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算起來這兩日紀若塵當受顧守真真人教導,天色方明,他就已等候在太上道德宮一隅的一間丹房之中。沒過多時,丹房大門一開,顧守真真人在四個道童的前引下施施然步入丹房。顧守真真人身材不高,兩道彎月眉,一雙細細丹鳳眼,生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看上去就似是一個家境殷實的中年商人。 紀若塵連忙起身,施禮之后,顧守真揮手讓道僮們退下,緩步走到紀若塵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面色來。 看了半天,顧守真方才笑道:“若塵啊,你最近真元進步不如以前迅速,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難題了?不妨說說,看看師叔能否幫得上你?!?/br> 在紀若塵心目中,兩位俗家真人中顧守真和如春風,令人容易親近,張景霄灑然出塵,仙風道骨含而不露,都比五位出家真人要好相處得多。此刻顧守真既然問起,他猶豫片刻,終還是道:“顧師叔,這兩個月以來七位師叔教了我太多的道法,我每日光研習新學的道法仙術就耗去了大部分時間,也就沒有多少打坐吐納了?!?/br> 顧守真點頭道:“這就是了。你初修仙道,本來最忌貪多,當以修習太清諸經為主,輔以一二道學。不過其它幾位真人肯定不會讓你放棄他們所授道法的,如此一來,你的進境反而會慢。這樣吧,我這里有一顆龍華丹,于你培養元氣、修筑道基大有好處。你回去后找個安靜之所服下,勤修七日、煉化藥性后,這太清至圣訣的境界也就完成一大半了?!?/br> 說話間,顧守真從懷中取出一個純銀打造的方盒,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以封藏藥性,不使外泄。顧守真將銀盒交與紀若塵,又傳了他一篇口訣,叮囑他服藥之后,千萬要依訣行功,如此方能完全煉化藥性。 紀若塵又驚又喜,他極懂得察言觀色,單看顧守真的鄭重神色,以及這枚龍華丹藥盒的修飾又是如此夸張,就可想而知此丹的珍貴。紀若塵喜色溢于言表,慌忙接過靈丹,連連向顧守真道謝,激動之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顧守真見他喜色發自于心,哈哈一笑,道:“你我雖無師徒名分,但有授業之實,師叔送你些東西又算什么?時候不早,今天師叔為你講解的是震卦。你莫要以為起卦占卜只是左道雜學,其實不然。測天機,知吉兇,那是具備大神通后才能辦到之事,而且這卦象也是許多道法的基礎。若對卦象易學修為到家,動念之間即可知吉兇,那時趨利而避害,無論日常行事還是與人爭斗,那還不是無往而不利?” 紀若塵雙眼一亮,道:“顧師叔,這么說我將來和人比劍的時候,如果掐指一算就知道對方要刺我哪里,豈不是穩cao勝算?” 顧守真失笑道:“你想得倒好!當修道人比劍和那市井武夫過招一樣嗎?等你這一卦起完,早不知被飛劍穿了多少透明窟窿了。上上之策,莫過于斗法之前就算好兇吉,如果卦象大兇,會有血光之災,那還斗他干什么,自然是溜之大吉?!?/br> 紀若塵點了點頭。顧守真的回答雖令他微覺失望,然而他心中另有計較,對卦象學得豈止是盡心盡力,簡直就是瘋狂,直把顧守真樂得嘴都合不攏,登時感到五年后大有希望將他收入門墻。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紀若塵只覺腦中漫天的陰陽魚和卦象飄來蕩去,已是學得頭暈眼花。他收拾好東西,頗有些依依不舍地辭別了顧真人,徑自離開了丹房。此時天色已晚,他用過晚飯之后,云風道長就會護送他回太常宮。此時的紀若塵在連接兩峰的索橋上往往可以獨自走出數丈之遠了。 “紀若塵!” 紀若塵愕然駐足,轉頭一望,見一個十一二歲年紀的小道士正向他招手。 “你是紀若塵吧?云風師叔現在正在南丹房,他尋你有事,著我領你過去?!毙〉朗匡w快地道。 紀若塵微微一怔,過往云風道長什么事都是親力親為,從來不曾差使過人辦事。他生活又簡樸之極,周身上下看不到一件象樣點的法器,紀若塵又從不見他修煉劍術道法,是以一直以為云風只是一個位階不高的知客道人。 那小道士見紀若塵略顯猶豫,當下一疊聲的催促。紀若塵見那小道士心焦之色溢于言表,眼中又隱隱閃過狡黠之色,當下心內微微一動,已知有不對的地方。不過紀若塵已見過了多少肥羊?這小道士一點陰險都擺到了臉上,對他來說,實在是一頭極好對付的肥羊。只在一剎那間,紀若塵仿若又回到了龍門客棧,腦中瞬間已盤算過了許多念頭。 紀若塵見這小道士沒什么心機,一點詭詐都寫在了臉上,又知道德宗門規一向森嚴,自己又剛入太上道德宮,事事謹慎小心,從未與什么人起過沖突,是以想來這個年紀的小道士也玩不出多少花樣來,至多是糾上一群人欺負自己一個新來的而已。紀若塵幼時可是和野狗惡狼地痞流氓廝殺中長大的,這種小孩子的游戲怎嚇得倒他? 他隨即想起當年初被委以辨識肥羊大任時,掌柜的就曾道:“一頭肥羊初入店門,摸清他底細最是重要。你要放低身段,想方設法的親近于他,但凡有話都從捧上了說。這男的就夸他英雄蓋世,女的就贊一句貌似天仙。不嫌rou麻!肥羊們哈哈一笑,瞧不上你,自然戒心也就消了。你捧得肥羊得意了,他們往往還會自吹自擂幾句,這口子一開,沒幾句就把底子也漏了。那時你端茶送水下藥打悶棍,自是無往而不利。想當年老子也是這么過來的,那時南來北往的肥羊中有多少英雄人物,還不是一一栽在我的手里?……” 紀若塵陰陰一笑,即來之則安之,他也想看看到底前面會是個什么陣仗,會是什么人打算教訓一下自己。認清了仇人,日后下迷藥打悶棍,才不會誤傷到別的肥羊。是以他也不說破,只是跟著那小道士一路行去。 走著走著,那小道士神態就有些閃閃縮縮起來,有意地避開了有人蹤的地方,盡向那僻靜無人處去。行到一處路口時,小道士一轉身,拐上了左首的小路。這南丹房雖然偏僻,少有弟子前去,可是紀若塵跟隨紫云真人學習丹鼎之學時是去過一次的。他分明記得從這個路口應該向前直走才是。 兩人一前一后,轉眼間繞出一道側門,來到一片草地上。紀若塵剛踏出側門,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將他晃得眼前一片茫然。紀若塵瞇起雙眼,這才看清草地上站著十余個或道或俗的少年,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十一二歲年紀。其中一個小道士手中高舉一座紫金玲瓏塔,塔上無數小窗戶中透出道道毫光,將這一大片草地照得亮如白晝。 那女孩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就是那個十八歲還不識字的紀若塵嗎?”