”,掌心中炸起陣陣響雷,一團暗紅真火隔空射來,直撲墨色軟轎。此人聽聲音年紀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卻是使得有模有樣、頗具火候,也算得上個人才。 方圓千丈之內,一切動靜均瞞不過紀若塵神識靈覺,這人修為也就平平,一身殺氣,哪里瞞得過去?不過今時今日,紀若塵早已無須親自出手,此人剛剛躍起,北軍中便有十余名將軍妖卒同時沖起,一擁而上,于半空中便將刺客打落,牢牢縛住。至于那團真火,早有個道德宗的道士,云淡風輕地揮出片真水,將火滅了個干凈。 那刺客被擒后猶自拼命掙扎,罵不絕口,可是他道行或許比尋常妖卒高了十余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純是力氣。若說力大,大概哪一個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張年輕英俊的面容。眾妖卒十來只大手又早將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將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來,攤開一地。饒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們的粗糙大手搜到驚心動魄處,也不禁失聲尖叫。 妖卒大軍依舊前行,就如沒發生過行刺一般。一名將軍在軟轎旁問道:“大將軍,此人如何發落?” “斬了吧?!奔o若塵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聽見了紀若塵的話,于是便罵得格外大聲,又要長安百姓奮起反抗,將這禍國殃民的jian賊分尸食rou??上У氖?,直到他大好頭顱落地,也未見一家百姓呼應,反而家家戶戶,都將門戶閉得更加緊密了些。 這一個刺客,便如蜻蜓點水般的過去,紀若塵根本連他師出何派都懶得理會。只因為,巍巍宮城,已在眼前。 數日前的繁華宮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敗之象。宮中珍貴物事早被明皇搬了個七七八八,明皇走后,宮人太監們便將能拿能搬的都席卷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連綿,殿堂逾百的宮城里,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宮人太監,癡癡呆呆地等死。 墨色軟轎停在宮城大門外,紀若塵掀簾出轎,徐徐步入宮城。他自午門入,過太乾殿,越金水橋,穿停云閣,直至長生殿,方始駐足。 長生殿黑玉鋪地,玉磚下隱著的暗渠中依舊徐徐流淌著溫泉水,雖是寒冬,這長生殿中仍是溫暖如春。光潔如鏡的黑玉磚上,可依稀想見楊妃玉環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絕妙美景。殿中那張紫檀雕就的龍床上,錦被流蘇早不見蹤影,龍床也有崩壞,可見許多刀劈斧鑿痕跡。想來宮人太監們曾想拆了此床運走,卻奈何不得堅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為這殿中,留下幾分當日風情。 紀若塵環繞長生殿行了數周,撫摸著畫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牽掛,又似痛恨。這感覺恰如驚鴻,一閃而逝,之后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尋不回了。 他在長生殿中徘徊時,長安城上,隱約落下幾聲清越長鳴,隨后十余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長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將宮城周圍護住,卻奉了紀若塵命令,一個都未有踏進宮城半步。而宮城中留下的老弱宮人,哪能接近到紀若塵千丈之內,紀若塵神識微震,這些宮人便駭破了膽,如瘋了般向宮外沖去,都被妖卒拿下。 積云之上,三頭青鸞盤旋數周,長鳴一聲,便掉頭向西玄山飛去。這等神鳥,振翼間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長生殿殿門自開,眾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這建成時起便留有無數佳話的長生殿中,入眼卻是如此破敗景象,雖然這些道士道心堅定,也不禁生出許多感慨。 紀若塵緩緩轉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禮,問候道:“太隱真人,紫云真人,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來長安的陣仗實是不小,居然有兩位真人同來。太隱真人目光炯炯,盯著紀若塵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氣,道:“好厲害的年輕人!你真的是紀若塵?” 紀若塵笑了笑,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其實是或不是,都不重要。兩位真人此來應該另有要事,還是先辦了吧!免得夜長夢多?!?/br> 太隱真人即道:“也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br> 太隱真人一揮手,十余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測定地氣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時,指定一點,以此為起始,暗循一定之規,將鋪地的黑玉磚一塊一塊撬起,露出磚下縱橫交錯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隨后結陣,陣眼中凝成團團水霧,徐徐向殿心地面飄去。