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 到第九次叩擊的時候,手指抬起時明顯有些吃力,落下之后,再沒抬起。 他的嘴角緩緩沁出鮮血,但是沒有任何痛苦的反應,雙眼仍然望著星空,神色幾乎是祥和的。 蔣云初取出隨身攜帶的小酒壺,旋開蓋子,不急不緩地喝了幾口酒。收起酒壺,拿起桌上的一方帕子,給王永鋅拭去嘴角的鮮血,再把帕子放到他袖中。 之后,蔣云初凝視著王永鋅那雙平靜空茫的眼睛,好一會兒,抬手給他闔上眼簾。 差事辦成了,他離開院落,站在院門外。不消片刻,兩名暗衛疾步趕來,得到蔣云初示意之后,去料理王永鋅的尸首。 蔣云初打道回府。 因著雪狼,不論早晚,他都會回家。 原本有些瘦的雪狼逐日胖起來,性子卻是一點兒沒變,不是不黏他,是根本懶得搭理他。 但他不回府的時候,它又會坐在府門口眼巴巴地等,誰要抱它回室內,它就沖誰呲牙。 待得等回了他,充其量是多看他一會兒,搖一搖尾巴。 這次亦是。 到了府門外,便望見小家伙孤零零地坐在門口,扭著小腦瓜看他。 蔣云初跳下馬,站在街巷中。倒要看看它會不會過來。 雪狼瞅了他一陣子,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仰起頭,很不高興的樣子。 常興迎出來,將駿馬牽走。 蔣云初和雪狼對望或者說對峙了一陣,后者搖了搖尾巴,顛兒顛兒地跑回到府門的臺階上。 蔣云初真服氣了,心想這性情,估摸著只有顏顏改變得了。成婚之后,她愿意的話,就把這性子古怪的小崽子交給她。 進到府中,蔣云初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睡意久久不肯光顧。 他索性起身,換了身玄色穿戴,策馬離府,去了書院的碧云亭。 獨坐在石桌前,腦筋自動再現了王永鋅自盡的整個經過。 他這樣辦差的路數少見,走的那么平靜的人更是罕見。 心緒有起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或許有一些兔死狐悲,或許有一些為自己當時同樣的平靜漠然而心驚,或許是真切的生出了隱憂。 這種事,今日只是開頭。下一個會是誰?又要用怎樣的手法?會不會遇見一個畏懼死亡到歇斯底里的?又會不會遇見一個根本罪不至死之人? 他已經成為劊子手了。 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 他心生嫌惡,覺得自己配不上顏顏。 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有些事她從沒問過,可曾想過他最無情陰鷙的這一面?倘若想過,是何感觸? 如今她還小,可以不在意,成婚之后呢?成婚后接受不了的話,怎么辦? ——這是他不成眠、暴躁的源頭。 不可失,又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他最毒的一面,能做的,也只是離她近一些。如此,心里踏實一些,連帶的也更煎熬。 不知獨坐了多久,他聽到了輕微至足可忽略的腳步聲,是從后方傳來。 她的聲息慢慢趨近。 他唇角緩緩上揚,一動不動。 賀顏走到他身后,暖暖的雙手蒙住他雙眼。 蔣云初輕輕地笑,雙手將她雙手拉下來,攏到掌中,讓彼此成為她自背后抱著他的姿態。 “阿初哥哥?!辟R顏聲音軟軟的,在他耳畔響起。 “嗯?!彼麊?,“你怎么會來?” “因為你來了啊?!彼f。 蔣云初心頭有些發酸,“顏顏,我……” “阿初,”賀顏柔柔地打斷他,“我知道的?!?/br> “知道什么?” “知道你的差事,知道你為何煩躁?!辟R顏親昵地蹭了蹭他面頰。 蔣云初索性把話攤開來說:“那么,知不知道我有時視人命如草芥?知不知道我有時要取人性命?” “錦衣衛不就是那種差事么?詔獄不是更糟?專門刑訊的所在?!辟R顏語氣輕松,“蔣云初,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缺心眼兒?” 蔣云初笑著站起身來,把她摟到懷里,“只是想問你,有沒有因為那些嫌棄我?!?/br> “在胡說什么呢?”賀顏抬臉看著他,笑靨柔美,“生離死別,你幼年就經歷過,我沒忘。