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在荒涼的大漠一躲十數年,美其名曰是在等待良機,根本是自欺欺人,生性便就懦弱、貪生怕死。這種人稱帝之后,或許還不如如今的皇帝。 朝廷已被皇帝無意之中促成了遍地貪官、應聲蟲的情形,再被無能之人耽擱十年二十年,輕則外敵入侵戰火紛飛,重則國破家亡。 百姓何辜? 一行十三人帶上遺詔,有停留期間結交的友人全力相助,順利地離開大漠。 身在大漠時,皇帝與他們斷絕了信件往來,回到中原后,他們用信鴿告知皇帝總算是幸不辱命,只是虛報了時間及回程路線,更避開了眼線遍及各地的錦衣衛與暗衛。 那時候,心心念念、迫切至極地想與顏顏重聚的蔣云初并不知曉,虛報的消息令自己與同伴免卻了諸多被刺殺的紛擾——梁王通過那些密信,安排了諸多王府暗衛守株待兔。 在路上,蔣云初便得到了諸多消息,自然包括梁王上位、賀顏成為待嫁太子妃等事。 他便知道,賀家又一次遇到了危難,嚴重到了賀師虞要用女兒婚事轉圜的地步。 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婚事能改,他就能改回來。 她安好就好,相信他不會因這些事便猜忌她就好。 只要能相見,只要彼此安然。 ——最終的事實告訴他,那些都是奢望,那些都隨著她的消亡,成為他的幻夢。 永遠不愿接受的事實,成為一定要接受的事實。 有一段日子,蔣云初似是一個人變成兩個:一個在茫然、劇痛中陷入混沌,成為行尸走rou,一個則分外清醒地做該做的事。 是從那時候起,睡眠成為一件至奢侈的事,失眠、酗酒,想她。 回京面圣時,他交給皇帝的遺詔只有半份,是利刃切割造成,只要不傻都看得出,關乎先帝心意的另一份,他留在了十二樓。 那時梁王已死,宮廷內外亂成了一鍋粥,索長友在他面圣之前便道明皇帝服用的丸藥中的蹊蹺。 他問,您為何告訴我這些。 索長友說,我想看這天再變一變。 他說,我在一日,這天就不是湛藍清明。 索長友說,沒事,有風清月明之時就好。 兩個人就此達成默契。 那日皇帝神智清醒,正在為梁王——也就是他新冊立的太子遭遇刺殺身亡震怒,看到那半份遺詔,目光狐疑且森冷地看住蔣云初。 蔣云初平靜淡然地回視,說余下的被江湖幫派劫走了,他們請皇上重用我,錦衣衛就不錯。 不管到沒到破釜沉舟的地步,皇帝都絕不再是不可冒犯的人,他大可以與他談條件。 結果是皇帝壓下滿腔怒火微笑頷首,說后生可畏,當即傳旨,冊封蔣云初為錦衣衛指揮使。 不消數日,蔣云初便得到了莫坤的認可與服從,于是,在莫坤與索長友的齊心幫襯下,全然控制了皇帝,假傳圣旨、倒行逆施的事情,每日都在上演,局外人不知罷了。 那期間,沒有人知道,蔣云初做了一件很瘋狂的事: 他去了賀家祖墳,避開墓中重重機關,打開賀顏的棺槨。 他是瘋了,他知道。 不這樣瘋一回,便不能相信。 她確實離開了。 那張雪白漂亮的小臉,再不會在朗朗白日出現;那管清脆柔美的聲音,再不會在他耳畔傾訴只言片語;那一道美麗至極的倩影,再不會優雅活潑的出現。 殘酷事實呈現在眼前那一刻,不得不接受事實那一刻,他心碎欲絕,無淚。 原來人的殤痛到極致時,是哭不出的。 最終,他從她頸間抽出紅色絲繩,絲繩末端系著的是他送她的信物,凝眸許久,仔仔細細、輕輕柔柔地放回去,說:“顏顏,若是可能,等我?!?/br> 仍是沒有道別,只有約定。 他與她不需道別。 輪回中只要相逢,他便會全然交付一顆心。 他當然也曾消沉消極到極點,時時盯著一把匕首、一柄長劍甚至一支出神:只需拿起來,一個動作,便可結束這孤絕無望生涯。 可是,她的阿洛哥哥,如許書窈一般的友人,還有隱憂。 . 賀顏離開之后的蔣云初,是魔鬼,將太多人送入人間煉獄。 皇帝是第一個。 十二樓有位怪醫,最愿意鉆營的是使得人痛不欲生的藥劑。 怪醫有一味藥,連續服用數日后,對于疼痛的忍耐力便會逐漸喪失——傷病漸至一舉一動都會帶來撕心裂肺的疼,且會日復一日地變本加厲,直到服藥的人覺得連呼吸都是多余、都會痛,只想死。 只想死,偏生耐不過那一系列舉動引發的無力、痛苦,無法如愿。 名字很別致:消魂。 皇帝最后的日子里,享用的便是“消魂”的效用。 每時每刻,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卻又求死不成。用逍遙散還有快活的時刻,用消魂,會喪失所有做人的尊嚴。 蔣云初利用這段時間,與十二樓、出行的十二名弟兄、索長友、莫坤明里暗里合力,控制皇城,又逐個拿捏住諸多朝臣與封疆大吏的軟肋,令他們對自己低頭,聽憑擺布。 之后,皇帝暴斃。燕王繼位。 燕王登基前夕,蔣云初去探望被廢黜之后常年幽禁的太子,說:“天下、皇權,我借用數年。