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賀顏以晚輩自居,見要說到正題了,斂目端坐,靜心聆聽。不需要她說話的事情,程先生不會讓她摻和;需要她表態的事情,程先生便是想攔也攔不住——她已經隱隱猜到張夫人的來意,此刻只希望自己猜錯。 張夫人聽得出程靜影的話有所保留,笑道:“那孩子與清梧的性情有幾分相似,本是冰雪聰明,而今長大了,心思便難以全部放在課業上?!?/br> 程靜影回以一笑,心說那你讓她來書院干嘛?既然不能兼顧課業,就留在家中專心考慮雜七雜八的事情好了。 “這事情要我怎么說呢?”張夫人顯得很是為難,躊躇片刻才繼續道,“實不相瞞,汀蘭有了意中人,且就在書院。我與閣老思來想去好些日子,覺著也只有托書院的人說項?!?/br> 程靜影訝然,想起一兩件舊事,便覺得是情理之中。 不論是出于兒女情長,還是出于對張家前程的考量,陸休一日不成婚,他們便會一日不放松地盯著。 陸休本人的驚才絕艷,身后的陸家在士林中的影響力,惦記的門第比比皆是,張家不過是數得上名號的罷了。畢竟,首輔么,再不招皇帝待見,那也是首輔。 斟酌之后,程靜影為難地一笑,道:“書院是清凈之地,進到門里,便只有教書育人、寒窗苦讀,這等事情,我怕是愛莫能助?!?/br> 張夫人似是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道:“法理還講個人情,何況別的。書院下月初不就放假了么,到那時,先生與陸先生提一提,便不唐突?!?/br> 程靜影仍是為難地笑著,心想自己要是摻和這種事,何蓮嬌那個傻姑娘不知要氣成什么樣——這還是次要的,主要是這種事就是燙手山芋,接不得。 張夫人又道:“我也不瞞先生,汀蘭是來到書院之后才結識陸先生的,來往之間生了情愫。這般情形——”她有意停頓一下,“要是請別人說項,別人問起來,我們該怎么說?總不能說是汀蘭一廂……”話沒說完,被一道悅耳卻透著清冷的語聲打斷: “夫人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結識’陸先生?什么又叫做‘來往之間生了情愫’?”賀顏容顏緊俏得有了肅殺之意,視線直直地逼視著張夫人,“剛一來,便往我恩師身上潑臟水?” 程靜影心頭一頓,知道這姑娘要炸毛,陸休那護短兒的性子,兩個愛徒學了個十成十。但是……這不是應該的么?隨她去吧,別把張夫人打出去就行。 小姑娘氣勢凜然,像只發怒前的小獅子,但張夫人見多了大場面,自是不會亂了陣腳,從容笑道:“汀蘭入學時,賀小姐已經在書院當差——我孫女每日與誰來往,你并不知曉吧?” 賀顏冷冷一笑,“夫人又錯了,您這是在質疑書院沒規矩么?但凡在書院有差事的人,職責之一,便是稽查學生品行,督促其言行,不論何時何地。 “我恩師是山長,難不成會帶頭壞了規矩,私下里去‘結識’您的寶貝孫女?” 頓了頓,她任由心頭的諷刺、鄙薄到達眼底,“她張汀蘭到底是何方神圣?哪一樣是女公子之中的翹楚?” 張夫人被噎得不輕,心里暗罵傳言誤人:都說賀顏的性子最是單純隨和,換句話說,是個沒心眼兒的。這下好了,她形同于摸了老虎的頭。 賀顏的氣卻一點兒也沒消,因為這事情還沒完,“事情因張汀蘭而起,而您是她嫡親的長輩,今日說出這種毀人清白的話,都有過錯。 “今兒您既然來了,便將人領回家吧,書院不收心思不干凈的人。 “這自然不是書院的意思,您記好了,是賀顏說的。 “要是不照辦,可別怪我宣揚出比您方才那些更難聽的話。 “其次,張汀蘭就讀至今每日的行徑記錄,您需要的話,我可以謄錄一份給您。書院別的不多,就是人多——人證多?!?/br> 程靜影起初聽到“毀人清白”那句,險些笑出來,其后,便有些刮目相看:氣歸氣,小姑娘的腦子可是靈得很,把事情完全攬到了自己身上,不讓書院也就是陸休擔一絲干系,又以手握證據震懾對方——到底有沒有,她猜不出。 張夫人聽著,一張老臉則是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賀顏攜了程靜影起身,“言盡于此,您在這兒斟酌輕重,我去讓張汀蘭卷包袱走人?!?/br> 程靜影忍下心頭笑意,正色道:“賀小姐的話不論輕重,都沒說錯。此事,您真是打錯了主意?!