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對,就該浸豬籠!” 一句句,一聲聲,傳入張三的耳朵里。張秋花的戲讓他既是心痛又難堪,方才杜秋娘丟在地上的殺豬刀耀著他的眼,他心一點點沉下去,跳起來便去拾地上的殺豬刀,手起刀落,徑直切下自己左手的小指。 “啊——”一聲慘叫響起,全場都安靜了。 “當家的!”趙氏慌了神忙去扶張三,張三慘白著臉,對著杜老漢道:“杜老漢,聘禮還給你,你現在就帶回去。這根手指,當是我張家欠你的?!?/br> “哥……”張秋花被嚇傻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張三回了頭撇了她一眼,冷聲道:“從今兒起,我不是你哥。你從我家滾出去,滾出咱們村!” “哥……”張秋花一下軟在地上,這下,是真的暈了。 ****** “大姐,你方才拿刀的模樣可真霸氣!”無端地見了血,杜秋娘一路上都打不起精神。杜金寶一路上跟她說話,她都不怎么搭理。 “那刀是他自個兒cao的,手指也是自己個兒剁的,怨不得你?!倍爬蠞h也跟著勸。 “我也就想嚇唬嚇唬他……”杜秋娘低聲道。她知道鄰村民風強悍,可沖的怕愣的,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不過是想在氣勢上勝了張三罷了,哪里知道他最后真剁啊…… 杜老漢拍了拍杜秋娘的肩膀道:“那都是他的命。你就別想了,今兒趕緊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嫁人?!?/br> 杜秋娘這才想到這岔,一驚,“還嫁?爹你都不娶了,我還嫁什么!” “你嫁的又不是你爹我!我娶不娶關你屁事!”杜老漢白了杜秋娘一眼,沒好氣道:“我可是收了范老太太半畝地當聘禮。咱們說話不能不算話吧!” “誰!”杜秋娘一驚。 “范長安??!”杜老漢提聲道:“那小子雖然傻了點,到底是個讀書人,不會虧待你的?!?/br> “范長安???”杜秋娘再一驚,范長安那小子這會大約還揣著她給買的油餅子往回走呢,他知道自己要成親了么?。?! “我看他就不是傻,是呆!”杜金寶翻了個白眼,“聽說他在學堂里也不得勁兒,張元寶回來總說他傻不愣登!” “你才傻不愣登呢!”杜秋娘隨口便回了回去,說完才發現杜金寶臉上全是驚愕,她不知怎得就起了護犢子的心,嚷道:“你若是有范長安半分聰明勁兒,我們老杜家就該有福了!” “姐,你是不是病了?”杜金寶抬手便要去摸杜秋娘額頭,杜秋娘“啪”一下將他的手打掉,正想著要告訴杜金寶今兒在學堂里的事兒呢,從張三那要回來的豬不知道是不是從屠夫手下解脫得了自由,撒了丫子便往前跑。 杜金寶忙要去趕豬,誰知道那豬越跑越興奮,前頭有人它也不管不顧,埋著頭便要往人身上撞去。 “范長安,閃開閃開!你要撞豬身上了!”杜金寶瞧見愣頭愣腦的范長安,趕忙出聲。 范長安只覺得眼前有只豬飛速而過,活了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次見著這么歡脫的豬,一時間竟忘了躲閃,眼見著便要那豬便要撲到自己,一陣馨香襲來,他被拉到了一邊,杜秋娘正抬了亮麗的眸子揶揄他道:“行啊范長安,今天在學堂里長了志氣,連母豬都想往你身上拱了,嘿,我還真沒見過被母豬拱的活人!” “就這樣你還讓我有他半分聰明勁兒?”杜金寶歪了歪嘴:這個姐夫,真夠二的。 “趕你的豬去!”杜秋娘敲了一下他的頭。跟杜老漢打了聲招呼,自個兒來同范長安說話。 回身見范長安像是來的很急,臉上全是汗,這會還喘著粗氣,她的臉竟也覺得紅了:范長安大約知道他們兩定親的事兒了吧? “你來尋我的?”杜秋娘問。 范長安點了點頭,方才杜老漢走時瞥了他兩眼,似乎不大滿意他方才的表現,他默默記下了。 “你……你來尋我做什么?”杜秋娘又問。 范長安停了一停,低著頭悶聲道:“我方才聽祖母說了,她同你爹給咱定了親。杜秋娘,你能不能問問你爹,咱們這親,能不能先別結……” “別結親?”杜秋娘一愣,隨即怒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同我結親,想退婚?”、 退婚?! 杜秋娘滿腦子里都是這個事兒。這難道是報應?剛剛她還幫著她爹退了一門婚,這會自己也要被退? 可不對啊。張秋花那是傷天害理的yin婦??伤徘锬锷砑仪灏浊趧诳细?,她憑什么被退婚! “不干!”