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瞬時,吟風也出現在她身后。他臉側的傷口依舊在流著血,眼中依舊在流著淚。洛水猶未波動,他已轉過身來,凝望著顧清的背影,忽然道:“為什么我們非要斗得不死不休?” 顧清淡淡地道:“為什么你要殺他?” 吟風默然片刻,終道:“我此行下山,要見一些人,也要殺一些人。你是我要見的,他是我要殺的,天道如此?!?/br> 顧清輕輕一笑,道:“天道嗎?如今之局,你或是兩個都見,或是皆殺,又或者是我殺了你。無論哪種結局,你的天道又在哪里?” 吟風劍眉微皺,以手撫心,惟有如此,方能壓得下心中那一陣忽如其來的劇痛。他搖了搖頭,終道:“我不殺你,既然我們已經見過,你走吧?!?/br> 說罷,他轉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邊時,望著那數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渾圓巨浪,終有了一絲猶豫。 此時他背心處忽然感應到一點針刺般的痛!吟風猛然回頭,見顧清長發飛揚,人劍合一,再一次如飛攻來! 望著她那雙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則他將離不得洛水南岸一步。 顧清人未至,劍氣先到,激得吟風鬂發飛揚。然而吟風只是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素來清明的眼中第一次現了茫然。 顧清離吟風尚有三丈,忽聽得夜風尖嘯不斷,六道劍光分從不同方位擊來!她顧不得進擊吟風,古劍回運一周,已盡數擋開了來襲的六劍。 吟風目光定定望著她修長白晰的玉頸,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未有任何動作。顧清古劍光華驟放,接連揮出數十記光劍,逼得來襲的無極殿六道士紛紛后退,這才望向了吟風。 適才她逼退無極殿六道士時故意露了一個破綻,吟風完全可以借這個破綻將她一擊而殺,然而她的反擊也足以打散吟風三魂七魄,送他輪回。如此兩敗俱傷之舉,也是無奈之策。無極殿六道士每一個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一敵六,要勝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顧清沒想到吟風根本未有動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計較落了個空。 那廂玉虛真人雖與虛罔激斗不休,然則洛水兩岸之局,他可是一點不落皆收在眼底。他雙眼微瞇,忽然冷冷地道:“虛罔,你青墟既然想殺顧清,那貧道也就不客氣了。貧道雖救不得她,但今夜總要你不能生離洛陽!” 虛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虛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虛不再多言,清吟一聲,手中列缺古劍大放光華,轉眼間化成一柄長丈半,寬三尺的巨劍,離手飛出,自行飛旋斬向虛罔!玉虛真人雙手虛空一握,兩手中各多了一柄明黃光華凝成的長劍,然后雙眉漸漸伸長,末端燃燒如火。 他微一運勁,已出現在虛罔真人面前,手中雙劍交叉,向虛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靜的洛陽,由此再生一聲霹靂! 一名無極殿道士剛被顧清擊退,運好了真元,正要縱身再上,身形卻忽然定住。一道淡淡的斧氣自他面前掠過,將他生生攔了下來。他立定腳步,向左手邊望去,見一個絕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來。她弱質風流,只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一柄與已身絕不相稱的巨斧。剛剛那一道凌厲狠辣的斧氣,正是由她所發。 這無極殿道士眉頭一皺,轉身凝神接戰。此時他雖已看清來襲者實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一則來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實是罕見,二則此乃洛水之畔,他雖道行遠高于對方,可哪敢用盡全力?且那人姿容實在太過出眾,看了著實令人心神動搖。 無極殿道士再向左右一望,又見兩名同門分別被一對年輕男女給牽制住了。這一對男女俊雅風流,人品皆是當世罕見,且修為均是不俗。他見識頗廣,一見之下已知是云中居楚寒、石磯到了。 而在對面,兩名無極殿道士劍指長空,神情十分嚴肅,共同面對著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雙瞳透著奇異的藍色,眼角又有一絲隱約的碧,為那清冷如冰的容顏平添一絲詭麗。她虛立空中,身體兩側各自浮著四片甲葉,背后又浮空飄著一片甲葉,若蓮瓣,又似是一面奇麗的盾。這些甲葉均以藍為體,以金飾紋,其金若絲,其藍無底。 兩名無極殿道士互望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著的一件仙甲。此甲名為‘四方’,取“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拆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敝?,然則素來此甲只聞其名,罕現其蹤。難道,她身上的這件異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藍雙瞳并未望向眼前的無極殿道士,只是盯在正與吟風及一名無極殿道士纏斗不休的顧清身上,瞳中光澤不住波動,十分奇異,似是在感嘆,在迷茫,又似是在沉醉。直至兩名無極殿道士分從左右攻來,她才分出兩片甲葉御敵,一雙藍瞳依然落在顧清身上。 能對這兩名道行遠高于已的敵手視若無睹,除了因為駕馭著妙用無窮的仙甲四方之外,還因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顧清已在眼前,那么世間一切,于她都已失了顏色。 其實青墟無極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為要遠高于面前這些年輕一代的弟子。然而在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側,不壓制道行的話簡直就形同于引火上身。是以這場混戰一發,無極殿群道其實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這洛水之畔,敢于傾盡全力一戰的,惟有顧清與吟風。 顧清雙唇如點朱,紅得已如欲滴下血來,她道行雖只比無極殿道士高出一線,然則每一劍出,都是渾若天成,又狠極絕極,全然不留半分余地。那無極殿道士每一進身,顧清隨意一劍就已殺得他手忙腳亂,慌張遠遁,片刻之后方能重行殺回。