水霧看似尋常,內中實有玄妙道力,與地面土石一觸,無論是夯土還是青巖,皆如雪遇驕陽,極速化消而去。眼看著殿中便出現一個方圓三丈,深十余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氣息悠長,道行深厚,法陣消土水霧一團接一團地飄下,似永無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著一丈丈地加深。 紀若塵在一旁靜靜看著群道施為,他前生雖尋得三處靈xue,不過還是首次親眼目睹如何取得靈力之源。 天色漸晚,長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陣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盡真元,由旁人補上。 長生殿忽然間微微震顫一下,深坑中猛然沖出一道戾氣,又傳上陣陣憤怒之極的咆哮,顯然不知掘入了哪頭上古兇獸的巢xue。太隱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懼,反而縱身躍入坑中,頃刻間已墜落了不知幾千幾百丈。 坑中獸吼驟然大了起來,又聽一聲哀鳴,顯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隱真人手下吃了大虧。只聽那地心異獸吼了兩聲,紀若塵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說也修煉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載太隱真人前來的神鳥青鸞也差不了多少。這等千年異獸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級別,收拾起來也很要費一番力氣。太隱真人道行修為并不如何出眾,與紫云也就是半斤八兩,居然一個照面就占了上風,倒是令紀若塵也小小的吃了一驚。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七 上窮碧落下黃泉 三 地坑深處,獸吼聲如雷傳來,坑口不時噴出大團濃煙火霧,整個宮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顫動。地下戰況激烈,由此可見一斑。到后來,獸吼聲不再如先前般高昂,還隱隱透出痛苦之意,看來太隱真人已徹底占了上風。不過如此激斗,雙方氣息交纏撞擊,太隱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氣僅比那異獸略高一線而已,怎會這么快就占了上風?紀若塵心頭一動,神識逐漸深入地下,細細體會太隱真人行功運力的法門,漸有所悟。 此時,一直在上面觀戰的紫云真人從懷中取出個紫金為基,云線作紋的巴掌大小藥鼎,托在掌中,喝一聲鼎中即升起一縷青煙,轉瞬間裹住全身。在青煙托扶下,紫云真人徐徐升起,躍入殿心深坑中。 此藥鼎名為紫金千云鼎,那青煙為青云五羅煙,功不在傷敵,而在護體養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這青云五羅煙護住,也可起死回生??梢娮显普嫒舜巳サ匦?,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真人的見識自是明了太隱真人已壓制住那頭異獸,戰事已近尾聲,紫云真人同去乃是為萬全計,免得異獸臨死反撲,平白生出事端來。 紫云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轉出一聲凄厲獸吼,旋即無聲。紀若塵靜靜地望著深坑,不知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東海之底相交一場的璇龜,不覺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云真人與太隱真人聯袂躍出深坑,他們共同提著一顆足有桌面大小的獸首。獸首作青黑色,頭上遍布鱗片,數十只彎角在腦后交錯而生,八只琥珀色的小眼分列兩邊。此獸似龍非龍,又與鐵鱷有些相似,不為道典所載,不知是何方異獸。它頭上八只眼睛尚在不住轉動,犬齒橫生的巨口中不住流著口涎。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響,轉眼間便蝕出一個小洞。 獸首上籠著淡淡一層青煙,正是紫云真人的青云五羅煙,如此,這地心異獸雖然身首異處,卻并不會完全死去。即使隔著青云五羅煙,紀若塵仍感應到獸首頭顱中那一點至純至陽的靈氣。 紀若塵凝視著不得安息的獸首,忽然道:“這就是靈氣之源?” 太隱真人笑了笑,道:“也無須瞞你,這顆頭顱便是這里的靈氣之源了。天地有竅,氣脈聚集,便有靈獸應氣而生,伏于氣xue竅眼上,歷經千載萬年,將點滴靈氣匯聚于體內,又得天時之助,方得成就了這么顆靈力之源。天地靈氣也有高下之分,此地靈氣與異獸合而為一,更是難得?!?/br> 紀若塵不再看這獸首,向太隱真人問道:“不知宗內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氣運圖?” 太隱真人搖頭道:“自你離山之后,宗內便無人能夠用得那幅神州氣運圖。我與紫云真人之所以會來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論而已,西京長生殿乃是本朝龍脈所在,龍脈居處,多半是靈氣匯聚之地。也只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來此掘地?!?/br> 紀若塵笑了笑,不再追問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隱真人會否參加?” 