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沈清梧狐疑地看著他。 陸休斂目,沒讓她看到眼中的嘲諷之色,“他會答應?!?/br> 沈清梧這才應聲:“我明日轉告他?!?/br> . 夜靜更深,莫坤離開十二樓。 上馬之后,溜溜達達地往家走。 今日手氣不錯,贏了三千余兩。但這點兒錢之于賭債,根本是杯水車薪。 那個小債主,神神叨叨,逢賭必贏,要命的很。哪日拿著他親筆寫的欠條來討債的話,真不知如何搪塞。 怕什么就有什么,隨著馬蹄聲漸行漸近,莫坤展目望去,少年清冷的容顏入眼來。 莫坤險些摔下馬,這一陣每次進賭坊就問他在不在,為的是只要聽說他在立馬閃人。 蔣云初對著賭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回去?!?/br> 莫坤慌忙竭力扯出笑容,“侯爺誒,我現在真沒錢,好歹再寬限我一年半載的?!闭f著,下意識地捂緊了荷包。 蔣云初道:“回去說?!?/br> 莫坤無法,垂頭喪氣地跟著蔣云初回到十二樓。 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落到他這田地的,估計史無前例。 尋常錦衣衛指揮使必然忙忙碌碌,沒有時間來消遣??赡げ煌?,他胞姐是皇帝最寵愛的嬪妃,可惜紅顏薄命?;实垡驗榕c胞姐的情分信任他,特意提拔他掌領錦衣衛。 一開始,他自己都不認為是那塊料:身手非常一般,性子懶散,且好賭。但那差事太風光,油水又多,就算是趕鴨子上架,他也想強撐幾年。 擔任指揮使之后,慢慢找到了常年做下去的訣竅:調度好下屬,物色最好的人手,所有的差事都催著他們去辦;除了固定的要隱瞞的事,盡量不向皇帝撒謊,一半年有一次就成。 維持著這情形,便能始終得到皇帝的信任,凡事不愁。 漸漸的,他的小日子又過得分外滋潤起來,一有空就去賭場。 十二樓開起來沒幾年,名字有趣,杜絕出千,沒有賭徒會不喜歡。 活了三十好幾年,從沾賭到如今,近二十年了,一直輸輸贏贏,沒栽過跟頭。 可就在去年,遇到了蔣云初這個小克星。 也是他犯賤,最開始是他上趕著找蔣云初賭,沒安好心:知曉蔣家殷實,以為憑自己的經驗,怎么也能從他身上撈足油水。 哪成想,第一次,他就輸給蔣云初一萬多兩。他有些起急,怕這小子嘗到甜頭再不來了,和他約定每過十天賭一場。 蔣云初說好。 結果,他沒能翻本兒,反而越輸越多。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那小兔崽子賭,總是控制不住情緒,一再加大賭注。 有時候,銀子輸完了,又實在不甘心,蔣云初就說我借錢給你,欠條上的理由隨你怎么寫。 又是輸又是借,到如今,他已經欠蔣云初十萬余兩銀子,到了他輸不起也跟這人賭不起的地步。偶爾想到這件事,真會抽自己耳刮子——賭徒哪有手頭特別寬裕的?只憑錦衣衛那點兒油水,他怎么可能還得上? 好在蔣云初不著急討債,還幫過他的忙:有兩次下了賭桌,他說起錦衣衛正辦的較為棘手的差事,也是知道,對方那個性情,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蔣云初不言不語地聽完,問了幾個問題,琢磨一陣子,提點他幾句,說我是這么看的,你聽聽就算。 他覺得有道理,讓下屬照著他劃出的道兒查,很快就有了眉目,順利交差。從那之后,再遇到難題,就還找蔣云初,仔仔細細地說明原委,每次得到的點撥都是立竿見影。 于是就一門心思地讓蔣云初進錦衣衛——上峰下屬的關系,他多照顧著點兒,賭債怎么也能減免幾成??墒Y云初說不急,看看再說。 前一陣,十二樓的老板丁十二告訴他,蔣云初過來的時候找過他。 他心就懸了起來,疑心蔣云初手頭缺錢了,要討債。這種事人們私下里怎么傳都無所謂,真鬧到明面上,被皇上得知,就遭殃了。