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休一看，眼熟，再一看，是自己記錄的奇聞異事，又是蹙眉，“這些亂七八糟的，誰準你看的？”

    何蓮嬌失笑，“哪有，好得很?！闭f話間，彎腰撿起書，用衣袖擦拭微塵。

    “沒正形?！标懶輪?，“準備得怎樣了？”

    何蓮嬌取出一份明細單子，“差不多了，您瞧瞧?！?/br>
    “差不多是差多少？”陸休接過單子。

    他看單子，她看他。

    陸休看完，想了想，親自添減了幾樣，“妥了?！?/br>
    何蓮嬌顯得很失落，“這就完了？”

    陸休不答，向外走。

    何蓮嬌捧著書跟上去，“先生，這本書，還有那本棋譜，能不能借我兩日，容我謄錄出來？”

    “棋譜可以?！标懶菡f。

    “不，這本也要?！?/br>
    陸休轉頭凝了她一眼，見她已將書摟在懷里，沒轍了，“行?！?/br>
    何蓮嬌綻出璀璨的笑靨，小跑著去取來棋譜，追上他，回往外書房。路上，她問：“先生，原來您這么富裕??？”

    陸休牽了牽唇，“我應該很窮？”

    “不是不是，”何蓮嬌笑著擺手，“只是沒想到，您富裕到了這地步，我都想住在庫房里了?！?/br>
    陸續哈哈一樂，“行啊，回頭讓你看管庫房?！彼皇情_玩笑，她卻頻頻點頭：

    “好啊?！?/br>
    陸休睨她一眼，“滾?！?/br>
    何蓮嬌失落了一下，之后撐不住，笑了。

    回到外書房，恰好有仆役來稟：“穆先生求見?！?/br>
    陸休、武睿第一反應是：“又來打秋風？”

    那位穆先生前年開了個不大不小的學堂，總是缺東少西，因與陸家是世交，沒少在信里哭窮。起初陸休賣情面給他，酌情送他一些東西——不遠千里送過去，人手是翎山書院出，這種賠本兒買賣做了幾次，任誰也有夠。

    按理說，穆先生該見好就收，可他不，繼續哭窮，有機會更是親自來京城，好歹要帶些東西回去。

    陸休從不是好相與的性情，但是祖父壓著他，讓他別可哪兒得罪人，因而穆先生過來的時候，讓典謁應承。典謁實在應承不了，就由武睿去打太極。

    這次，武睿先一步告饒，連連苦笑著擺手。那人忒能磨嘰，他一想就頭疼。

    陸休瞥一眼正伏案忙碌的賀顏，道：“顏顏，你去應付穆先生，橫豎不能讓他如愿?！?/br>
    賀顏訝然，“金陵那位穆先生？”看過書信，也聽說過那人的事情。

    陸休頷首。

    賀顏心生抵觸，“那不是典謁或您的事情么？”

    “啰嗦，快去?！标懶菰跁负舐渥?。

    “不?！?/br>
    陸休連話都不說了，只打個手勢。

    賀顏有點兒委屈，邊走邊嘀咕：“擺明了把燙手山芋扔給我，真好意思啊。我這兩把刷子，怎么對付得了那樣的人？”樣子蔫兒蔫兒的。

    武睿、程靜影等人瞧著，又是不落忍，又想笑。

    陸休則道：“儀態?！?/br>
    賀顏深吸進一口氣，恢復成慣有的優雅儀態，到了待客的花廳，在仆役引見下，與穆先生見禮，“學生賀顏，問先生安?！?/br>
    各個書院的人都知道賀顏與陸休的淵源，穆先生也不例外，這時愣了片刻：驚艷于女孩的美，意外于她來款待自己?；剡^神來，他連忙還禮。

