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此際她鬂發略顯凌亂,面色蒼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早已因疼痛絞在了一起??吹剿腥衾婊◣в甑耐?,紀若塵冷硬如鋼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也微微一痛。 他目光隨即順著她身體向下掃去,已看到了她苦痛的源頭:在她左腿外側,正釘著一支翎箭,鮮血已洇濕了一大片衣裙。 紀若塵眼力厲害,一眼望去,已知翎箭入rou二寸余,這傷可不算很輕。翎箭箭頭長四寸,露在外面的箭鋒上生滿了倒鉤,又有數道細細血槽,鮮血正一滴滴順著血槽流出。 紀若塵心中之痛一閃而逝,右手微微一動,短劍赤瑩已悄然自袖中入手。 這女子雖然看上去道行十分低微,比之紀若塵還頗有不如,但此地道路不通,左近渺無人煙,她恰好出現在這里已是十分奇怪,更奇的是以紀若塵的靈覺,竟然完全無法察覺她的接近,甚至于rou眼也無法辨識,直到她撞入懷中的剎那,紀若塵才看到她的身影,就如此前她完全是隱形一般。 那青衣女孩向紀若塵盈盈一禮,忍著痛道:“我被人追殺,慌不擇路,撞到了公子,還請公子原諒?!?/br> 紀若塵萬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他心神不松反緊,暗忖道:“看來這就是苦rou計了,來得倒是真快!只是如此粗陋計謀,也想騙得了我?真當我是山野村夫不成?” 他心中如是想著,臉上卻堆起微笑,拱手道:“即是如此,那姑娘快逃就是,何須如此多禮?” 紀若塵本是有心調侃,哪料到那青衣女孩本踉蹌著跑出了數步,聽到他話后竟又轉過身來,道:“叔叔說過,死生事小,禮儀事大,雖身處絕地,禮不可廢。今日得罪公子之處,他日定當回報,我……我先逃了?!?/br> 紀若塵一時哭笑不得,眼看著她掙扎著逃入林中,雖然明知是計,但心中不知為何,又莫明的痛了一痛,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青衣女孩一入林,紀若塵靈覺突然敏銳起來,立刻聽到另一端人聲鼎沸,有十數人大呼小叫著向這邊追來。 “呵呵,不就苦rou計嗎?”紀若塵暗想著,負手微笑,看著十余名男女沖到了面前。 看身上裝束,這些男女分屬兩個修道門派,道行雖然可以一觀,但身上所佩法寶卻十分簡陋,實在難入紀若塵法眼。 這些人沒有料到紀若塵在此,此刻見他豐神如玉,只是那么一站,就穩如山岳,氣勢自生,當下不敢小看,齊齊在他面前立定了腳步。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一抱拳,朗聲道:“我等均是出自六仙堂及太清門,正在追捕一個妖孽,不知少仙可曾見過那妖孽行蹤?” 還未等紀若塵回答,林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喀喇喇一陣枯枝斷裂聲響。這邊廂一個如黑塔般的大漢喜道:“她在那里了!妖孽,這回我倒要看你往哪里逃!” 話音未落,他即舉起手中四尺黑鐵大弓,閃電般一箭射出! 他雖動作如電,但紀若塵已看得分明,那翎箭色作青藍,箭鋒四寸,布滿了倒鉤,與那支釘在青衣女孩腿上的翎箭一模一樣。 “不過是苦rou計而已……”紀若塵如是想著,但臉上微笑,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林中驟然響起一聲痛呼,雖然聲音不大,凄然之意,卻如那月下如鏡平湖,驟然被一方巨石給碎了! 大漢動作如電,轉眼間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又斷喝道:“今日為民除害!” 箏的一聲響,翎箭已離弦而出! “不過是苦rou計……”紀若塵怔怔想著。 這一箭方離弦三寸,那黑膚大漢眼前即閃過十余道艷紅光華,隨后手中鐵弓,離弦翎箭驟然炸成數十段,碎片紛飛,在他臉上、胸前劃出十余道深深血槽。 但他卻不敢稍動! “苦rou計……”紀若塵苦笑。 他靜立原地,遙望遠山,左手平平伸出,虛握。仙劍赤瑩浮于他左手三尺之外,懸停在那黑膚大漢的咽喉上,艷紅色的劍芒跳躍不定,時不時在那大漢咽喉上割出一道細細切口。那大漢雖勇,卻也不敢稍動半分。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與那妖孽是一伙的?”那十余男女一怔之下,當即有一個青年男子喝問過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中年人已低聲道:“休要沖動,他用的可是馭劍術!” 那青年男子望了望仙劍赤瑩,臉上一白,但猶自不服氣道:“那又如何,他只有一人,敵得過我們十余人?” 紀若塵淡淡地道:“敵不敵得過,要在我殺了這人之后,才會知道?!?/br> “你敢傷我師兄!”青年男子怒喝道。 “文榮,你給我閉嘴!”最先與紀若塵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怒斥了青年男子一聲,仔細看了看仙劍赤瑩劍柄上的標記,方向紀若塵施了一禮,問道:“少仙可是出自道德宗門下?” “正是?!?/br> 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仍問道:“不知少仙為何要護此妖孽?” 紀若塵淡然道:“沒什么,這人我要了。至于為什么,你自上莫干峰去問就是?!?/br> 他此話一出,中年男子臉上立刻閃過一陣怒色,但他默然一刻,仍一拱手,道:“即是道德宗高徒要人,我等相讓即是。只是道德宗也屬正道,萬望少仙不要誤入歧途才好?!?/br> 說罷,他一揮袍袖,率著眾人離去。 紀若塵靜立不動,直到這些人去得遠了,這才收回了仙劍赤瑩,也將一直夾在背后右手食中二指間的兩張天罡六陽符收回。 他轉身入林,向剛剛聲音來處尋去,沒行多遠,即見那青衣女孩側伏于地,面色慘白,早已暈去。 她后腰上深深插著一支翎箭,腿上的翎箭想是因為摔倒的緣故,已然斷成兩截,本露在外面的箭簇早已全部沒入肌膚之中。 “唉,苦rou計啊……” 紀若塵立了一刻,方輕輕一嘆,終抱起那青衣女孩,足下生煙,如飛而去。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歷經多年風雨后,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面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面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沖在懸浮于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后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于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rou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后再將剩余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嘆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借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后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云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于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后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只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并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于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于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于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云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鉆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么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別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br>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br>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么時候了,還這么講究禮節!你別說話,越說越痛?!?/br> 哪知她聽了,掙扎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只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只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只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br>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br>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桿。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伤壑幸褲M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么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桿,前兩記只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桿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捻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桿抽出,看了一看,然后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后,幽幽一嘆,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br> “我知道?!奔o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里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將倒鉤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扎著道:“公子,我……是妖?!?/br> “我知道?!?/br>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br>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br>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干干凈凈。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復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br>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只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br>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于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br>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br>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后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br>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循環,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xue。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里,為天下萬妖云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范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只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范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云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蕩,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沖,對于普通妖族并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松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夸張之處。她能只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rou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晒臃堑珜ξ沂┮栽?,又煉得出可用于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br>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么以慈悲為懷的門派。而且紫云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云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贊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里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云霧山,那里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只能送你到云霧山腳了。你修為太低,以后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br>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里?” 紀若塵道:“送完你后,我要去洛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