他每日都顯得忙忙碌碌,不在御前、衛所的時候,一概說去辦差,皇上一直深信不疑,要是知道他經常借著辦差的借口豪賭,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他不該怕一個后生,卻不能不怕:人家只是閑在家中的一個侯爺,沒差事就沒顧忌,一次還給他算過一卦,對他的事門兒清——活脫脫一妖孽。 此刻,兩人直接到了側門,蔣云初各賞了守門的人一張銀票,看門的二話不說,開門躬身相請。 這是賭坊真正的貴客才有的待遇吧。莫坤心生艷羨。 兩人隨引路的伙計自后方的樓梯進到賭坊,轉入三樓雅間。能進三樓雅間的賭客,都是長期在這里輸得起也贏得起的。 落座后,伙計奉上頂級毛尖、精致可口的茶點,便欠身退下。 蔣云初取出四張以各種名目立的欠條,放在桌案居中的位置,“算賬?!?/br> 莫坤恨不得哭一鼻子給他看,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說道:“我的小祖宗,打去年秋天起,我每回見到你,都會主動說說這事兒,真還不上啊。咱真的不能用別的找補找補,抵些銀子?皇上是真信得過我,我說話好使,只要你想,不管世襲的金吾衛、我這兒的錦衣衛,還是別的衙門,我都能幫你辦妥,咱下個月就十六了是吧?不小了,該考慮前程了?!?/br> 蔣云初道:“這些能抵多少賭債?” 莫坤討好地笑看著他,“蚊子腿再小也是rou,對吧?能抵一點兒是一點兒?!?/br> “兩件事,你辦妥了,欠條拿回去,我附送一個送你銀錢的賭友。辦不妥,咱就破罐兒破摔?!笔Y云初語氣很是閑散,眸子卻如鷹隼,“我要進錦衣衛當差,且是皇上欽點;與此同時,要與長興侯府賀大小姐定親,需得皇上錦上添花,給一道賜婚旨?!?/br> 莫坤聽完,連忙斂目喝茶,心里想著:鬧半天,就這么兩件小事兒,那還不是輕而易舉么?心里是這樣計較著,面上自然不能爽快應允,要求證一下對方開出的條件,“當真?” 蔣云初伸手將欠條取回,“當我沒說?!?/br> “別別別,”莫坤立馬急了,“我答應,答應!急什么啊,你可真是我親祖宗!”對這少年,言語之間,他是真沒什么豁不出去的。 “賀大小姐剛滿十四,若賜婚,要指明一點,婚期由我們兩家商量著來?!?/br> “成,我記住了?!?/br> 蔣云初起身對他勾一勾手。 莫坤隨著他走到廊間。賭坊內部是回字格局,在上面的走廊可以縱覽大堂情形。 此刻,坐在西側一個賭桌前的聶祥賭興正高。 蔣云初尋到他,指給莫坤看,“照我的意思辦妥那兩件事,這人能在賭桌上白送你幾萬兩,無債一身輕,還有現成的銀子撈,你再考慮考慮?!闭Z畢,轉身回往雅間。 莫坤強按著喜悅之情,用只有蔣云初聽到的語聲道:“我考慮什么啊,沒得說,應了!事情要是沒辦妥當,你扒我祖墳去?!?/br> 這下子,連蔣云初都忍不住了,唇角上揚,“你倒是真豁得出去?!?/br> 莫坤關緊房門,笑哈哈地道:“準成的事兒,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錦衣衛有了你,那就是如虎添翼——不是我說,你天生就是查案的料,進錦衣衛就對了。旁的就更不需說了,欠債的滋味兒不好受,欠你債的滋味兒尤其不好受?!?/br> 蔣云初笑微微地端起茶盞,對他示意。 莫坤忙端茶喝了一口。 “我也只是要個差事,說起來有面子,除了偶爾給你找個送錢的冤大頭,不用指望我什么?!?/br> 莫坤聽了,笑道:“明白,賜婚之后,你就得籌備婚事,就算禮部幫襯著,咱府里該準備的也不少。一半年之內,除非你自己想立功,不然我肯定不會給你太辛苦的差事。等你成婚后,你想怎樣,跟我說就是了?!?/br> “先謝過了?!?/br> “哪兒的話,見外了不是?” 蔣云初取出兩張欠條,遞給莫坤,“余下的,接到賜婚旨便給你?!?