太隱真人平靜地道:“別人不知,貧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br> 紀若塵望向殿外,不知是否靈源被掘,天象變異,此時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陰森森、灰沉沉,:“待青墟事了,如若我還未死,就上貴宗拜見一下紫陽真人吧?!?/br> 太隱真人面上掠過一絲奇異之色,但未多言,應承了下來,就與紫云真人攜道德宗群道出殿,穿云而去。 紀若塵再向一片狼藉的長生殿望了一眼,緩步出殿,右足輕輕一頓,紅柱碧瓦,玉欄金階的大明宮長生殿便在他身后轟然倒塌,成了斷壁殘垣。 紀若塵信步而行,穿堂過廊,過承天門,直行至太極殿前,抬手輕推,太極殿兩扇虛掩的紅漆大門便應聲而開。 若是往日的這個時辰,連綿屋宇、重重宮闕還應是燈火通明,亮若白晝,宮娥內侍來往不絕,但此時宮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沒有火夫照拂各處燈火,到處一片黑沉沉的,太極殿自也不例外。 雖是漆黑一團,紀若塵的目力卻不受影響,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蕭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燭的水磨銅蓮花燭臺俱都傾覆,兩側金黃垂蘇布幔扯脫大半。寶座華臺階前的兩尊青銅璃龍香爐爐蓋已不翼而飛,只剩下爐身翻倒在階旁。華臺之上,龍椅倒是還在,只是也橫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龍托日圖顯然被細細刮過,金漆半點不見。龍目中鑲嵌的寶石更不可能還在,是以這九條龍,皆成了瞎龍。 紀若塵在殿門處立了片刻,才入殿登臺,俯身將龍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極殿中雖已破敗不堪,但人間帝王威嚴尚有三分在,他舉目所及之處,莫不透著隱隱威嚴。遙想明皇曾在這殿上笑談風月,指點江山,不過數日辰光,這里竟已如此破敗,可見得世間事,人禍甚于天災。 紀若塵在龍椅上坐定剎那,千名妖卒已將大明宮各門守了個水泄不通,再不許任何人進入。宮中原來的宮人內侍、未及逃跑的皇親國戚早被紀若塵威嚴逐出宮外,被紀軍一一拿下。此時此刻,若大的大明宮內,便只有紀若塵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氣,浩然大勢,綿綿而生。 除了千名守護軍士外,五萬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別把守城墻四門,各處要沖,其余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時還留在長安的百姓皆是平民,無親可依,無友可靠,在刀斧拍門下,他們只得戰戰兢兢地打開家門,將北軍兵將迎入家中。好在這些軍爺雖然一個個生得兇神惡煞,除了飯量大了些,倒還沒其它的惡習。自家的閨女媳婦,就是生得清秀了些,這些軍爺們也視而不見,一個個吃過飯后倒頭便睡。 在長安城中十余萬百姓戰戰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見星月的異常天象漸漸消隱,后半夜終見鉛灰色天幕重開,半彎殘月無精打采地高掛夜空,驚擾了整天的西京終于平靜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嘩聲驚醒時,張眼處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雙眼眼皮重如綴鉛,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隱約傳來的兵戈相擊聲恰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驚得他全身白rou一顫,登時翻身坐起!可是這么一動,明皇立時全身酸痛,每塊筋rou都在打著轉,他禁不得一聲叫,重又躺倒。 他畢竟年紀大了,自潼關陷落便沒有一日安寧,白天登殿議事,免不得驚怒交加,生些閑氣,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輕,這些天來更是無一日好眠。倉惶出京舟車勞頓不說,還受了不小驚嚇,此時睡沉了實是身體疲乏再也堅持不住,不料忽被驚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邊一雙豐腴白晰的手伸來,恰好扶住了明皇的頭,令他不致撞在床頭。明皇身子沉重,這么一摔,有了墊底的,雖然自己是無事,卻將這雙玉手重重地撞向床頭。身邊隱隱傳來聲輕哼,明皇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撐起自己身子,將這雙玉手捧在眼前,借著房內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幾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顫了,將這雙手仔細捧在手心,連連呵著氣。 身旁楊妃柔聲道:“陛下顧惜自己身子要緊,不用管我?!?/br>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顧,所見盡是陰暗寒酸,不覺眼睛有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嘆道:“都是朕識人不明,沒有看破安祿山那胡兒的狼子野心,才淪落至此,還連累了太真跟著我受苦,讓朕于心何忍!” 楊妃溫柔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何須擔心小小反賊?