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進園瞧姑娘?!北娖抛又坏萌ソ哟蠓?平兒忙說:“ 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逼絻郝犝f,方罷了. 眾婆子去后,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嗜其利?!碧酱郝犃它c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 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一按時加些培植,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崩罴w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 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 "探春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逼絻好πΦ溃骸案鷮毠媚锏您L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干了辮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到來捉弄我了?!比硕荚尞?,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 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 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崩罴w平兒都道:“是極?!碧酱盒Φ溃骸半m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逼絻盒Φ溃骸安幌喔?,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干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碧酱郝犃?,方罷了.又共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里,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 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里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么? 再者,這一年間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里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里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里頭來才好?!睂氣O笑道:“依我說,里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里的人的動用. 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并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睂氣O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余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 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里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mama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里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里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里幾十個老mama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余無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mama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 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里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里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 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br>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 又去了帳房受轄治,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貫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說:“愿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 "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么好`穩坐吃三注'的?"寶釵笑道:“mama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別的姑娘又小, 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cao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 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么見姨娘?你們那時后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么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mama,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 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 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里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cao心,他們心里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進益, 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奔胰硕細g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br> 剛說著, 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崩罴w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币蛴置嘶亓速Z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 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辟Z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 預備下尺頭?!币徽Z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辟Z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辟Z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今年來?!彼娜艘捕夹氐溃骸罢?,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辟Z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并別位太太都沒來, 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辟Z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辟Z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彼娜诵Φ溃骸?nbsp; 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辟Z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彼娜诵Φ溃骸斑@是老太太過謙了?!辟Z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 "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辟Z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辟Z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崩罴w忙欠身笑道:“ 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彼娜艘残Φ溃骸捌鹆诉@小名兒之后,我們上下都疑惑, 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辟Z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北娤眿D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里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 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是我們的寶玉后趕著也進了京了呢?!币幻嬲f,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mama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辟Z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 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么怪處?!彼娜诵Φ溃骸叭缃窨磥?,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 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辟Z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 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涂,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 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彼娜宋凑f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 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么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 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币徽Z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蓖醴蛉诉M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里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后至蘅蕪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 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睂氂竦溃骸澳抢锏闹e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 "湘云道:“怎么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 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毕嬖频溃骸霸趺纯锶丝匆娍鬃?,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 "湘云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闭f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 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 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 好jiejie們,帶我逛逛?!北娧诀叨夹Φ溃骸霸瓉聿皇窃蹅兊膶氂?他生的倒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睂氂衤犃?,忙道:“jiejie們,這里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rou,打不爛你的?!庇忠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闭f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么一個院落. "忽上了臺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meimei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睂氂衤犝f,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 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jiejie,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睂氂衤犝f,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骸霸瓉砟憔褪菍氂??這可不是夢里了?!睂氂竦溃骸斑@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币徽Z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被5枚私曰帕?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 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币u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 "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 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里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 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 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 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币徽Z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____ 上卷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17 本章字數:11855 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 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見其家中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者. 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云漸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針黹, 便來問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鵑道:“好些了?!睂氂裥Φ溃骸鞍浲臃?!寧可好了罷?!