是這個世道,為了如愿那一日,你只能辛苦一些,心累一些?!?/br> 他笑,“……你居然把我說沒詞兒了?!?/br> 賀顏歪了歪頭,隨后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唇,“別亂想好不好?我心疼?!?/br> “別這么懂事,我心疼?!彼Z速很慢,很慢。 賀顏凝著他明亮的含著悵然、疼惜的星眸,“你再這樣,我哭鼻子給你看?!?/br> 蔣云初沒說話,托起她的臉,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賀顏抿了抿唇。 他雙唇滑到她耳邊,“賀顏?!?/br> “嗯?!?/br> “我愛你?!弊匀欢坏?,他緩慢而清晰地說出了這一句。 賀顏先是心花怒放,繼而竟有些感傷,眼眶發熱。情到濃時的滋味,是這樣的。她告訴自己要銘記于心?!拔以趺礃?,你是明白的?!彼÷曊f。 “你就當我明白吧?!笔Y云初語帶笑意。 賀顏和他拉開距離,斜睇他一眼。這廝可真是,總不能讓她當即還回去吧?難得有這樣的甜頭,不多享受些時日未免太傻了。她拉起他的手,“走走,說說話?!?/br> “好?!?/br> 下一刻,賀顏就改了主意,“去我房里?!?/br> “好?!?/br> 深濃的夜色中,兩個人溜到她住處。 賀顏引著他到了里間,“分給你半張床,哄著我睡著?!?/br> 蔣云初仍是說好。 合衣依偎在床上,賀顏的手拍著他的背,“阿初,睡一覺?!?/br> 蔣云初啄了啄她的唇,“要顛三倒四到什么時候?” “到你睡著?!?/br> “聽你的?!彼氖掷@到背后,尋到她的手握住,再轉到兩人之間,“這樣就好?!?/br> 賀顏淘氣地撓了撓他手心,“天明前我喚你?!?/br> 他微笑著嗯了一聲,闔了眼瞼,放空心緒。過了些時候,沉沉入夢。 賀顏聽著他勻凈綿長的呼吸聲,抬眼看他。 這樣好看的一個人,讓她偶爾心痛到無以復加的一個人。 或許是真的心有靈犀,原本睡的好好兒的,忽然醒來,想去碧云亭。 她去了很久,他都沒留意到。 他需要承擔的事,她想見的到,苦于不能分擔,能給他的,不過是片刻溫馨,一刻安眠。 她磕磕絆絆雞飛狗跳地長大時,他已在有意或被迫變得成熟睿智。 她小心翼翼地以肘撐身,親了親他的眼瞼,又親了親他面頰,過了一會兒,又做賊似的極輕極輕的親了親他的唇。 快些成婚吧,成婚之后,便能長久相伴。 . 翌日一早,蔣云初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宮里。 皇帝從兩名暗衛那里得知差事辦得很漂亮,給了蔣云初金銀、田莊相加的豐厚賞賜。 蔣云初有意問道:“微臣不明白,這差事妥當在何處?” 皇帝哈哈一笑,“借刀殺人已經很高明,讓人自愿赴黃泉路,豈不是更勝一籌?走的特別平靜的人,終歸是異數。你在他周圍而沒被他尋到蹤跡,他大抵就慌了?!?/br> “原來如此?!?/br> “這類事對你來說,委實大材小用了?!被实鄣?,“往后你還是忙正事為好,除非有分量十足的?!?/br> 蔣云初不動聲色,“微臣聽憑皇上調遣就是?!?/br> 之后,蔣云初出入養心殿、御書房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消瘦的皇帝常在說完正事之后,與他閑聊一陣,或是下兩盤棋。 又過了一陣,皇帝每次下了大早朝,都是直接喚上蔣云初回養心殿,先與他說大半晌的話,才見閣臣。 說心里話,這一陣的君臣相處下來,他覺著這小子很有意思,除了掌控利用之心,當真生出了些欣賞與愛惜之情。 這般的厚待,讓趙禥、趙子安嫉妒得直跳腳。 文武百官看到蔣云初的時候,態度漸漸有了不盡相同的變化。 賀師虞早得了準女婿的如實相告,料定會有今時今日,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事情進展得這樣順利,他本該滿腹歡喜,卻真高興不起來。 何岱亦是。 與虎謀皮,踏錯一步,便會粉身碎骨。 賀師虞如今何事都不瞞賀夫人,她的忐忑化為頓悟:阿初定是打通了錦衣衛甚至更多的門路,以至于如今也能與前世一般,短短時間成為寵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