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斗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比氐溃骸安恢说目墒撬粤宋荫R?”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 “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于深澗中,坐臥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里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鉆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里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毙姓叩溃骸吧爝^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訴告?!毙姓叩溃骸澳阏f甚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毙姓叩溃?/br> “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里,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么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么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倍竦溃骸霸瓉硎侨绱?。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于水內,故名鷹愁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無知,今日沖撞了大圣?!毙姓叩溃骸跋纫淮?,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后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鉆在草里。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br> 土地道:“大圣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鉆將下去。也不須大圣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br>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 “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圣,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毙姓叽笙?,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云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 “汝來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圣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里的孽龍吞了,那大圣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逼兴_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蹦瞧兴_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云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毙姓呗劦?,急縱云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么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毙姓叩溃骸跋笏@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统鰜砹??!蹦墙抑B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云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逼兴_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斗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毙姓叩溃?/br> “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么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里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不那里,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毙姓邭g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后,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蹦切↓埧阢曋鴻M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毙姓叱蹲∑兴_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么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 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逼兴_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后,喝聲“變”! 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毙姓呗劻诉@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云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比匾灰姶笙驳溃骸巴降?,這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里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比卮篌@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毙姓叩溃骸捌兴_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br> 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 “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毙姓叩溃骸斑@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比責o奈,只得依言,跨了刬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睗O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 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 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毕蛑辛髅烀烀C6?。 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里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刬著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 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淡云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毙姓咛ь^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比氐溃骸叭绾尾皇??”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br>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里。那里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比鼗琶Υ鸲Y,上殿去參拜了圣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后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里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上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谷豐登、六畜茂盛故也?!比芈勓?,點頭夸贊:“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里人家,更無此善?!崩险邊s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蹦抢险呤謿g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行者的眼乖,見他房檐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系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里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圣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里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圣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蹦抢险叩溃骸皫煾感莨?,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后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舍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愿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比芈勓?,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闭f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 “師父,鞍轡奉上?!比匾娏?,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襯屜幾層絨苫迭,牽疆三股紫絲繩。轡頭皮札團花粲,云扇描金舞獸形。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蹦侨卦隈R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圣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被诺脗€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rou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蹦憧此还艹炜念^,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圣,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 “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比氐溃骸安划斎俗?!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蹦菐煾覆牌饋硎帐巴段鞫?。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里,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甚么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里借宿去?!比匦廊粡闹?,放開龍馬,徑奔前來。畢竟不知此去是甚么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六回 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本章字數:7913 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層層殿閣,選迭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艷艷千條紅霧繞。兩路松篁,一林檜柏。兩路松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詩曰:上剎祇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婆婆。果然凈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里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谥谐W髂?,般若總皈依。三藏見了,侍立門旁,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那里來的?請入方丈獻茶?!比氐溃骸拔业茏幽藮|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剎一宵?!蹦呛蜕械溃骸罢堖M里坐,請進里坐?!比胤絾拘姓郀狂R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甚么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甚么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br> 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丑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丑自丑,甚是有用?!?/br>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里。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圣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蹦呛蜕新勓?,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象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鐘怎么?”行者方丟了鐘杵,笑道:“你那里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贝藭r卻驚動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響,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在這里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 “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 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北娚讲哦Y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后方丈中奉茶?!彼於忭\牽馬,抬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只見那后面有兩個小童,攙著一個老僧出來??此跎虬纾侯^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云星。滿面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卻如東海龍君??诓魂P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眾僧道:“師祖來了?!比毓硎┒Y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蹦抢仙€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 “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比氐溃?/br> “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 “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余里;過兩界山,收了一個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貴處?!崩仙溃骸耙灿腥f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之輩?!比赜謫枺骸袄显褐鞲邏蹘缀??”老僧道:“癡長二百七十歲了?!毙姓呗犚姷溃骸斑@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沖撞人?!蹦呛蜕斜銌枺豪蠣?,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蹦抢仙仓划斠痪浏傇?,便不介意,也不再回,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鍾;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夸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甚么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 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毙姓咴谂缘溃骸皫煾?,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如何?”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蹦抢虾蜕?,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比匕研姓叱蹲?,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斗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br> 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jian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毙姓叩溃骸胺判姆判?!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贊。真個好袈裟!上頭有: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上下龍須鋪彩綺,兜羅四面錦沿邊。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托化天仙親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jian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蹦抢仙溃骸盃敔數膶氊?,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毙姓叩溃骸澳阋醯目床藕??”老僧道: “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蹦侨刈璁敳蛔?,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污些須?!崩仙蚕矚g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面禪堂掃凈,取兩張藤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后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庇袃蓚€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這一件?