圍觀的孩子們登時一陣哄笑,向紀若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女孩相貌甜美,喝聲又清又糯,聽起來十分受用。只是她顯然驕縱慣了,說出話來卻是既驕且橫。紀若塵看她衣飾華貴之極,知道這等女孩子必是有背景的,弄不好就是哪位真人的親朋友戚。這種孩子最是招惹不得,既然認清了人,紀若塵也就不欲多生事端,轉身就想離開。 還未等他轉身,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喝聲:“殷殷問你話呢!你還未答,這就想走了嗎?”喝聲未落,紀若塵背后就傳來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他立刻身不由起地飛起,在空中滑過數丈,重重地摔在那小女孩面前不遠處。周圍立刻又是一陣哄笑。 這一摔極重,紀若塵只覺得四肢百骸如同散了一般,無一處不痛,反而是后腰被推處一片麻木,沉甸甸的失了感覺,顯然下手者用的是五行中土屬真元。 那小女孩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你道行也是這么差的,看來連入門第一層的太清至圣境也沒過呢。真不明白你有哪點好,值得爹這么看重你!” 紀若塵苦笑一下,強忍身上傷痛,咬緊了牙,慢慢支撐著站起。這些孩子別看天資聰穎,又修了道術,但畢竟年幼,心智尚未全開。欺負起人來,用的手段與尋常市井孩童沒什么兩樣。他回頭一望,見下手推人的正是帶他前來的那個小道士。紀若塵知道小道士這一推以真元化外力,已是第二階靈圣境的功夫。 那小道士笑著走到紀若塵面前,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話,有我明心,你可別想逃走?!?/br> 紀若塵苦笑一下。那小女孩顯然出身高貴,這也就罷了,但對于明心這種仗勢欺人的家伙若助長了他的氣焰,以后可是麻煩不斷。紀若塵自小在生死一發間打滾,骨子里生就一種血腥悍勇之氣。是以他望向了那小女孩,似是想說什么,然而就在眾人凝視傾聽時,紀若塵忽然回身,狠狠一拳抽在明心小道士的腹上!明心臉色剎那變得雪白,雙手捧腹,滾倒在地。 眾少年見了,當下發一聲喊,一擁而下,幾下就將紀若塵打倒在地。紀若塵也不反抗,只以雙手護住頭臉,任由那些孩子踢打。這些孩子年紀不大,但都已修煉數年,拳頭足尖均附帶真元,且各有不同,稱得上是五行俱全,四象齊備,每一下都叫紀若塵痛入骨髓中去。他們見紀若塵不掙扎,不反抗,也不叫喚,不知為何,心下都漸生寒意,他們也怕打得太重闖出禍事來,于是漸漸的都收了手。 紀若塵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雖然盡力護住頭臉,但這些孩子下手哪知輕重,所以他臉上也挨了幾記狠的,眼角也腫了起來。 那小女孩雖然驕橫,見他臉下有了破損,心下也有些害怕,叫道:“紀若塵!我問你,我爹是不是給過你一座紫霞鎮魂鼎?” “紫霞鎮魂鼎?”紀若塵一怔,隨即想起前幾日景霄真人的確給過他一座紫色小鼎和幾塊黑沉沉的香料,囑他打坐時務要用此鼎在身邊燃香,于是道:“景霄真人是給過我一座紫鼎……” 還未等他說完,那小女孩就怒道:“紫霞鎮魂鼎一直是我用的東西,可是爹卻把它給了你!你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爹這樣看重?少廢話,今日你我就比試一下劍法,若你勝了,紫霞鎮魂鼎就歸你,若你敗了,就把它還我!” 此時旁邊走上一個小道士,將兩把木劍分別遞給了兩人。紀若塵不想在此時再生事端,不接木劍,只是道:“既然紫霞鎮魂鼎是你的,那我還你就是了?!?/br> 當年掌柜的曾向他言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所以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有那一時吃不下的肥羊,不得不放他過去,也不打緊。咱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要他落我手里?!闭乒竦漠吷难荚诮洜I黑店上,所以如遇上了吞不下的肥羊,就會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那肥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紀若塵少時將掌柜的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底。是以他只想盡管了結眼前事,等日后摸清門路,在道德宗站穩腳跟之后,再行報復不遲。只要假以時日,眼前這群肥羊還不是他盤中之餐? 可是那小女孩卻不想放過他,手中木劍一擺,喝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張殷殷可非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想要紫霞鎮魂鼎,當然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奪回來!今日這劍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紀若塵無奈之極,只得苦笑接劍,打算胡亂招架一番,然后認輸就是。木劍一入手,他忽然以袖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張殷殷皺眉道:“怎么,還沒比就想裝死嗎?”幾個男孩子互相一望,顯得都有些心虛。他們適才拳打腳踢時,可有幾下是用了暗勁的。 紀若塵以袍袖悄悄擦去唇邊鮮血,木劍一晃,淡道:“無妨,動手吧!” 張殷殷點了點頭,將木劍立于眉心,喃喃頌了個劍訣,突然清喝一聲,木劍發出蒙蒙青氣,如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刺來! 紀若塵大吃一驚,一時只覺眼前青光一片,根本看不清木劍來勢,只得胡亂揮劍擋去。他手臂突然一震,木劍早脫手飛出,緊接著胸口如被一口沉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一黑,登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恍惚之際,紀若塵雙目忽然又能視物,并且將周圍一切盡收于眼底。只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靜到了極處,也慢到了極處! 他看著張殷殷木劍上青光一點一點轉盛,初時是她御劍,后來是劍馭人;他看著張殷殷眼中先是疑惑,后是驚慌,最后則是害怕。