/br> “成成成?!蹦た煲獦矾偭说臉幼?,取下明燈的燈罩,將欠條點燃。 莫坤又仔細詢問了蔣云初、賀顏提親定親的打算,心里有數之后,高高興興地回府了。 蔣云初得知洛十三不在,在夜色掩映下,去了何府。 何岱與蔣家不宜忽然間走動起來,卻又很想時不時見見故人之后,上次就放下話了,不論多早多晚,只要蔣云初前去,他一定倒履相迎。 蔣云初將駿馬拴在一條街外,看看四下,確定沒人跟蹤,便走到何府門前,將名帖交給守門的護衛。 護衛身姿矯健,雙眼神光充足,一見名帖,當即躬身請蔣云初進門,引路到外書房。 書房外的小廝得知是蔣云初,當即請他進門奉茶,“侯爺稍坐,小的去請國公爺?!?/br>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何岱步履匆匆但滿臉是笑地進門來。 蔣云初微笑著起身行禮,“叨擾伯父了?!?/br> “快坐?!焙吾放囊慌乃募?,“早就盼著你來呢?!?/br> 遣了下人,單獨說話時,蔣云初先告知海運那邊的事:“對外,這生意的靠山,只有入股的那些門第,若被刁難,尋常的用銀錢打點,嚴重了就反過來找對方的轍——我的門路,最精通的是拿捏人的軟肋。您也說了,世道變了,那就用他們的手段應付他們?!?/br> 何岱心中感慨萬千,隨即道:“我這幾年存下來的銀子已經準備好了,改天讓人來拿走,做生意需要銀錢周轉,銀錢多一些,底氣就更足?!?/br> 蔣云初一擺手,“不必,您留著花到刀刃兒上?!?/br> 何岱知道他不是說場面話的性子,思忖片刻,一笑,“也好。遲早能找到最合適的地方?!彪S即關切地問道,“近來可好?” “好,很好?!笔Y云初沉了片刻,告知對方梁王相關、進錦衣衛的事。 聽聞梁王暗中做的手腳,何岱震驚,“十足十的小人行徑!” 蔣云初推測之后,笑容中有歉意:“今年幸虧有人提點我在先,我才能及時找到您。 “要不然,一切照舊的話,梁王那邊有心算計無心,蔣家興許就會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那樣一來,入股海運的事便會被梁王獲悉,他應該會在給蔣家設局之余,順藤摸瓜,查到何家是黃玉興的靠山。到那時,我便是連累您和太子的罪魁禍首?!?/br> 在他這邊,這推測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何岱卻是大手一揮,“罪魁禍首是我,沒我犯糊涂,太子便不會有隱憂。至于你那邊,”他笑了,但笑容并沒輕松的意味,“太出色了,梁王若是盯上了你,打的大概就是要么為己所用,要么就除掉。日后更要當心?!?/br> “明白?!?/br> 沉重的話題說了不少,何岱有意緩解氣氛:“你與賀姑娘青梅竹馬,這一兩年就該定親了吧?賀家這些年低調行事,你又人單勢孤,結親也不會礙誰的眼?!?/br> 蔣云初笑容變得十分柔和,“就要提親了,應該能得到賜婚旨?!?/br> “哦?怎么說?”何岱立時來了興致。 蔣云初也不瞞這位長輩,把自己與莫坤的來往如實相告——莫坤自以為是主動找上他,其實是他有意讓莫坤注意到的,皇帝的心腹之一,作用可是大得很。 何岱聽了,一陣哈哈大笑,隨后起身,親自取來一壇陳年佳釀,“我真有幾年沒這么高興了,咱爺兒倆好好兒喝幾杯?” “行啊,舍命陪君子?!?/br> “看到你小子,比看到我親兒子還高興?!焙吾酚钟昧Φ嘏牧伺乃募?,揚聲喚小廝備下酒菜。 蔣云初撐不住,輕笑出聲,心頭涌動的,是融融暖意。 . 沈清梧很早便離開書院,去往張閣老府中。 見到外祖父,她將陸休的名帖送上,復述了他的原話。 張閣老今年六十多歲了,頭發白了大半,但是眼神矍鑠,透著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