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紅樓夢 / 曹雪芹 著 ] 書籍介紹: 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 <紅樓夢>是一部中國末期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小說以上層貴族社會為中心圖畫,極其真實、生動地描寫了十八世紀上半葉中國末期封建社會的全部生活,是這段歷史生活的一面鏡子和縮影。是中國古老封建社會已經無可挽回地走向崩潰的真實寫照。 章節內容開始 上卷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08 本章字數:8294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倍蓭熉牣?,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边@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慫級*,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笔溃骸白匀?,自然?!蹦巧值溃骸叭粽f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笔^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蹦巧Φ溃骸澳闱夷獑?,日后自然明白的?!闭f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詩后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笔^笑答道:“我師何太癡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jianyin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yin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yin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yin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愿他們當那醉yin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jian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yin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蹦堑廊说溃骸霸瓉斫诊L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蹦堑廊说溃骸肮呛甭?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蹦巧溃骸皻v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蹦堑廊说溃骸俺么撕尾荒阄乙踩ハ率蓝让搸讉€,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zigong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钡廊说溃骸凹热绱?,便隨你去來?!?/br>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蹦巧酪裁Υ鸲Y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倍尚Φ溃骸按四诵C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笔侩[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闭f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蹦巧溃骸白蠲?,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闭f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笔侩[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庇甏迕ζ鹕硪嘧尩溃骸袄舷壬埍?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闭f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比绱讼雭?,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币騿枺骸袄舷壬闻d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闭f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笔侩[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霄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笔侩[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狈饷C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上卷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08 本章字數:6267 詩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闭f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闭缂夷镒勇犃?,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毕胫呷?,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來.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庇甏迕磿r,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弊优d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后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庇甏逍Φ溃骸暗茏逯袩o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弊优d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庇甏宓溃骸爱斎諏帢s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庇甏宓溃骸叭q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象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br>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捕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弊优d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rou,男人是泥作的骨rou.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yin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br>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cao,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br>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br>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jiejie'`meimei'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jiejie'meimei'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br>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庇甏迮陌感Φ溃骸肮值肋@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弊优d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br>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br>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弊优d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庇甏宓溃骸罢?,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弊优d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庇甏逑虼巴饪吹溃骸疤煲餐砹?,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庇谑?,二人起身,算還酒帳.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庇甏迕仡^看時…… 上卷 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09 本章字數:8871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庇甏逡幻娲蚬?,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比绾PΦ溃骸叭粽撋嵊H,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cao,即弟亦不屑為矣?!庇甏迓犃?,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庇谑侨娜藸幹蚱鸷熁\,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br>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rou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____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摈煊褚灰话菀娺^.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北娙舜饝艘宦?,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辟Z母道:“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e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sao,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摈煊裾恢院畏Q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摈煊耠m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meimei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meimei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边@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meimei,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meimei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币幻嬗謫柶抛觽儯骸傲止媚锏男欣顤|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br>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币蛴终f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meimei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蔽貘P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meimei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蓖醴蛉艘恍?,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