杜秋娘干脆利落地回絕道:“親是你祖母向我家提的,要退你讓你祖母來退!不過范長安我告訴你,你若是說不出個理兒來,我今兒就拿刀賭你門口去!” 方才張三那招似乎不錯,若是他范長安真有這個膽子,她就拿把殺豬刀,定他門上去,反正她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今天她彪悍的名聲肯定更厲害。她是豁出去了——范長安,敢退婚,我剁了你! 再說……杜秋娘抬眼瞟了一眼范長安,她杜秋娘不含糊地說,她就是看上范長安了!夠憨厚夠老實又有學問,家里人丁又少好伺候,這樣的夫君比起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張元寶,真是好太多了! 原本她還有些遲疑呢,這會她被一激,提了聲便問,“范長安,你倒是說說你為什么要退我婚?!” “我……我……沒說……退婚……”范長安被一問,一下便有些結巴,想到路上聽到的消息,心頭一緊,流利地問道:“你……你剛剛又同人理論去了?打架了?真動刀子了?你這人怎么就這么悍呢!” “你就因為我悍就要退婚?”杜秋娘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嫌棄她?他竟然還在嫌棄她! 今兒他們還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呢! 她瞪大了眼睛看范長安,跺腳道:“范長安,我告訴你,明天我嫁定你了!你等著!” 她說完,扭頭便走。 等走到岔路口,她躲在墻根看范長安,范長安依然一個人傻傻地呆在原地,可嘴角卻彎上了一絲笑,隨后,卻是笑地露出了一口白牙,撓了撓頭轉身離開。 “呆子!”杜秋娘暗暗罵道,一低頭,自個兒卻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日結親咯。范呆子會做出什么事兒傻事兒來呢?摸摸腦袋,我也在想…… ☆、成親 “怎么樣,人傷著沒?”范長安剛走進屋子,范老太太忙起身問道。 “沒事?;橥肆?,聘禮也拿回來了。人都好好的呢?!狈堕L安老實答道。 范老太太蹙了眉道:“張三可是個殺豬的,動起刀來沒眼的事兒。杜老漢再是沖動,可我看平日里秋娘倒是個明事理的,怎么不去勸勸她爹。聽說她還同別人動起刀子來了?真真是……這丫頭,她再橫能橫過一個殺豬的?若是受了傷可怎么辦?” 范老太太之所以定下這門親,就是因為范長安是個老實人,杜秋娘卻是個有主意的,若是娶進來,二人定能好生過日子,可今日看來,杜秋娘還是沖動了些。她不免有些不滿。 范長安見老太太不大高興的模樣,頓了一頓,低聲道:“祖母,要么,咱們去退了這門親事兒吧?” “你胡說什么!”老太太狠狠地揪了下范長安的胳膊,“秋娘哪兒配不上你!你還想退親!” “她沖動蠻橫脾氣大,還處處惹事兒。她就是個麻煩精!而且,她年紀也大了……”范長安低著頭又悶聲道。 “你這小子……”老太太方才還惱秋娘此事沖動了些,這會聽范長安這么指責人家,恨不得一手指戳中他的木頭腦子里頭。 “你這孩子什么時候也這么看不清人了?那秋娘她是愿意蠻橫愿意脾氣大的?她娘去的早,弟妹年紀又小。他爹一個人要養活一家子不容易,秋娘那是懂事,拼著自個兒名聲不好也想護好弟妹。你何曾見過她主動惹事兒了,那都是別人惹到她頭上了她才站出來的。她來咱家幫忙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年紀大?她比你還小一歲呢!秋娘明兒就成你媳婦兒了,如果你再這么嫌棄她,當心我拿鞋底子抽你!” “哦……”范長安低聲應道,片刻后又說:“那真不能退親么?那要是祖母以后不喜歡她,長安能退婚么?” “什么時候不能退!”老太太抬了頭正要發怒,半晌后才琢磨出不對:長安這小子怎么像是在套她的話?她這話一出,不就是以后不論什么情況下都不能嫌棄杜秋娘,不能趕她出門么? “哦,我聽祖母的?!狈堕L安咧嘴一笑,徑直出了門。 “這小子,媳婦兒還沒進門就知道替媳婦兒籌算了?!崩咸艘豢?,自個兒卻笑了:長安長這么大,似乎還是第一次同她繞彎彎耍心眼兒呢。 范長安進了自個兒的房間,在他的床底下藏著一個竹筒,里頭是他攢了好些年的銅板。 他想起方才杜秋娘斬釘截鐵地說“范長安,我嫁定你了”,不由地又咧開一絲笑。 方才他不是去退婚的。 他只是聽起祖母說她去張屠夫家,他魂都飛了,想著若是杜秋娘同張三動起手來,他定然要去幫忙。 