她已然控制不住手中木劍,劍雖無鋒,但這一劍之威已足以將紀若塵胸腹洞開! 紀若塵眼見木劍通體都轉成青色,劍鋒未至,劍上所附勁氣已將他的身體沖得飛起!在劍鋒及體之時,木劍忽然一偏,轉而點上了紀若塵胸前所佩的青石。 此時紀若塵所見所思的一切都慢得出奇。 青石受木劍一擊,漾起一層五色光華,如圈圈漣漪慢慢向外擴散。木劍被這光華一引,青光驟亮,然后剎那間裂解成無數木絲,浮于空中。根根木絲旋又慢慢裂成更細微的木絲,如此周而復始,片刻功夫,好端端一把木劍就化成了一團青氣。 此時紀若塵身體方才離地一尺,鮮血也才自嘴角邊涌出。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神忽然和青石聯結起來。在紀若塵的靈識中,那方青石有如一汪平湖,深不見底。湖中不時吞吐出一個大大的水泡,細看卻是一個個玄妙文字,形若上古大篆,但又似是而非。偏那些古篆接二連三地從湖中浮出時,其義自行從紀若塵神識中浮出,那一刻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那團青氣似是受紀若塵心神所引,分出一縷進入到他體內,余下大部分翻涌不定,突然化成一團青色風暴,狂烈涌向四周,將張殷殷也擊得倒飛出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咔答一聲輕響,擊碎了紀若塵所看到的無聲世間。此時他才感覺到胸口一陣煩惡,一口鮮血終于噴了出來,隨后眼前一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如在云端?;秀敝H,紀若塵似乎聽到一片嘈雜的呼痛聲、哭喊聲,而后世界又清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那自青石中浮現、數以百計的上古大篆在紀若塵神識中不住排列,最終合成了一篇仙訣。這些文字他是一個也不認得,然而整篇仙訣的含義自行刻印于神識之中,就如他與生俱來就通曉此篇仙訣一般。 此篇仙訣之名,是為解離訣。 正文 章五 紛亂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后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么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云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扎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么。來,先吃點東西?!?/br> 云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云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仆役的雜事,忙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云風道長后,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云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云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制。不過你只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斗的,只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只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秉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br>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面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云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后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br> 哪知云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盡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于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只會糾纏不休。你盡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面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br> 聽到云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云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么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只是云風道人隨后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并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br>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只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么可能是謫仙? 云風道人呵呵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只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br> 說罷,云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于沉溺于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圣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么可能是謫仙?”如此反復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只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只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么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只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只覺腦海里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并非什么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后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只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于手中酸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干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復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制,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面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么?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么謫仙,只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面。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后,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余飯后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么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么一個大丑,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后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只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墻?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么,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里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于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里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么辦?怎么辦? 紀若塵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涌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扎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借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于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只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云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么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只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于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后空閑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后,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柜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磥韱栴}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么,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璇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面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沖突之后,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rou小傷,溜回天璇峰后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復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里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只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后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