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方志雙眼完全黯淡下去,再無一絲光彩,他勉力問:“要怎樣,才能給我個痛快?” 臨死方知一死難,個中滋味,他不知要品嘗多久。 蔣云初道:“在你?!?/br> 兩少年離開。 燈光熄滅。 . 當夜睡夢中,不期然的,蔣云初回到了四歲那一晚。 氣勢洶洶的暗衛; 倨傲無禮的方志; 沉著從容的雙親。 方志問雙親他在何處,雙親說讓奶娘帶他去了護國寺看病。 方志一面安排人在府中尋找他,一方面派人去護國寺求證有無此事。 ——其實那時候,他就在梁上,暗衛闖入得突然,別無他法,父親把他送上去的,告誡他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出聲。 他在何處并不是最要緊的,方志是來替皇帝發落雙親。 皇帝問雙親,可曾與逃離在外的景淳風互通消息,是否知曉景家余孽的下落。 雙親一概否認。 皇帝說一直有官員彈劾蔣家不安生,如此一來,朕便不能高枕無憂,是你們給朕個交代,還是朕讓你蔣家步景家后塵? 于是,有了雙親一起服下毒酒的事。 方志臨走前,獰笑著說你們不會當下就死,死之前有些辛苦,如何對親友交代你們的情形,掂量著辦,圣上與我都不介意再血洗一個勛貴之家。 盤根錯節的牽扯,皇帝的陰毒用心,都非四歲的他能明白。 他明白的是,父母撒手人寰之前的幾日,極其痛苦。 父母說阿初乖,阿初不哭。 又怎么可能不哭?面對他們的時候強忍著淚罷了。 父母要他忘記所聽到的、所看到的,否則便枉費了他們承受的一切。 他答應了。 父母離世前殫精竭慮,為家族與他做了妥當的安排,例如將他托付給護國寺住持,他能師從于陸休,有住持一份人情在里面。暗衛闖入蔣府那日,護國寺住持也幫父母圓了謊。 父母離世之后,他沒完沒了地哭,眼底干涸再也流不出淚之后,他開始覺得累,沒日沒夜地昏睡。 蔣家長輩把他送到護國寺住了一陣,得了住持的醫治、點化,漸漸好轉。 然而,那份累意并沒褪去——那是對生涯、生命生出的疲憊,兒時不能領會而已。 他只做自己的分內事,只說有用的話,旁的一概懶得為之。 人間在那時于他,是灰色的。 是的,灰色,不至于絕望,亦無法珍惜。 便是在這樣的情緒之中,蔣云初醒來,對著滿室昏黑良久,起身去了外書房。 這又是一個仇恨燃燒的不眠夜。 . 翌日,蔣云初整治方志的經過,莫坤照實告知了皇帝。知情人太多,他不能一直含糊其辭,幸好也不需要隱瞞,事情的火候到了,不論怎樣,皇帝怕是都覺著不解氣。 果然,皇帝沉著臉道:“朕要的是找到那個混帳東西,關進北鎮撫司嚴刑拷打!”被背叛、疑似被背叛的感覺,他向來無法忍受。 莫坤諾諾稱是。 皇帝緩了緩,吩咐道:“此刻起,你連同暗衛一并掌管,不牢靠的便除掉。傳蔣云初覲見?!?/br> 莫坤大喜過望,謝恩離宮。 皇帝自然見過蔣云初,但都是匆匆一瞥,此次的意味則是不同。 蔣云初走進御書房的時候,皇帝凝眸打量。 少年與其父的樣貌有五分相似,氣質完全不同,前者過于清冷內斂,后者則一向是神采飛揚。 待蔣云初禮畢,皇帝道:“聽聞你當街縱馬行兇?” “微臣知罪?!?/br> 皇帝眉峰一揚,本以為蔣云初會說為他鏟除jian佞,或者說路見不平,聽到的答案,全不在意料之中。 他微笑,“方志為何逃走?” “微臣不知,亦是百思不得其解?!?/br> 皇帝微不可見地頷首,“可有將之抓獲的把握?” “微臣沒有?!?/br> 皇帝皺眉,“嗯?” 蔣云初神色端然,“皇上,方志位極人臣已有二十年,微臣壽數尚不足雙十,入官場也不過數月光景?!?/br> 皇帝想想倒也是,二十年叱咤宮廷內外的權臣,門路何其廣,豈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比得了的。這小子有自知之明。 皇帝愈發滿意,吩咐道:“緝拿方志的事,交由別人去做,你另有差事:即日起,監視何國公?!?