    落座后，賀顏先一步道：“今日不湊巧，書院山長、監院都不在，便由我來款待先生?！?/br>
    “榮幸之至?！蹦孪壬鷽]來由地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賀顏抬手做個請的手勢，“茶不錯，您嘗嘗?！?/br>
    穆先生說好，喝了一口茶，道謝之后，言歸正傳：“不瞞賀先生，我是遇到了難處，千里迢迢來求助的?！?/br>
    賀顏心說你沒那本事就別開書院，把自己弄得像個乞丐，學生們面上也無光，腹誹著，她微笑道：“這種事，我做不了主?！?/br>
    穆先生道：“敢問陸先生、武先生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賀顏只好睜著大眼睛胡說八道：“說不好，去辦事情了?！?/br>
    穆先生直覺她在敷衍自己，可神色單純誠摯，由不得他不信。沉了片刻，他賠笑道：“賀先生是陸先生的高徒，又是賀府嫡女，我遇到的這點難處，你應該就能幫襯——我那邊要教學生們琴棋書畫，缺幾架琴、一些顏料?！?/br>
    賀顏心生不悅：這種人可真給教書人長臉，幸虧金陵京城相隔甚遠，不然他不定一年來多少回。她淡淡笑著，道：“您也說了，我只是先生的學生、賀家的女兒，凡事都做不了主?！?/br>
    “這可怎么辦？”穆先生真拉得下臉，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忙過秋收這一段，學生們就要回書院上課?！?/br>
    “愛莫能助，我真做不了主?！辟R顏跟他說車轱轆話。換個人，可以反過來哭窮，但他不行，讓陸休知道了，一定說掉價——也真是，犯不著。

    再怎樣，穆先生這時候也品出來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幫忙。他訕笑著起身，道：“蔣侯爺的聘禮，讓人疑心他富可敵國，你卻是這般精打細算，沒想到，真是沒想到?！?/br>
    他居然還好意思揶揄她，嫁妝與眼前事有什么關系？賀顏起身，仍是笑盈盈的，話卻不大好聽了：“今日不精打細算，來日興許就會為難別人。先生開學堂若總如巧婦無米，不妨帶回翎山書院幾套試題，考過的，便來這里就讀，我們幫人幫到底，替您教他們?！?/br>
    她開罪人沒事，在書院是晚輩，在外面的身份很說得過去，他不上道，她也不需太給他臉。

    穆先生得了這樣的敲打，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匆匆告辭離去。

    賀顏慢悠悠地回了外書房。

    陸休笑問：“把人打發走了？”

    “是?！辟R顏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批閱君子社新近的試卷，一副“我很忙也很煩千萬別理我”的架勢。

    陸休喚來之前在花廳服侍茶點的仆役，讓他將整件事復述一遍，聽完心情大好，對武睿道：“估摸著一半年不會再來了?！?/br>
    武睿笑著頷首，“這事情就得這么辦，但也只能讓顏顏出面?！?/br>
    程靜影則心疼賀顏，橫了武睿一眼，“快閉嘴吧?！?/br>
    賀顏忙碌了一陣，不自覺地回想起穆先生的事，越想越生氣：那種人教書不就是誤人子弟么？陸休為什么不想想法子，讓他歇了開書院的心思？這叫什么事兒啊，好端端的生一場閑氣。

    過了一陣子，實在氣不過，抄起案上一本書，卷起來，走到陸休近前，輕輕地捅他后背一下，“我生氣了，要膈應死了?！?/br>
    陸休哈哈大笑，“這才回過味兒來？還敢打我，要造反不成？”

    “就是要造您的反了，不過了?！辟R顏又用書捅他一下，之后怕挨揍，忙后退一步。

    陸休笑得不輕，哪里有打她的閑情。

    別人也笑，滿室笑聲，只有賀顏笑不出，這回是真上火了，她回到到陸休跟前，“還笑，真心寬。那種貨色，您怎么還縱著他？趕緊想法子讓他把學堂關了，別耽誤學子的前程?！?/br>
    “行行行，”陸休要笑岔氣了，“回頭我跟阿初說一聲?！?/br>
    “……”賀顏睜大眼睛，“合著不管怎么著，都是我們的事兒??？”

