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活著
一周后,易暢由榮寅陪同去醫院做了一個徹底的檢查。 結果和先前推測的一樣,大體已不需要擔心,只是精神方面還存在一些不穩定因素。 榮寅為他重新制定了詳細的后續治療計劃,依計劃還是不宜外出,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和傷害。 回到家安頓好后,他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新的手機和號碼都是彭熙文給他的,平時也只有她和榮寅會聯系他。 “喂?”他試探地道。 “易暢,是我?!?/br> 熟悉的聲線讓他很快明白了是誰,一時間有些恍然。 “……明帆?” “唉,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怪沒意思的?!?/br> 他又驚又喜,趕緊問道:“”你現在在哪?最近還好嗎?”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倒是想問你……”對方頓了頓,“算了,下次見面再說吧!這次打給你,主要是有個事想提前告訴你?!?/br> “什么?” “說來有點話長,對你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我因為一些原因提前回國了,最近接到一個片約,你猜是誰的?” “誰?” “嘿你這家伙還是老樣子,猜一下都不肯,”對方有些索然,“是你第一部電影的導演霍凌?!?/br> 霍凌?……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 印象里,在《座位》贏得不錯的口碑并斬獲大獎之后,霍凌就銷聲匿跡了。這之后,他偶爾出現在公眾視野里也只是以娛樂八卦中的失意人形象。這些報道大都是寫他因為賭博嫖娼而敗光了積蓄和人脈,日日酗酒度日,如何如何落魄。 以他與霍凌幾個月的合作相處,這些在他看來多半沒有可信度。但這位現實主義大師已迅速淡出了影視圈的舞臺,卻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既然現在又開始發出邀約,是不是意味著霍凌已經決定復出? 他問對方:“他又開始導戲了嗎?” “對,然后更好的消息就是,他想找你合作?!?/br> “……我?” “他說具體細節會跟你談,也就這幾天的事,到時候我們會一起去找你,你就等著吧?!?/br> 等掛了電話,他抹了把臉,冷靜了一會。 這些天,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將來的打算,但是他從沒想過重cao舊業。 與其說這不在計劃之內,不如說他從沒想到他還能夠拍戲。 即使沒有關注新聞,他也能預想現在外界對他的評價。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會在意。 雖說從藝者不懼怕癡狂瘋癲,但以他一本爛賬的過去和現在的狀態,露面的機會大概都是奢求。 老朋友自然不會拿他開玩笑,他只是覺得不真實。他想,他或許要先找彭熙文聊一聊。 此時天已經黑了,一般這時候彭熙文已經在家,他便去敲她的門,發現并沒有人在。 這時管家阿姨走了過來,對他道:“先生找彭夫人嗎?有一位客人來訪,她剛出去了,好像挺急的?!?/br> “哦……謝謝?!?/br> 他發現從住進來到現在,他還沒有好好地逛過周遭的環境。雖然被無數次叮囑過不能隨意外出,他還是覺得在屋外轉轉應該沒什么事,便出了門往花園里走。 別墅邊上立著幾棵高大的梧桐,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顯得穩重而祥和。周遭充滿濕潤的青草氣息,與花香相互融合著,十分沁人心脾。 借著路燈,他看到不遠處的鐵門正開著,一輛保養良好的黑色轎車??吭陂T外,彭熙文正和一個人面對面地站著。 他朝那里慢慢地走著。在快要到門口時,手臂卻突然被握住,隨后嘴被緊緊捂住,很快被拉到了一邊隱蔽的地方。 易暢驚恐地回頭,發現榮寅正警惕地看著那邊,對他道:“噓,別出聲?!?/br> 對方的手松開了一些,他調整了一下呼吸,低聲問:“是誰?” “沈煜升,”榮寅將他往后又帶了帶,“他還是找到了?!?/br> 心臟像被猛烈敲擊了一下。他不自禁靠近了欄桿,透過縫隙看向外面的人。 外面的氛圍很平靜,只有隱隱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還有人的說話聲。 “師母,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想我們不需要浪費彼此的時間?!?/br> 依舊修得干脆利落的發,寬闊的肩膀,西裝革履的背影,在氤氳的霧氣中卻依稀透出些脆弱來。 他發覺他好像瘦了很多。 “我已經不是你的師母了,不需要這樣稱呼我?!迸砦跷牡?。 沈煜升垂下眼,微微點頭:“也是,你早已經是榮家的人。也不愧是榮家的人?!?/br> 在商場上與榮家的幾次交手并不輕松,這個仍處于鼎盛的世家有著比盛業更令人警惕的經營實力和藏匿秘密的能力。 他有想過榮家很可能插足其中,只是他萬沒想到的是,與他作對的會是彭熙文。 籠絡了榮家兒女的人心,毫無聲息地利用龐大的資源讓一個人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里。站在這棟幽深的住處面前時,他不禁恨自己的輕敵。 他道:“文姐,其他不談,自始至終,你有沒有問過小暢的意愿?” “他的意愿?”彭熙文輕笑,“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連我是誰都認不得了,你讓我怎么問他的意愿?” 直接到刺痛的話讓男人一時語塞。 對方的表情讓彭熙文生了些不忍,她調整了一下語氣,道:“他已經好了很多,你不用擔心,我和榮寅會照顧好他。等他痊愈,以后的事自然就由他自己打算?!?/br> 沈煜升沉默了一會,問:“你有告訴他,我要見他嗎?” “我問過他,他說他需要時間冷靜,我也認為你們現在見面不合適,”她表情嚴肅,“說實話,煜升,我覺得他需要平靜的生活,你也應該給他選擇的空間?!?/br> 在有些僵硬的氣氛里,嚴延從駕駛座走了出來,低聲跟沈煜升說了幾句話。 沈煜升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對彭熙文道:“文姐,我還會再來的,希望下一次我們不會讓彼此失望?!?/br> 彭熙文沒有回應他,在車走后轉過身,一只手攬起了頭發,一只手叉著腰疲憊地進了門。 當她看見身邊突然出現的黑影時被嚇了一跳,驚道:“你們兩個怎么在這里?!” 榮寅尷尬地笑笑,說:“易暢偷偷跑出來,還好被我逮住了?!?/br> 彭熙文看向他身邊表情平靜的青年,問:“都聽見了?” 易暢點頭,說:“我們談談吧?!?/br> 敞亮而冷清的客廳里,色彩沉郁的紫檀桌上擺上了兩杯熱水,還有一些小西點。 在彭熙文坐下后,易暢注意到她的眼角多了幾條紋路。比起他們之前在劇組見面會遇見那時候,她顯然憔悴了許多。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道:“姐,你都那么忙了,就別cao心我了?!?/br> “忙又不是因為你,最近協會麻煩事一堆,回到家才是休息,你別亂想,”對方將水杯捂在了手里,“剛聽煜升這么說,你怎么想?” 易暢垂下眼。 沈煜升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一二。就如他一直以來相信的一樣,沈煜升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即使已經身處兩個世界,他們之間已不可能再有溫情與纏綿,但本質的仁慈仍然會讓沈煜升感覺到責任的存在。對曾經作為親人的他墮落下去袖手旁觀,對沈煜升而言或許有悖原則。 但這份出于好意的同情,亦是他所避之唯恐不及。 命運使他們變成了兩塊相斥的磁石。即便相見之時再無血雨腥風,也只剩凝滯而渾濁的混流,在無意義的相望中煎熬。 他愧于成為彭熙文的負擔,但他無法否認,他是如此感激她將他移出了沈煜升的視野之外。 彭熙文看他不言,問:“還是原來的想法?” 見他點頭,她笑道:“開竅了啊小子,不愧是最有靈性的青年男演員no.1?!?/br> 想到去年某電視臺主辦的那個不知所云的評比,易暢也不禁莞爾,道:“對了姐,你有聽說霍凌的新片吧?” 對方愣了一秒,隨后笑開了,“你看我這記性……就前兩天的事吧,他突然找到我,問我能不能聯系到你,我也是嚇了一跳?!?/br> “我一個要參與的朋友今天聯系了我。那是部怎樣的電影?關于角色霍導有透露嗎?”他問。 彭熙文搖頭,“我都不了解。當時我還猶豫該不該透露你的電話,不過想到你也許會感興趣,霍凌他又很急的樣子,我還是告訴他了?!?/br> 看青年若有所思,她勸道:“小暢,雖說演戲是你老本行,但是霍凌行動力很強,如果你決定參演,應該馬上就會開始忙碌,而且我也知道他很嚴厲,你還是慎重考慮?!?/br> 易暢盯著杯子上的花紋看了會,道:“我應該能適應,我們畢竟合作過?!?/br> 這樣的回答也在彭熙文的意料之中。 其實也無需多言,青年篤定的眼神已經給了她一個確定的答案。 “你……哎?!?/br> 易暢將水喝完,看向她向他推來的那塊巧克力蛋糕。 那個人唯一喜歡的甜食,他竟還記得。 時光如梭,他已經成為了當初的自己無法想象的模樣。 但無論過去如何,未來又將如何,他只知道他不想再浪費生命,他想繼續活下去。 即使他注定不能做一個成功的演員,注定不能善始善終,那只要有更多一分,更多一秒的沉浸,也便是他此生所幸。 他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