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奔到下處,尋不見。 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 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里不見他!” 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 唐牛兒道:“便是縣里宋押司?!?/br> 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br> 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里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碧婆耗笫帜竽_,上到樓上,板壁縫里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 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 把嘴望下一努。 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里吃酒耍!懊吃得安穩!” 宋江道:“莫不是縣里有甚么要緊事?” 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z漸膘 c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里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br> 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br> 便起身要下樓。 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里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藥,有甚么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里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br>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里,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里叉下樓來。 唐牛兒道:“你做甚么便我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鉆將過來道:“你打!” 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 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后,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顧罵。 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里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 拍著胸,大罵了去,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廝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 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 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逼抛佑謩袼谓詢杀?,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里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br> 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br> 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 婆子笑下樓來,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br>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脧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 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里壁自睡了。 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br>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桿上;脫去了絲鞋凈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后睡了。 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后冷笑,宋江心里氣悶,如何睡得著。 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br> 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 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盆里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里罵道:“你這賊人好生無禮!” 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 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么?” 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 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br> 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br> 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薄彼谓溃骸白詈??!本偷噬献?。 那老兒nongnong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br> --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里。 --“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里,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二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送終之資?!?/br> 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后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br>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賊人的床頭欄桿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這幾兩金子直得甚么,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里∶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 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慌,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br>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br>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br>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里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里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 口里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桿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 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里!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br> 便用手去一提。 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 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 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并許多事務。 婆惜道:“好??!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本桶堰@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里。 --“不怕你教五圣來攝了去!” 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 床上問道:“是誰?” 門前道:“是我?!?/br>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jiejie睡一睡,到天明去?!?/br> 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里;扭過身,靠了床里壁。 只做睡著。 宋江撞到房里,逕去床頭欄桿上取時,卻不見。 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br> 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 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br>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么?” 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br> 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與我手里,卻來問我討?” 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后小欄桿上。這里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br> 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 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br> 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 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br>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 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br> 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 宋江聽見這話心里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干事?!?/br> 婆惜道:“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 宋江道:“好jiejie!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br> 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