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闭f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魎殼侗ψ轄鴯冢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闭f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于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并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于后.但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內銜下.今若按其體畫,恐字跡過于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式,無非略展些規矩,使觀者便于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o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 通靈寶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療п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蹦盍藘杀?,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睂氂衤犃?,忙笑道:“原來jiejie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睂氣O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睂氂裥ρ耄骸昂胘iejie,你怎么瞧我的了呢?!睂氣O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币幻嬲f,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音注云不離不棄 音注云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jiejie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柄L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里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jiejie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睂氣O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睂氂竦溃骸凹热绱?,這是什么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睂氂裥Φ溃骸笆裁赐杷庍@么好聞?好jiejie,給我一丸嘗嘗?!睂氣O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痹挭q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睂氣O道:“我更不解這意?!摈煊裥Φ溃骸耙獊硪蝗憾紒?,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jiejie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睂氂竦溃骸叭×宋业亩放駚聿辉??"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睂氂裥Φ溃骸拔叶嘣缤韮赫f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睂氂竦哪棠咐顙邒咭蛘f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里同jiejiemeimei一處頑頑罷.姨媽那里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睂氂駪?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各散去不提. 這里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毖σ虌尡懔钊巳ス嗔俗钌系鹊木苼?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睂氂裱氲溃骸癿ama,我只喝一鐘?!崩顙邒叩溃骸安恢杏?!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毖σ虌屝Φ溃骸袄县?,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币幻媪钚⊙诀撸骸皝?,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搪搪雪氣?!蹦抢顙邒呗犎绱苏f,只得和眾人去吃些酒水.這里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毖σ虌屆Φ溃骸斑@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p兒?!睂氣O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jiejie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摈煊褚幻娼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毖σ虌尩溃骸澳氵@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br>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mama,我再吃兩鐘就不吃了?!崩顙邒叩溃骸澳憧勺屑毨蠣斀駜涸诩?,c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mama,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蹦抢顙邒卟恢煊竦囊馑?,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绷主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mama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崩顙邒呗犃?,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睂氣O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毖σ虌屢幻嬗终f:“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币蛎骸霸贍C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睂氂衤犃?,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里小心著,我家里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吃?!闭f著便家去了.這里雖還有三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摈煊衤犝f,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闭f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摈煊裾驹诳谎厣系溃骸傲_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睂氂衩徒皝?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睂氂衤犃?,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mama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不遲?!睂氂竦溃骸拔覀兊谷サ人麄?,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毖σ虌尣环判?,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么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來的,想有事才去了?!睂氂聃咱劵仡^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么!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币幻嬲f,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闭f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meimei,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里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云軒".黛玉笑道:“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匾?!睂氂裎男Φ溃骸坝趾逦夷??!闭f著又問:“襲人jiejie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寶玉一看,只見襲人和衣睡著在那里.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币蛴謫柷琏┑溃骸敖駜何以谀歉锍栽顼?,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苯又缪┡跎喜鑱?寶玉因讓"林meimei吃茶?!北娙诵φf:“林meimei早走了,還讓呢?!?/br>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子怎么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睂氂衤犃?,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后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么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币幻嬗职参繉氂竦溃骸澳懔⒁庖獢f他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睂氂衤犃诉@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么,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睂氂衩恿顺鋈?,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素愛秦氏,今見了秦鐘是這般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與了一個荷包并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有一時寒熱饑飽不便,只管住在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些不長進的東西們學?!鼻冂娨灰坏拇饝?,回去稟知. 他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因去歲業師亡故,未暇延請高明之士,只得暫時在家溫習舊課.正思要和親家去商議送往他家塾中,暫且不致荒廢,可巧遇見了寶玉這個機會.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當今之老儒,秦鐘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容易拿不出來,為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鐘,來代儒家拜見了.然后聽寶玉上學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閑爭氣,豈肯今朝錯讀書. 上卷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09 本章字數:5734 話說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相遇,卻顧不得別的,遂擇了后日一定上學?!焙笕找辉缯埱叵喙轿疫@里,會齊了,一同前去?!贝虬l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醒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jiejie,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里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么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想著書,不念的時節想著家些.別和他們一處頑鬧,碰見老爺不是頑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币u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睂氂竦溃骸澳惴判?,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里,長和林meimei一處去頑笑著才好?!闭f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又去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未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后去見王夫人,又出來書房中見賈政.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闭f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闭f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崩钯F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的走了.李貴等一面撣衣服,一面說道:“哥兒聽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后也可憐見些才好?!睂氂裥Φ溃骸昂酶绺?,你別委曲,我明兒請你?!崩钯F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闭f著,又至賈母這邊,秦鐘早來候著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于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睂氂竦溃骸昂胢eimei,等我下了學再吃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眲谶读税肴?,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jiejie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原來這賈家之義學,離此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以后,他二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加親密.又兼賈母愛惜,也時常的留下秦鐘,住上三天五日,與自己的重孫一般疼愛.因見秦鐘不甚寬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鐘在榮府便熟了.寶玉終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又發了癖性,又特向秦鐘悄說道:“咱們倆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毕仁乔冂姴豢?,當不得寶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九種,種種各別?!蔽疵馊硕嗔?,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寶,秦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因此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外.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ю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雖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后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賈瑞暫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中應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憐擠眉弄眼,遞暗號兒,二人假裝出小恭,走至后院說梯己話.秦鐘先問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背后咳嗽了一聲.二人唬的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香憐有些性急,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么?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么!先得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鼻?,香二人急的飛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么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闭f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去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rou,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說薛蟠得新棄舊,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來,雖不好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閑話,玉愛偏又聽了不忿,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后院子里親嘴摸屁股,一對一y,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干?!苯饦s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人誰敢來觸逆于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卻忖度一番,想道:“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又傷不了臉面?!毕氘?,也裝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難制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是時候了?!彼煜认蛸Z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強他,只得隨他去了.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y屁股不y屁股,管你фx相干,橫豎沒y你爹去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北銑Z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尚未去時,從腦后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在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這賈菌亦系榮國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著賈菌.這賈菌與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辟Z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里,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外邊李貴等幾個大仆人聽見里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原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倒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崩钯F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結好,何必去驚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里,你老人家就是這學里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崩钯F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睂氂竦溃骸八毫_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鐘哭道:“有金榮,我是不在這里念書的?!睂氂竦溃骸斑@是為什么?難道有人家來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庇謫柪钯F:“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問起那一房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br>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里璜大***侄兒.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y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崩钯F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里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凈,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苯饦s先是不肯,后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得,只得與秦鐘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事了?!苯饦s無奈,只得進前來與秦鐘磕頭.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