時機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說此刻只是小小磨難,就算前途盡是刀山火海,玉環也會永世相陪?!?/br> 明皇心下更是唏噓,握著她的雙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明皇此刻身處之地,不過是個小小廟宇,供了個山神土地之類的。小廟無甚香火,頗顯破敗。這間正殿還是禁軍兵卒們昨晚臨時收拾出來的。將從宮中匆忙間帶出來的幾桌錦褥絲被鋪在香案上,權作龍床。昨晚人困馬乏,幾個內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細,就連房梁上的蛛網也忘記了打掃。 不過明皇正心思澎湃,這里越是破敗,越顯他與楊妃患難情思之堅。 殿外吵鬧聲突然大了起來,聽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兩邊,激烈爭吵,更有許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聽刀劍敲擊盾牌聲響個不休,顯是禁軍軍士鬧起來了。 明皇驚出一身冷汗,恍惚間覺得定是紀若塵妖軍追上來了,急忙坐起披衣。楊玉環也跟著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儀容。 此時傳來數聲敲門聲,門外傳來高力士略顯張皇的聲音:“陛下,起身了沒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時起就追隨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處事沉穩,顧全大局,再危難的事都能處理得四平八穩,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寵信,獨掌內宮大權數十年。明皇平生也沒見過幾次高力士真正驚慌失措的模樣,這次只聽聲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說,事情必是十萬火急。 在楊妃的幫助下,明皇飛快地結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輕輕清清嗓子,籠在袖中的手握緊一塊溫玉,方才緩緩地道:“力士啊,進來吧。不過這天色還早著呢,什么事這么急???” 殿門剛打開一道細縫,高力士就閃身進來,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好。借著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見殿門外盡是內侍和侍衛的背影,擠得密密麻麻地,將小廟團團護衛起來。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緊了溫玉,直捏得指節生疼也不覺得??赐饷婺羌軇?,正與內侍和侍衛對峙的是何人,不問可知。不過只要不是北軍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幾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明皇好歹年輕時也算個明君,治國平天下很有幾下散手不說,囚禁父皇,斬殺皇姑這些血腥事也干過不少。眼下危難當頭,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輕時的霸氣,當下雙目一瞪,冷笑道:“陳玄禮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頭回道:“陳大將軍對陛下是忠心耿耿,無須置疑。不過……” 明皇一揮手,道:“有事但說無妨?!?/br> 高力士目光只盯著腳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來,禁軍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說是要……清君側,誅國忠?!?/br> “果然是禁軍!”明皇重重一拍床頭,喝道:“若不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側,誅國忠來!只怕想清君側的不是禁軍士卒,而是楊玄禮吧!” “這個……楊大將軍的確也說過要清君側,誅國忠?!备吡κ款~上已隱約見汗,續道:“不過據老奴所知,的確是禁軍士卒鼓噪在先,玄禮公彈壓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br> 明皇眼角余光中,見到了楊妃略顯蒼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好一個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凈!哼,清君側,誅國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誅國忠,是想連朕也給清了吧?想殺國忠,你去告訴陳玄禮,先把朕給殺了吧!” 見明皇動怒,高力士頭垂得更低了,連身體都彎了下去,不住稱罪。此刻雖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連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著頭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時分,嘩變的禁軍士卒就已……就已將相國殺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時凝住,整個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動。