    陸休大笑，別人亦是，就快笑出眼淚了。

    賀顏沖著他運了會兒氣，到底是沒轍。

    陸休振振有詞：“家常過日子常有這種事，我這是為你好?！?/br>
    賀顏回自己座位，數落先生：“有您這么過日子的么？該自己當家做主，推我這個冤大頭出去，往后還要讓蔣侯收拾爛攤子。幸虧您只是跟我爹似的，要真是親爹，早晚被您氣死?！?/br>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賀顏瞧著一個個笑得東倒西歪，扶額。好吧，他們高興就好。

    為此事，陸休親自去找了蔣云初一趟，說了原委。

    蔣云初又氣又笑，“您也就是我們師父，不然我跟您沒完?！边@個沒品的先生，總欺負他家小氣包子。

    隨后，他知會了在南鎮撫司當差的手下，想想轍，盡量是請金陵官學出面。

    穆先生回去之后，便得到學生被金陵官學收走了，怎么想都覺得與賀顏、陸休有關，跑去陸家訴苦，陸家的人俱是一臉無辜，說我們可不知道這回事，你最好別亂說，禍從口出。

    穆先生啞聲，改為想轍做西席。

    ——自然，這都是后話。

    .

    方志并不知道，皇帝、索長友、蔣云初、莫坤達成了共同的整治他的默契。

    按照他慣有的路數，找不見誰，就去找誰的親友的麻煩，這次也不例外。蔣家他進不得，蔣云橋陪辛氏在家安胎，根本不出門，這樣一來，他便開始打賀家的主意。

    傻子都知道，蔣云初的軟肋是賀顏。

    方志冷笑著想，把賀顏收拾一番，便要了你小子半條命，活該，誰叫你不識相。

    賀朝的婚期在九月下旬，賀顏中旬回到家中。

    因著賀師虞給賀顏籌備的嫁妝過于豐厚，賀夫人雖然歡喜，卻覺著虧欠了兒子兒媳，于是，得空就到外面踅摸新奇又矜貴的物件兒，以備來日賞給兒媳——家中各個庫房，都被賀師虞搜刮過了，她能選的，都是他挑剩的。

    賀顏并不知道這些，見母親總出門，便問了兩句，然后把差事攬到了手里，“我眼力還不錯，替您給周jiejie置辦些好東西?！?/br>
    賀夫人想了想，問她：“阿初有沒有為你調配人手？”

    “有?！?/br>
    賀夫人這才同意。

    翌日，賀顏出門，游轉在老字號的店鋪之間，挑選上好的物件兒。

    方志一直派手下留意她的動向，聞訊后帶兩名手下趕過去。

    秋日溫暖的陽光下，方志看到了那個女孩：容顏絕美，氣韻清絕。他雙眼一亮，低嘆道：“絕色?！彪S后獰笑道，“好得很，那廝若是再不知好歹，我便用他的小青梅飽飽艷福?！?/br>
    兩名暗衛也隨之壞笑起來，“爺，怎么著？要不要想個法子，把那美人引到清凈之處？”

    “何必那么麻煩？”方志道，“就是要明打明地來?！?/br>
    “要不要多招呼些人手過來？”

    “不必，一個小丫頭片子而已，何須興師動眾?！?/br>
    待得賀顏走出多寶齋，他們大步流星走過去，方志笑得不懷好意：“賀大小姐，在下方志，有事相商，去我府中坐坐？”

    這是賀顏第一次見到方志，只覺他氣焰囂張、目光陰鷙，而此刻的笑容、言辭又透著說不出的輕佻、惡毒。是初見，可因為一件事，她恨毒了這廝，恨不得當即將之斬殺?？伤荒?，阿初不準她意氣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