能忍,總有你峰回路轉之日;不能忍,這就一脖子吊死?!?/br> 太子笑容蒼涼,思忖后問:“我欠缺的是隱忍?” “不,你運道壞,滿朝文武,已沒幾個清白無辜。你那個爹,已把太多官員變成跳梁小丑?!?/br> 太子沉默,黯然頷首。 燕王登基之后,蔣云初開始落力查證關乎賀顏的他所不知的一切,開始在朝堂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殺戮。 他得承認,有些人是被遷怒才送命。有時候,他沒辦法控制自己。 查清梁王命秦昊冒名頂替一事后,蔣云初明白了一切,讓洛十三去見了見賀師虞。 洛十三見到賀師虞,好半晌一言不發。他有多感激,就有多恨他。 賀師虞為了尋找他,讓賀家滿門陷入危機也在所不惜,卻令他失去了在這世間唯一的至親,令阿初失了他的顏顏。 到底還是收斂情緒,平靜地講述這些年的經歷。 賀師虞聽著、看著,滿目凄涼。 末了,洛十三道:“我如何也想不通,你怎么能那樣對阿初?他也是你的故人之后,只因他就在京城,尚有家族,便不肯信任他?但凡你讓他幫襯一些,也不會走至今時今日?!毙袕缴喜荒転閿?,心里是如何也感激尊敬不起來。 賀師虞無言以對。 洛十三道:“他被毀了。有時候我看著他會想,他還不如死了的好??墒?,他不會。 “顏顏說過,自盡殉情的人,她怎樣也欣賞不起來,甚至有些看不起,總還有別的事可做。他不會讓顏顏看輕?!?/br> 那日之后,賀師虞陷入渾渾噩噩,經常忘記身在何年何月何日,生無可戀,可還是要活下去。 蔣云初殺了多少官員,手上沾了多少鮮血,于他沒有畏懼,只有痛心。 直到蔣云初提出賀顏牽出賀家祖墳的事,讓他猛然清醒過來,心驚心痛到無以復加,一口氣沒提上來,嘔血暈厥過去。 醒來后,能支撐著下地時,賀夫人從蔣府回來了。她在回程中便嘔血,陷入昏迷。于當夜辭世。 下人們都說,夫人是被蔣云初活生生氣死了。 不,賀師虞知道不是,她是傷心死的。 翌日,蔣云初前來吊唁,避不過,終于與賀師虞有了簡短的面對面的交談。 云初拱手行禮,道:“走了也好。您說呢?” 多奇怪,賀家就快被他攪和得家破人亡,他舉止間仍是恭敬有禮。 賀師虞頷首,“也對?!?/br> “賀朝及其妻兒正在回京路上,他回來之后,別讓他去找我鬧事?!?/br> 賀師虞說知道了,望著對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不自主地叮囑一句:“好好兒照顧自己?!?/br> “您也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必告訴賀朝?!痹瞥趺髦€有話說,卻是晃一晃食指,轉身離開。 賀朝回京之前,賀顏的棺槨自賀家祖墳遷出,葬入蔣家祖墳,以蔣云初發妻之名。 消息傳得天下皆知,百姓們幾乎確信:蔣侯爺瘋了。 賀師虞不免想到洛十三所說的一句話,并開始認同:這樣的阿初,還不如死了的好。他活著的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蝕骨的折磨。那等痛苦,遠勝酷刑。 賀朝進京后,未入家門,徑自帶著二十名身手絕佳的隨從去找蔣云初。 蔣云初間接地殺了他的母親,這不共戴天之仇,叫他如何都不能冷靜。 但是進到蔣府之后,被困在迷陣之中,纏斗大半日,隨從皆喪命,他亦精疲力竭,身受幾處輕傷。 “我失算了,也算準了?!笔Y云初出現在他面前,手執酒杯,淡淡一笑,“這十二名隨從,戰時可抵千軍,你卻讓他們葬身蔣府,好氣魄?!?/br> 賀朝喉間泛起腥甜,真險些被氣得嘔血。 蔣云初道:“回家守孝,三個月后再撥給你三萬精兵,滾回西域?!?/br> 賀朝恢復了些許理智,話卻無法婉轉說出:“你到底想怎樣?這樣下去,可知我終有一日會殺回京城,取你首級?” “我等著?!笔Y云初喝盡杯中酒,嘴角牽出寂寞地微笑,“我多想有個能殺我的人?!?/br> 賀朝冷哼。 蔣云初淡淡地警告:“別再犯蠢。如有二次,不要說賀家滿門,我連賀家祖墳都扒了,將你那些先祖一個個拎出來鞭尸?!?/br> 賀朝再也咽不下喉間腥甜,可就在此時,蔣云初出手如電,封了他幾處xue位,說吐血最傷根本,又喚大夫來診治。 賀朝痛苦至極。若是可以,他多想與這倒行逆施的瘋子成為情誼深厚的郎舅。然而…… 賀朝守孝三個月之后,蔣云初立了西域匪盜橫行的名目,命賀朝奪情率三萬精兵回西域,又說賀朝思念亡母身體有恙,身邊不可沒親人看顧,命周氏攜子同行。 朝臣前所未有的立場一致表示反對,以各種理由闡明這是養虎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