那塊時時把玩的溫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磚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塊。 被玉碎聲驚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點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凈凈。他顫顫巍巍地站起,道:“這…這如何是好?力士,他們果然……果然殺了國忠?陳玄禮他……還想弒君不成?” 高力士輕輕三擊掌,殿門又開了一線,一個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內侍疾步走進,先將殿門在身后小心關好,才跪在起上,將懷中木匣高高舉過頭頂。 明皇依稀記得這內侍名叫李輔國,因為頗為得心,因此賞了給太子李亨隨身伺候的。李輔國手中木匣雖未打開,但nongnong的血腥氣已散了出來,刺得明皇胸口陣陣煩悶,險些嘔了出來。他一手扶著胸口,另一手顫抖著指向木匣,口唇張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玉環雖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輕輕替明皇拍著后背。高力士隨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幾抖,將長袖抖起,伸出雙手,輕輕揭開木匣匣蓋。 匣中盛著一顆披頭散發人頭,雙目大張,面上盡是驚恐萬狀。不是楊國忠,卻又是誰? 明皇胸口腥氣猛然上涌,哈地一聲吐出口血痰,氣息順了,登覺全身無力,軟軟跌坐在床上,揮手道:“蓋起來,蓋起來!” 高力士蓋好木匣,李輔國便捧著木匣退出殿外。殿門開閉之間,明皇分明看見外面刀劍林立,不覺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會氣,方有了點力氣,道:“力士,他們說的是清君側,誅國忠?,F下國忠已死,這些軍士怎地還圍了朕不放?” “這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頭,吞吞吐吐地道:“禁軍說,相國乃是外戚。殺了國忠,那個……貴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應,他們就要……就要……” 明皇顫聲道:“就要弒君?” 高力士只是磕頭,給他來了個默認。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絲氣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楊玉環幽幽一嘆,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卻得陛下多年恩寵,人生如此,復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換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惟愿來生,再得相伴?!?/br> 說罷,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還需公公相助?!?/br> 高力士始終垂頭,輕聲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從?!?/br> 楊玉環一咬牙,拉開殿門,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趨,緊隨而去?;臎銎茢〉钪?,就此只剩了明皇一個。他早淚流滿面,手伸向楊妃背影,似是要將她喚回來,可是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未能出口。 楊妃昂首出殿,一雙鳳目左右掃過,廟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軍士卒登時鴉雀無聲。千對目光,剎那間全落在她那淚痕隱現、凄婉無雙的臉上。 似乎瞬間,天色也暗了幾分。 楊玉環看過千名禁軍,最后望定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輕聲道:“玉環今日就死,并無怨言。只是不知玄禮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給玉環留個全尸?” 楊玄禮見她和高力士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謀劃有了預想的結果,但未料這深宮弱女竟是腳步不亂,聲音鎮定,在楊玉環瑩瑩眼波注視下,竟是不由自主移開了眼睛,退后一步,沉聲道:“這點小事玄禮還可辦到?!?/br> 楊玉環點了點頭,輕嘆一聲,便向東側偏殿行去。她艷名曾冠天下,這十余步行來,亦是端莊凄婉,恰若海棠經霜,梨花帶雨。前路上的禁軍士卒,均自行退后,給她讓了條路出來。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楊妃血rou,可是真見到這個玉人引頸就死時,他們卻忽然發覺,竟再也恨不起她來。 楊玉環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進來,將殿門仔細掩好。楊玉環一邊慢慢將頭上金釵解下,青絲散開,一邊道:“有勞公公準備了?!?/br> 高力士應了一聲,尋個凳子,登了上去,將三尺白綾搭在梁上,結了個死結。然后下來,仔仔細細地將凳子擦得干干凈凈,就侍立一旁,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