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br> 三阮那里肯受。 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br> 三阮方才受了銀兩。 一齊送出莊外來。 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br> 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 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 吳學究常來議事。 卑休絮煩。 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 當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 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躊躇未決?!?/br> 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 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br> 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br> 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 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br> 楊志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 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br> 楊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br> 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來。如何倒生支詞,推辭不去?” 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云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便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br> 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br> 楊志道:“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br> 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 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br> 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并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馀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br> 梁中書道:“你甚說得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br> 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br>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 楊志稟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br> 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拍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公謝都管并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br> 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br> 梁中書道:“禮物都己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 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別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 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br> 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愿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br> 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有見識!” 隨即喚老謝都管并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愿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別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br> 老都管一一都應了。 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擔仗都擺在廳前。 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份。 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系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樸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 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 各人都拿了條樸刀,又帶幾根藤條。 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 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 梁中書看軍人擔仗起程。 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 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路上行。 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 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 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 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 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 楊志便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系須是俺的!你們不替灑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后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要處!” 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恁地正熱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 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里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 兩個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樸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 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 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別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br> 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br> 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br>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里歇了。 那十一個廂禁軍兩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rou,我們直恁地苦!” 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br> 那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并不敢怨悵?!?/br> 又過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乖涼起身去。 楊志跳起來,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卻理會!” 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里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 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么!” 拿了藤條要打。 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 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 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 那十一個廂禁軍口里喃喃吶吶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卑休絮煩。 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 當日客店里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云彩,其日十分大熱,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 約行了二十馀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 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里無半點云彩,其實那熱不可當。 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 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 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 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br> 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 一行十五人奔土岡子來,歇下擔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樹下睡倒了。 楊志說道:“苦也!這里是甚么去處,你們卻在這里歇涼!起來快走!” 眾軍漢道:“你便利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 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 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 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下喘氣。 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