而這段短短時間內,顧清已不知與吟風斗過了多少劍! 那無極殿道士每一次與顧清纏斗,都幾乎是死里逃生。因此上,他每一次殺回時,都會多一分猶豫。當他又一次險些被顧清斷了雙腿,駭然飛退、凝空喘息之時,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無極殿乃是青墟盡年來傾力所建,殿中諸人專于修為精進,不事俗務,實是青墟宮欲與道德宗爭雄的一招要棋。此刻無極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卻只出了幾名年輕一代弟子作為牽制。 那么,道德宗那號稱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里? 還未等他想明白,忽見洛水北岸一道佛光沖天而起,雖然相隔遙遠,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隱約聽見聲聲佛號。這無極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驚意又起。 “難道素來與世無爭的南山寺也要趟這一次的混水嗎?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驚疑不定地想著。 北岸。 張殷殷呆坐于地,只曉得緊緊抱著紀若塵,渾然不覺身周甲卒早已散得干凈,悄然間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頓錫杖,九枚金環叮當作響,她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渾然不覺所以。 此時中間一名僧人宣了一聲佛號,溫和地道:“貧僧真如,這兩位是真知,真見兩位師弟。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br> 張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們在等誰?等我們嗎?” 左首的真知一聲斷喝,厲聲道:“妖女休要明知故問!你雖出身道德宗,但身懷狐術,這可瞞不過貧僧法眼!你懷中紀若塵殺孽極重,身后那女子又是一只妖!如此種種,還當可以瞞過天下正道耳目嗎?你道德宗平素里沽名釣譽也就罷了,當此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之時,可容不得你們胡來!” 若在平時,張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游太虛,只是低頭看著紀若塵,隨意應了一聲“是嗎?”。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張殷殷道:“張小姐,我等乃佛門中人,并無惡意。只是慧海師叔參禪有悟,得知紀若塵與青衣實與天下氣運有關,因此盼能與二位一晤。還望小姐以天下百姓為重,勿令我等為難。至于小姐愿與我等回去也好,自行離去也罷,貧僧不會為難。只是…盼小姐早棄狐術,重歸正道才是?!?/br> 張殷殷看看懷中的紀若塵,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將紀若塵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確是天狐之術,因此也就通了些觀人之術。三位大師請若塵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為了一晤嗎?” 真如喧了一聲佛號,道:“絕無虛言!” 張殷殷向著三僧嫣然一笑,剎那百媚橫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誑語,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真如面色微變,低聲喧了一聲佛號。佛號剛喧到一半,他忽然面上涌起一陣潮紅,斷喝一聲:“師弟們小心!” 真知面紅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這一句話,不知為何,斷斷續續的總是說不完全。而那真見修為還要差了一層,只是張口結舌,呆呆地望著張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張殷殷會突施天狐攝心之術。真知苦苦與張殷殷秘術相抗,道行已是有損。而真見則是禪心被破,動了欲念色心,幾十年修行實已毀于一旦。 “阿彌陀佛!” 真如這一聲佛號已帶了金石之音,張殷殷聞聽之下,立刻面色一白,向后退了幾步,差點軟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環金杖,喝道:“小姐毀我師弟,且隨我回寺吧!道德宗勢力雖大,但敝寺也要討還一個公道!” 他這幾句話一字比一字更響,實已運上了羅漢伏魔神通,張殷殷如遭錘擊,每聽得一字,就會搖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雙腿一軟,已坐倒在地,臉白如紙,似是隨時都會暈去。 真知此刻終于消了張殷殷秘術,暴喝一聲:“妖女還不束手就縛,大和尚可要以霹靂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張殷殷與青衣實已全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來。 也不知是不是受剛剛張殷殷秘術影響之故,真知一只大手,竟向張殷殷當胸抓來! 張殷殷又羞又怒,勉強運起真元,抬手去擋,其勢卻已不及。 真知大手離張殷殷雙峰僅有三寸時,卻驟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見本應是昏迷不醒的紀若塵雙目已開,正冷冷地看著他。 真知駭然地看著紀若塵身軀緩緩浮起,向他身后飄來。紀若塵尚在半途,伸手虛空一抓,一根暗紅色的木棍凌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隨后真知視線中已不見了紀若塵的身影,隨著不知何處傳來了聲聲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墜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紀若塵借這一擊之力,身如落葉,詭異之極地飄向了真如。 真如駭然之余,口頌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當頭向紀若塵擊來! 紀若塵不閃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憑空將金杖化去,轉眼間已欺近了真如面前一尺之處!他凝望著真如那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的臉,忽然口一張,一口鮮血當頭向真如噴去。