若是張三動了秋娘一根頭發,他便去廢了張三。 可秋娘沒事兒,他便想著,同秋娘商量商量,將婚禮的日期延后——他想著,成親總要好好籌備籌備的。 安平村的人成親極為簡單,沒有城里人那些門門道道,說了親,女孩拎個包就成了別人家的人。 可秋娘不一樣,范長安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婚禮。 范長安掂了掂手里的竹筒,徑直去了廚房拿了把刀子。范老太太聞見動靜時,范長安已經一把刀子將那竹筒劈成了兩截,銅板撒了一地。 范老太太吃了一驚,這竹筒是長安死去的娘親在他小時候做給他的,他今兒怎么就舍得劈開了? 若是算起來,這個竹筒是長安從小到大最寶貴的東西,就連她都是碰不得的,小的時候,長安每天還會放一個銅板進去,后來長安大了,能自個兒掙錢了,掙來的錢是給了她,可每日還是會準時放三個進去。經年累月算下來,長安也是小富翁了。 可他拿這錢干嘛呢? 只見范長安劈開之后,又將那兩瓣的片子并在一塊兒,拿了繩子捆好,自個兒卻是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撓了撓頭道:“祖母,我去城里買些東西?!?/br> 過了黃昏之后,長平鎮上的許多鋪子都已經關了門,范長安仍是耐著性子將一個個鋪子的門敲開,范長安既是鞠躬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脾氣再是不好的店家見了他也軟了聲調。 有幾個大嬸見著范長安面皮兒好看,笑容純凈,拎著他要的東西逗他:“后生子,你買這些做什么?” 長安還會羞紅了臉,認認真真地回答道:“我要娶媳婦兒啦!” 幾個大嬸一見,得,這么乖的人,一笑就招人喜歡。半賣半送得了! 長安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將要的東西準備好。紅紙,炮竹,紅燭,燈籠……他提地滿手都是,都快裝不下了,他才匆忙地往回趕。 回程的時候,漫天星辰,長安的心情特別好,他抬了頭看天上的月亮,像極了杜秋娘笑彎的眼睛,他不由想象著紅燭照映下,杜秋娘的臉該有多好看。 等回了村里,萬籟俱靜,長安回了家將東西放好,這才摸到了杜老漢的家里,屋里的燈全滅了,只有杜秋娘的屋子還亮著燭火,他挑了塊石頭坐著,歪著頭看了一會窗上杜秋娘的影子,涼風吹著,偶爾有幾聲蟬鳴,他的心里卻莫名地溫暖。 他正歪著頭傻笑,那窗里的人影子卻變的大了。 糟糕,秋娘要開窗了! 長安心叫一聲不好,隨手拿了個燈籠便往臉上罩。窗里的人卻是噗哧一聲,單手撐著看著他的傻樣,道:“范長安,你在那干嘛呢?” 其實,他是要來喊杜金寶的……范長安默默淚了。都怪他,看杜秋娘的影子看傻了,這才暴露了目標。 杜秋娘看著他的呆樣子,又是“噗哧”一聲,從窗子里直接躍了出來。 其實她也很緊張。一個晚上她一想到明天要嫁人便緊張地透不過氣來,誰知道正想著范長安不知道是什么樣子,范長安就來了,一坐就坐了這么許久。 “大半夜的你在我家外頭要干嘛呢,范長安?” “我……我找金寶……”范長安又開始結巴了。 “你找金寶干嘛?”杜秋娘狐疑地看著范長安,又狐疑地看了看范長安身邊的那口箱子。范長安的腳步挪了挪,杜秋娘越發瞇了眼看著那口箱子,趁著范長安不備,一個跨步便將那箱子奪了過來,打開。 “這……”杜秋娘一時愣住了。在那口箱子里,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套鳳冠霞帔。鳳冠上的珍珠在月光照耀下,發出柔潤的光芒。 “我……這……” “這是給我的?”杜秋娘怔怔問道。 “嗯!”范長安用力地點了點頭,沉了臉嚴肅道:“明兒你穿上這個在家等我來接你。不許亂跑!” 明天他就是杜秋娘的相公了,他范長安現在就得力振夫綱! 范長安用力捏了捏拳給自己鼓勁,沉了氣更加嚴肅地叮囑道:“若是亂跑,當心我揍你!” 說完,他轉身便走,留下一臉錯愕的杜秋娘,捧著華美的鳳冠。 許久后,杜秋娘蹲在那個瞬間變得金貴的箱子前,低聲咒罵道:“死范呆子,你總得告訴我,這么貴重的衣服你是從哪借來的吧!” ****** 杜秋娘的婚禮,是安平鎮十幾年來最為特別的一個婚禮。直到幾年后,村里的老人婦女們還一直掛在嘴邊。 可這一天,也正是杜秋娘最悲慘的血淚史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