弊嚣N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币幻嬲f,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 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里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弊嚣N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闭f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 從此經過,忽扭項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里作什么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么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 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了?!毖┭懵犃?,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 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 jiejie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jiejie坐在下房里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么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 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臟地方兒去恐怕弄臟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臟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jiejie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 姑娘身上又病著,更費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下去了, 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這會子就去的,只怕此時已去了?!弊嚣N點點頭.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里哭呢?!弊嚣N聽了,忙問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頭桃花底下呢?!?/br> 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若問我,答應我就來?!闭f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 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睂氂衩πΦ溃骸罢l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弊嚣N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姊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_____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 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睂氂竦溃骸耙矝]什么要緊.不過我想著寶jiejie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jiejie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弊嚣N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 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睂氂裥Φ溃骸斑@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弊嚣N道:“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閑錢吃這個?!睂氂衤犃?,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meimei回蘇州家去?!睂氂裥Φ溃骸澳阌终f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 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弊嚣N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 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 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 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里呢?!睂氂衤犃?,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在這里?!弊嚣N笑道:“他這里問姑娘的病癥.我告訴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罷?!闭f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 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 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便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 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來?"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cao了一世心了!"襲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都哭起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么,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 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忙問怎么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 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mama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mama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聽此言,李mama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 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哭道:“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币u人道:“你還不知道他, 那傻子每每頑話認了真?!摈煊竦溃骸澳阏f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弊嚣N聽說,忙下了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 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 賈母一見了紫鵑,眼內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 和他說了什么?"紫鵑忙道:“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頑話?!闭l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 哭出來了.眾人一見,方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 "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頑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么要緊大事, 原來是這句頑話?!庇窒蜃嚣N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 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 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的說一個去, 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br> 正說著, 人回林之孝家的單大良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睂氂衤犃艘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 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庇置Π参空f:“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罷?!睂氂窨薜溃骸皯{他是誰,除了林meimei,都不許姓林的! "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币幻娣愿辣娙耍骸耙院髣e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 你們也別說`林'字.好孩子們,你們聽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 又不敢笑.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辟Z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 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 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里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 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癥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此亦痰迷之癥,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諸痰迷似輕?!辟Z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同你背藥書呢?!蓖跆t忙躬身笑說:“不妨,不妨?!辟Z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辟Z母道:“既如此,請到外面坐,開藥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預備好謝禮,叫他親自捧來送去磕頭,若耽誤了,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大堂?!蓖跆t只躬身笑說:“不敢,不敢?!彼犃苏f"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 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了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便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 這邊事務盡知,自己心中暗嘆.幸喜眾人都知寶玉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 晚間寶玉稍安, 賈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還遣人來問訊幾次.李奶母帶領宋嬤嬤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 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 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 漸次好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故有時或作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沒有怨意.襲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呆子聽了風就是雨,往后怎么好?!睍呵野聪? 因此時湘云之癥已愈, 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了與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么唬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頑的,你就認真了. "寶玉道:“你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頑話?!弊嚣N笑道:“那些頑話都是我編的. 林家實沒了人口,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睂氂竦溃骸氨憷咸湃?,我也不依?!弊嚣N笑道:“果真的你不依? 只怕是口里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里還有誰了?"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里我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頑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 你都沒勸過,說我瘋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币幻嬲f,一面咬牙切齒的, 又說道:“我只愿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 ____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_____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說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故來試你. "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么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 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 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睂氂裥Φ溃骸霸瓉硎悄愠钸@個, 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后再別愁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忽有人回:“環爺蘭哥兒問候?!睂氂竦溃骸熬驼f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逼抛哟饝チ?紫鵑笑道:“ 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睂氂竦溃骸罢沁@話.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 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弊嚣N聽說,方打疊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里頭有三兩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弊嚣N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后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林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癥,多哭幾場.今見紫鵑來了,問其原故, 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定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摈煊癫淮?