/br> 蔣云初默了片刻,道:“說到何家,微臣要先請罪?!?/br> 皇帝來了興致,身形微微前傾,“哦?何事?” “微臣曾入股海運,何家亦然?!?/br> “你怎知何家動向?” 蔣云初略沉了沉,“在賭坊聽說,后又探聽了一番?!?/br> 是了,他好賭,名聲在外?;实垭U些發笑。勛貴主動認的錯,他都不會計較,瞞著他的事,便是再小,也是過錯?!爱敃r為何知情不報?”他問。 “因當時微臣已撤股,何家的兩千兩,是親友打著何國公的名義入股,便不曾提及?!?/br> 皇帝頷首。只兩千兩的由頭,別說親友拿去入股海運了,便是受賄,他若派人去查,也會給人心胸過于狹窄太不容人之感。 “別的不曾聽說?”皇帝又問。 “不曾聽說?!?/br> “蔣家家底如何?”不知不覺的,皇帝跑題了。 “家兄前幾年賺了些家底,微臣——”蔣云初刻意頓了頓,“在賭坊的進項也不少,如今家中銀錢有將近十萬兩?!?/br> 敢情這小子把賭當成營生了,皇帝繼續跑題:“賭運如何?” “很不錯?!?/br> 皇帝笑出來,“日后少去賭坊,踏踏實實當差。若當差得力,少不了你的賞賜?!?/br> “是?!?/br> “何國公那邊,你還是要上心,找些靠得住的人手監視?!?/br> “微臣遵命?!笔Y云初略等了等,見皇帝再無別的吩咐,便行禮告退。 皇帝望著他的背影,面上仍有笑意。毋庸置疑,對于這次君臣敘話,他非常滿意。 出色而又有明顯的短板的人,才是最好調/教的。 他預感,蔣云初會成為下一個寵臣,完全為他所用。 一直站在一旁聆聽的索長友,臉色不大好。 皇帝瞧他一眼,又笑了,“往后聽到這小子什么是非,你及時進言便是?!?/br> 索長友神色立時一緩,笑著稱是,心知事情已經成了大半。 . 賀夫人并不知道方志曾蓄意調/戲賀顏的事:幾句話的工夫,蔣云初就到了,行人在起了沖突之后才圍攏過去,根本不知根由,后來只看到錦衣衛指揮僉事當街縱馬懲戒暗衛統領,賀顏這邊,又要當日跟車的人守口如瓶。 是以,她聞訊后只覺是在情理之中,連驚訝唏噓也無。 賀顏對母親的反應有些費解,“您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那真不是小事,母親是不是太心寬了些? 賀夫人頓了頓,道:“便是擔心阿初意氣用事,也不會與你提罷了?!?/br> 賀顏這才釋然,轉身下帖子給蔣云初,邀他得空時相見。很清楚,離那個人越近,他心緒越是暴躁。 賀夫人則回憶起前一世方志的下場。 前世燕王登基之前,方志奉皇帝之命離京辦差,回來時已是全新的格局,位置倒是沒變,照常有差事。估摸著他是因此漸漸放松戒備,又恢復了目中無人的做派。 方志死在一場宮宴之上,四品以上官員及女眷皆看到。 原本蔣云初并沒到場,他與喧囂喜樂,從來是此岸彼岸之隔。 宴席間,發生了一檔子事:一名眉宇與賀顏有幾分相似的閨秀走到皇帝面前,毛遂自薦,要嫁蔣云初,便是為妾為奴也無妨。她是方志的義女方若。 燕王好色,見到美人,出神片刻才喚人去請蔣侯。很明顯,他不敢做蔣云初的主。 過了小半個時辰,蔣云初到了,一襲玄色道袍,一身濃烈的酒味,眸子明亮,視線如刀。 燕王殷勤地將原由說了。 蔣云初從容落座,先喝了一杯酒,才展目打量方若,問:“憑什么?” 方若施禮后恭敬道:“妾身仰慕侯爺已久,對侯爺一見傾心?!?/br> “談情分?”蔣云初語氣平靜,神色認真,“到了什么地步?” “妾身甘愿為侯爺上刀山下火海,這條性命在情意滋長時,便已是侯爺的?!?/br> 蔣云初罕見的揚了揚唇,牽出一抹動人心魂的笑靨,意態現出幾分慵懶,“那就去死,在這兒啰嗦什么?” 方若不語,不動,臉色漸漸發白。 燕王見這勢頭,立時幫腔,吩咐道:“沒聽到么?還不去死?”卻是連個死的道兒都不給人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