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云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不錯?!弊详栞p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于你的人也不多?!?/br>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于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于你修為大有好處?!?/br>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它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于是也就應承了下來??滔滤佬姓旅途M,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泄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里,莫干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F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br>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后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后,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惟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于其中,于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磥砀魑徽嫒嗽缬锌紤],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后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呆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么書,卻已深深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里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br>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并非如此。若是象那云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后,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后,要做的只是遍歷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么了。至于后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br>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后,就由你自行擇一門墻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后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br>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只你一人?!?/br>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于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么,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么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涌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br> 三日后,鉛云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璇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云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嘆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一聲嘆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凄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只豎起了尖刺的刺猬。甲葉尖端亮起蒙蒙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御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涌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后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云鬂擋住,只得不情不愿地繞過那隱于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于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岳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岳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里,斷岳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干凈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臺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云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象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云沉默片刻,方道:“文臺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 那名為文臺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后,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云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涌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br> 駐云搖了搖頭,道:“文臺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于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系,今后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后,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剎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蝎一般閃電縮回,然后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干凈,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干干凈凈,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么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痹捯粑绰?,云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云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么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谷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云風道長登時后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br>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云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瞇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云風道長立刻后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愿與她多接近一點。 云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br>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云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嘆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于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松。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么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嘆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干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br>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br>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里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斗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于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么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干干凈凈,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位于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制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郁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于紫金臺上,兩旁各是一株火紅珊瑚樹,玉面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在她面前一丈處,含煙跪伏于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于慢慢張開了雙眼,一字一句若伴著仙風游云般吐出:“從你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四年?!?/br> “那么最近一年,你見過他幾次呢?” “兩次?!?/br>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于我?!?/br> “那么……是若塵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豐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br>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你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含煙頭也不抬,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一次吩咐嗎?”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么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你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日你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你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里了嗎?若是如此,那我準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們兩個!”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后方嘆息一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br>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你到哪里去尋?”玉玄真人終于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歷練,遠赴洛陽。你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br>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鉆,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br>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涌,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云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璇峰下的蘇姀有關。就你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并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生生斷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