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 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摈煊襁溃骸澳氵@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蛆?!弊嚣N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 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摈煊衤犃?,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么去了幾日, 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弊嚣N笑道:“我說的是好話, 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 "說著,竟自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 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 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亦早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伙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完備.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 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 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兒.鳳姐兒嘆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币蛸Z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便和賈母說:“薛姑媽有件事求老祖宗, 只是不好啟齒的?!辟Z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么不好啟齒?這是極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說了,怕他不依?"因回房來, 即刻就命人來請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 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硬作保山,將機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此來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愛管個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 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十萬銀子來,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親,還得一位才好?!辟Z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 "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 也不可太嗇,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庇仁厦Υ饝?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來忙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囑咐,只得應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一個小姑,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毙戏蛉朔搅T.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約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與寶釵姊妹共處閑語,又兼湘云是個愛取戲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 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 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 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后方取薛蝌.有時岫煙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 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 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后,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換了夾的?"岫煙見問, 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贬稛煹溃骸八瓜胫诲e日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jiejie的東西, 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jiejie想,二jiejie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 他雖不說什么,他那些mama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我雖在那屋里,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睂氣O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來.若是在這里,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meimei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你,你只管耐些煩兒, 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 倘或短了什么,你別存那小家兒女氣,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親后方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好的.便怕人閑話,你打發小丫頭悄悄的和我說去就是了?!贬稛煹皖^答應了.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ぐ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jiejie給的?!睂氣O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處. 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 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 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贬稛熜Φ溃骸癹iejie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睂氣O忙笑道:“你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贬稛熋τ执饝?, 又問:“jiejie此時那里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叫丫頭送來,我那里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扇了事大.但不知當在那里了?"岫煙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睂氣O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伙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贬稛熉犝f,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覺紅了臉一笑,二人走開. 寶釵就往瀟湘館來. 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多早晚來的? 我竟不知道?!毖σ虌尩溃骸拔疫@幾天連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兒瞧他二個, 都也好了?!摈煊衩ψ寣氣O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毖σ虌尩溃骸拔业膬?,你們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 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 憑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 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睂氣O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币幻嬲f,一面伏在他母親懷里笑說:“咱們走罷?!摈煊裥Φ溃骸澳闱?,這么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毖σ虌層檬帜ε鴮氣O,嘆向黛玉道:“你這jiejie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 有了正經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 有多少愁不散的?!摈煊衤犝f,流淚嘆道:“他偏在這里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睂氣O笑道:“媽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兒?!毖σ虌尩溃骸耙苍共坏盟麄?, 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庇帜︽恩煊裥Φ溃骸昂煤⒆觿e哭.你見我疼你jiejie你傷心了, 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jiejie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jiejie說,心里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里人多口雜, 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上水去了?!摈煊裥Φ溃骸耙虌尲冗@么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 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毖σ虌尩溃骸澳悴粎捨?,就認了才好?!睂氣O忙道:“認不得的?!摈煊竦溃骸霸趺凑J不得?"寶釵笑問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么反將邢meimei先說與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睂氣O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闭f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也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毖σ虌屆σ矒Φ溃骸澳銊e信你jiejie的話,他是頑你呢?!睂氣O笑道:“真個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毖σ虌屆σ残?, 用手分開方罷.因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meimei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 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 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meimei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后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你為什么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 媽說你,為什么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 "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 "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闭f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么相干?"后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 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毖σ虌尩溃骸拔乙怀鲞@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br> 一語未了, 忽見湘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個帳篇子?"黛玉瞧了, 也不認得.地下婆子們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不是白教人的?!睂氣O忙一把接了,看時,就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忙折了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定是那個mama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個呆子,連個當票子也不知道?!毖σ虌寚@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這個?那里去有這個?便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小姐們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北娖抛有Φ溃骸傲止媚锓讲乓膊徽J得, 別說姑娘們.此刻寶玉他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毖σ虌屆⒃手v明. 湘云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眾人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帳的,香菱拿著哄他們頑的?!毖σ虌屄犃舜嗽捠钦?,也就不問了.一時人來回:“那府里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毖σ虌屍鹕砣チ? 這里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云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 鶯兒便隨手夾在書里,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里,所以拿來大家認認?!摈煊衩枺骸霸趺此伯斠律巡怀??既當了,怎么又給你去?"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遂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便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感嘆起來.史湘云便動了氣說:“等我問著二jiejie去! 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著呢?!摈煊裥Φ溃骸澳阋莻€男人,出去打一個報不平兒. 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毕嬖频溃骸凹炔唤形覇査?,明兒也把他接到咱們苑里一處住去,豈不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闭f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比寺犃?,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