鮮血中雜著一口寸許大的青銅小鼎。 青銅小鼎與真如佛光一觸,忽然發出一聲金鐵清鳴! 真如全身一顫,眉心突然陷下去一點,身周佛光盡褪,南山寺三大法訣之一的金剛不動訣,就此被破。 青衣一見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一變,終于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此時紀若塵已立在洛水岸邊,凝望著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在他身后,真如呆立不動,本是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變得臘黃,緩緩萎頓于地。 紀若塵沒有回頭,只是道:“走吧,我們出城。路還很長呢……”說罷,他即提著染血的桃木棍,當先緩緩行去。 張殷殷緊咬著下唇,死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終沒有說什么,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著紀若塵離去。 此時此刻,洛水南岸,隨著一聲“四方破!”響起,紛亂的戰局驟然定了下來。 吟風徐徐向后飄退,終在洛水岸邊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臉上又多了一道豎著的劍創。這一道劍創長達二尺,從他額角直劃到腰際。 顧清雙手持劍,劍鋒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著吟風。她唇角不住地涌出鮮血,止都止不住。一襲素衫,前襟毫無異樣,背后卻破了七八個茶杯大小的破洞。 戰場一片狼藉,除卻姬冰仙之外,余人皆倒地不起。 吟風看著那一雙淡然漠然的瞳,聲音微顫,道:“我們非要不死不休嗎?” 顧清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br> 若要殺他,須先殺她。若只是見她,則不能殺他。 忽然間,吟風發現,在殺他與見她之間,他似是只能選擇其一。那么,是皆見,還是皆殺? 吟風忽然問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鳖櫱宓淮鸬?。 吟風沉默。 良久,他方嘆息一聲,輕聲道:“既然只能如此,那么……我再想想吧?!?/br> 說罷,吟風即抬步前行,與顧清擦肩而過,轉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與她飛揚的發絲,幾乎,就要觸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聲霹靂! 大雨傾盆。 正文 章二十四 萬絲青干劍 子時已過。 洛水近看時,只見浪起浪落,翻涌跌宕,無休無止。然則居高而望時,眼中所見的卻已不是一道鋪滿死魚的河流,而是一條巨大無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萬千死魚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貼緊河身,已然繪出片片斑駁蛇紋。 紀若塵沉默著,右手提著桃木棍,左手拉著張殷殷,沿著洛水一路向東行去。此時黃泉穢氣已出盡,洛水轉而散發出陣陣無形的殺機。紀若塵不是沒有注意到洛水的變化,但他下意識中就是不愿意離開洛水太遠。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繞過一些民居障礙時,他也絕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張殷殷一手抱著青衣,正隨著紀若塵埋頭疾沖之際,前方突然閃出兩人,掛甲持劍,一見即知身有道行。兩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轉了幾圈才望向這方,乍見三人,均是大吃一驚。其中一人反手拔劍,大喝一聲:“大爺出自臨江派,在此公干。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咻! 夜空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嘯。臨江派二人立刻警覺起來,茫然四顧,卻根本辨不清嘯音的來處。就連張殷殷也是無意中看見桃木棍正在紀若塵手中極速飛旋,棍身幾不可見,只余一片淡紅色的棍影,這才知道嘯音出處。只是紀若塵全身氣息如常,真元未有一絲波動,是以但凡習慣依真元氣息辨識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識里都不會向他看來。 嘯音忽止! 張殷殷只覺眼前一花,紀若塵真元微動,身影一陣模糊,又重新變得清晰。張殷殷霎時有些恍惚,只是借由紀若塵握著的那只手所傳來的松開,又握緊的觸感,張殷殷才敢斷定紀若塵的確曾動過。 此時咔嚓兩聲輕響傳來,兩位臨江派修道者臉現驚愕之色,然后神情轉為呆滯,頭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個奇怪的角度,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張殷殷啊了一聲,臉色已有些發白。還沒等她說什么,紀若塵已拉著她繼續向前行去。當他們從臨江派兩人的尸身中間穿過時,張殷殷一時慌張,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尸體,禁不住又嚇得驚叫一聲。那尸體翻了半個身,當的一聲,從腰間掉出一面金牌來。 紀若塵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張殷殷靠在紀若塵身邊,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邊飾虎紋,內嵌玉石,當中還鐫著三個大字,相府楊。 “他們是楊國忠的人嗎?”張殷殷問道。天下時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課,是以張殷殷也知道楊國忠這位當今炙手可熱的權相。只不過她出身修道大派,對楊國忠這等凡世權臣自然談不上有何尊重了。 紀若塵只是嗯了一聲,隨手一拋,將那面金牌遙遙扔入了洛水,又拉著張殷殷向前行去。張殷殷依舊隨紀若塵埋頭疾行,卻又會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紀若塵,眉梢輕顰,小嘴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行不多時,張殷殷終是沒能忍得住,輕聲問道:“若塵,為什么要殺他們呢?以前你不是這樣胡亂殺人的?!?/br> 紀若塵淡淡答道:“因為他們擋了我們的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