怎么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眾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 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半載,也只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崩仙勓?,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甚么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尸首埋在后園,只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 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見,只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 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僧該盡命,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里,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余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后后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著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 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鉆出看分明。只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門里,唬得個龐劉茍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闭f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閑到此?”行者道:“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煨┠脕硎故?,即刻返上?!碧焱醯溃骸澳悴盍?,既是歹人放火,只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曉得就里。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余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干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br> 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云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意保護那袈裟??茨切┤朔牌鸹饋?,他轉捻訣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刮得烘烘亂著。好火!好火!但見: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焰騰騰,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后來,威威血馬。南方三炁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燒烈火性,說甚么燧人鉆木;熟油門前飄彩焰,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兇,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焰飛有千丈余高;火趁風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象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籠,搶桌端鍋,滿院里叫苦連天。 孫行者護住了后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余前后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焰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里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窗門透亮,只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里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焙醚?,縱起云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沖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后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襕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著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徑轉東山而去。 那場火只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息。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墻筐里,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毙姓叩溃骸袄蠈O可是那當面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碧焱醯溃骸霸S久不面,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云,又見那太陽星上,徑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象,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比夭判延X,翻身道:“正是?!贝┝艘路?,開門出來,忽抬頭只見些倒壁紅墻,不見了樓臺殿宇,大驚道: “呀!怎么這殿宇俱無?都是紅墻,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比氐溃骸拔以醪恢??”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比氐溃骸澳阌斜臼伦o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干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只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比氐溃骸疤炷?!天那!火起時,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比睾薜溃骸拔也还苣?!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比夭艩恐R,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徑往后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唬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甚么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 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毙姓哌偷囊宦暤溃骸拔野涯氵@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甚么命!只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里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者笑道:“這伙孽畜!那里有甚么火來?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面的門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 “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師祖處哩?!比匦羞^了三五層敗壁破墻,嗟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br>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墻上著實撞了一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里得有蹤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面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只教“莫念! 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里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br>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里,把那觸死鬼尸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里可有甚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 “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里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毙姓叩溃骸澳巧诫x此有多遠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見山頭的就是?!毙姓咝Φ溃骸皫煾阜判?,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比氐溃骸八菐x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里,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著機會,暗暗的來到這里,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比氐溃骸澳闳チ藭r,我卻何倚?” 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奔磫颈姾蜕羞^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磶煾傅?,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墻撲的一下,把那墻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墻。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筋斗云,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⒈窍x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圣威?;鸢l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襕衣。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本章字數:8650 話說孫行者一筋斗跳將起去,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并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云駕霧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 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北娚劦么搜?,一個個提心吊膽,告天許愿,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卻說孫大圣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 住了云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松卷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薛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 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持砂煉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后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 年年與大王上寺,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襕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后日再來赴宴?!?/br> 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伙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么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 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云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捽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采盈門,松柏森森青繞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薛蘿。鳥銜紅蕊來云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夸,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于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便輪棒,叫聲“開門!”那里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甚么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報道:“大王! 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里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桿黑纓槍,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絳軃穗長。手執黑纓槍一桿,足踏烏皮靴一雙。 眼幌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筑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么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甚么和尚,敢在我這里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咤一聲道:“不要閑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來我這里索???”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后方丈里放著。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躧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诶搜?!”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 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甚么手段,說來我聽?!毙姓咝Φ溃骸拔覂鹤?,你站穩著,仔細聽了!我: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回把命逃。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采藥苗。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采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毓鈨日諏幮淖?,身中日月坎離交。萬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凈體堅牢。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遙。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十洲三島還游戲,海角天涯轉一遭?;钤撊俣嘤鄽q,不得飛升上九霄。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ü角盀閹浭?,水簾洞里聚群妖。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槍刀。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顯圣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爐里煉,六丁神火慢煎熬。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v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么?”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yingun手,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圣,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里相爭處,只為袈裟各不良。那怪與行者斗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斗?!毙姓叩溃?/br> “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余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里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那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里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里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后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襕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斗。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彀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北娚勓?,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br> 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br> 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復駕祥云,又去找尋。正行間,只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甚么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rou餅一般,卻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毙姓咭娏?,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么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br> 好大圣,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蹦枪执篌@道: “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毙姓哌M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毙姓甙档溃骸斑@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比腴T里,往前又進,到于三層門里,都是些畫棟雕梁,明窗彩戶。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纻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毙姓咭远Y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 “適有小簡奉啟,后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