焙苊鞔_的表明自己的態度。 兩女子心緒各異,卻仍守著禮數,行禮之后離開?;氐綍?,程靜影道:“我去打發張汀蘭,你就別再見礙眼的人了。這事情我跟先生說?!?/br> 賀顏長睫忽閃兩下,沉默著點了點頭。想了想,去了一趟知味齋,傳話給蔣云初撥給自己的人手,即刻起,監視張家動向。 回到外書房,看到伏案忙碌的陸休,她的火氣化為心疼:他怎么總遇到這種膈應人的事兒? 她默默的端起陸休的茶盞,親自給他沏了杯熱茶。 陸休看她一眼,“先回來了?” “嗯?!辟R顏點頭,對他笑。 陸休手一揮,“那就快滾回去做事,不然晚上不給你飯吃?!彼麑λf話,向來與對阿初無異。 賀顏笑著說好,回了自己的座位,斂起心緒,專心忙碌手邊諸事:賬冊、歷年試題在案上堆成了小山,不知幾日才能梳理清楚。 樹葉枯黃的梧桐樹下,程靜影神色沉冷地凝住張汀蘭:“收拾東西,回家去。你祖母在外面的茶樓等你?!?/br> 張汀蘭變了臉色,“回、回家去?這是何意?” “你在書院的一些言行,本來無可厚非,如你一般的女公子也有,不過是小女兒心思??赡闶窃趺磁c你祖母說的?又或者,你們祖孫兩個在打什么上不得臺面的主意?走吧,書院容不得你這種人?!背天o影交代完,招手喚來兩名仆役,“幫張小姐收拾行李,仔細著些,可別害得她遺落了什么矜貴的物件兒再書院,回頭說書院的不是?!?/br> 張汀蘭踉蹌著后退兩步,緩了片刻,凄然一笑。 半個時辰后,她見到了張夫人。 神色頹然祖孫兩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誰也沒說話。 離開茶樓,馬車慢悠悠回到城里,進到張府的時候,已是暮光四合。 張閣老下衙回來,便直奔書房。自從沈家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如此。 張夫人以送羹湯的由頭見到了他,說了張汀蘭的事,末了,羞慚地低下頭:“我們瞧著你每日愁眉不展,汀蘭又著實愛慕陸休,再加上清梧那檔子事,便想著,用些婦人手段讓陸休同意親事,他飽讀圣賢書,斷不會為難汀蘭。哪成想……” 張閣老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搖頭苦笑,“哪成想,你這戲剛開場,就被賀家閨秀拆了戲臺?!?/br> 張夫人的頭垂得更低,臉更紅。如果賀顏不在場,程靜影會如何應對?再怎樣,也不敢把話說到那個地步,少不得知會陸休,而事情只要開了頭,她們便有文章可做。 “陸休如果肯將就著娶汀蘭,之前便不會與清梧分道揚鑣。你們真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睆堥w老眼中漸漸有了寒意,“清梧的事,便是你我教女無方之故,讓她堂堂的沈夫人根本不知自己斤兩,眼下你居然做出這等事,初衷再有情可原,也離不了一個蠢字?!?/br> 張夫人自茶樓便在強忍著的淚,簌簌掉落。 “罷了,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張閣老沉聲道,“日后安分守己就是,賀小姐不會再尋你們的不是。她愛惜的,只是她恩師的名聲。年前你們祖孫兩個,便在房里抄寫經書吧?!?/br> 張夫人哽咽著稱是,行禮退下,回了內宅。 翎山書院那邊,到了第二日,程靜影才私下里與陸休說了張汀蘭的事,笑道:“你家小氣包子發起威來,嚇人得很呢?!?/br> 陸休不由想起昨日顏顏為自己沏茶的事,心里暖暖的,不知何故,還有點兒酸酸的。顏顏真的長大了,開始護著自己了,是這樣復雜的感受。他摸了摸下巴,“即日起,書院添一條規矩,自山長到仆役,白日里會客只能在花廳?!?/br> 程靜影欣然稱是。 陸休在書院轉了一圈兒,到聽雪閣找到糖果罐,抓了一把窩絲糖?;氐酵鈺?,走到賀顏近前,把糖果放到她手邊。 賀顏先是一愣,抬眼對上先生和煦的視線。 小時候,她功課進益明顯的時候,先生便會獎勵她一把窩絲糖,但在那時會淡淡叮囑一句:“省著吃,這東西壞牙?!?/br> 她歪了歪頭,綻出璀璨的笑靨。 陸休回以比目光更柔和的一笑,轉身回到自己案前。 . 一間滇西菜館里,莫坤愁眉不展,對蔣云初說著心中疑慮:“端妃那邊,還真有點兒邪的,我忙了這些天,硬是一點兒消息都打探不到,之前打的那個小盤算,根本就沒處下手?!毕胍獙Ψ匠鰝€主意,給他劃出個道兒。 生出梁王那種人的寵妃,自然是有些頭腦的。蔣云初喝了一口酒,“我給你想想轍?!笔窃趯m里也有眼線,但是輕易不會動用,眼下他也不會,有大總管索長友在,打開端妃宮里的缺口,不過是小事一樁。 莫坤驚喜,由衷嘆道:“哎呀,你蔣侯爺簡直就是我的福星、救星和財星啊。我這命也他娘的太好了!” 蔣云初撐不住,笑了,“欠你的。你壓根兒就是一討債鬼?!卑⒙甯ひ槐?,那就是小巫見大巫。 莫坤哈哈地笑著,起身為他斟酒,“沒法子啊,誰讓你攤上我這么個主兒了呢?” 轉過天來,上午,蔣云初與皇帝扯了一陣子閑篇兒,直言不諱地請假半日,言明要去翎山書院。 書院有他的恩師,又有他的小青梅,自然少不得前去?;实巯矚g他這份兒坦誠,當即準了,順帶著不過名錄地賞了賀顏一些上好的皮子、小手爐、金玉擺件兒。照拂寵臣的事情,他已做慣做熟。 蔣云初謝恩。人再不是東西,手里的物件兒也不需擔干系。出宮后,他命人直接把皇帝的賞賜送到賀府,下午,帶著雪狼去見賀顏。 賀顏從外書房回到住處的院中,一眼就望見一條通體雪白威風凜凜的大狗,站在蔣云初身側。 “噯,哪兒來的?”她注意力完全被雪狼吸引,“真漂亮,多大了?” “八十來斤了,應該有半歲了?!笔Y云初說著話,拍撫幾下雪狼的背,示意它要乖,“叫雪狼,從阿洛那兒帶回家的?!?/br> “什么時候的事兒???”賀顏俯身,直接忽略小家伙傲氣的表情,抬手,慢慢地落到它頭上輕撫。 “秋天?!?/br> “怎么才讓我知道?”賀顏抬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手則因雪狼沒抵觸,移到它背部。 蔣云初摸了摸下巴。他這不是怕養不活么?之前就不想讓她參與。眼下雪狼不小了,聽說不在他跟前的時候都生龍活虎的,也該帶來見她了。 雪狼安安靜靜地看著賀顏,由著她綿軟的小手撫著背。 “我小時候就想養一條大狗,你和先生都不準?,F在好啦?!辟R顏喜滋滋地說著,蹲下去。 蔣云初唇角上揚,坐到院中的石凳上,看著那兩個。 雪狼慢悠悠地坐下,掛著固有的表情與賀顏平視。 “雪狼?!辟R顏該為撓著它的下巴,語聲軟軟地跟它聊天兒,“你怎么這么好看???坐馬車習慣么?” 蔣云初差點兒笑出聲,卻見雪狼歪了歪頭,一下子便沒了那份兒高傲,有了半歲的小崽子該有的憨態。 它喜歡顏顏。真好。 賀顏自認與雪狼混到臉熟之后,讓蔣云初和它到室內。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雪狼安安靜靜地坐在蔣云初身側,但一個與主人親昵撒嬌的動作也無,好不容易緩和的傲氣,又掛到了臉上。 賀顏看出端倪,笑問:“怎么回事?你們兩個看起來有些奇怪?!?/br> 蔣云初就笑,“它不愛搭理我?!?/br> “是你不會哄它吧?”貓貓狗狗的,哪有不黏主人的,尤其他又根本是雪狼認準的人。 “哪兒有那工夫?!笔Y云初側頭看雪狼一眼,拍一拍它的頭,“黏上我,鬧著跟我去上早朝怎么辦?”這一點,他很是想得開。 雪狼無動于衷,待他的手離開,甩了甩大腦袋。 “德行?!笔Y云初數落它。 它板板正正的坐著,望著前方。 賀顏大樂。 蔣云初瞧著她的笑靨,也不自覺地笑了,“喜歡?” “嗯!” “那成,往后就歸你了,我只管它的飯食起居?!憋埵呈裁吹牟荒艹霾铄e,出了岔子就會讓雪狼生病,他得親自督促著常興等人。 “好啊?!辟R顏頻頻點頭。 離開前,蔣云初將賀顏擁到懷里,“你這邊忙,我也快忙起來了,年前能來看你的機會少,別生氣。有事沒事的,寫信、派人傳話給我?!?/br> “嗯?!辟R顏環住他,仰頭看著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你照顧好自己就成,我好著呢,沒時間就別來?!?/br> 已經走到門口的雪狼回轉身,仰頭看著那對兒相擁而立的璧人。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書院一年的課程到了尾聲,各舍考試、放榜,再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