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新生
正午,暖陽下的草坪是一片溫柔細膩的綠色,幾只雀在樹間穿梭,發出清脆快活的吱吱聲。 長椅上放著三兩本或厚或薄的書冊,一旁的身影安靜地傾斜著,直到一位護理來到身邊輕聲喚他才坐直了身體。 “易先生,到用餐時間了?!?/br> “啊,好……” 易暢晃了晃腦袋,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都怪陽光太舒服。 他在這里已經待了一個半月,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很快會被憋得迫不及待想要出去轉轉,但發現竟意外地適應這樣與外界隔絕的生活。 也許還是消遣的東西都齊備了的緣故。從接受治療的第二天開始,他就陸續收到盛越澤托人帶來的幾本戲劇集和小說,他既詫異又不解, 問送書的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更讓他驚訝的是,送來的書都合他的口味,有些是他以前反反復復看過的,還有些是還沒碰過的近年新作。 他跟盛越澤彼此都沒給對方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對方也不可能會如此了解他的看書習慣。他想了一陣,覺得這些書名的來源只可能是某一個人。等到盛越澤某天來療養院的時候,他急切地向他確認。 那天是腿部手術剛結束,他沒想到對方會踩著這個時間點過來看他。盛越澤一臉散漫的樣子,好像來一趟是一次消遣罷了。 “又曦的主意,我當然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br> 他心里一暖,果然是彭熙文。久未謀面的老朋友,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了。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疑惑:“是你告訴她我在這里?” 對方點頭,無所謂地道:“在這里呆那么久也挺慘的,給你送點東西解解悶,也省得你來煩我?!?/br> 易暢當時只覺得莫名其妙,心想我什么時候煩你了?難道不是你一直來招惹我? 有時他真的不懂這個富人家少爺的腦回路,說出來的話無根無據,充分體現其自大的本性。 那之后盛越澤就再沒來過,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也只讓助手過來。前些天鐘鳴主動聯系了他,告訴他劇組準備半個月后開機,如果他的身體不允許也可以適當推遲進組,他趕緊說自己下周就能出院,這次絕對不耽誤。 這次的治療進行得很順利,醫生說他的腿已經完全康復,已經能正常行走,但短時間內還是要避免劇烈運動。他一想到過不久就能進組拍戲,心跳就加了速。 他終于可以開始工作了。 他拿起手邊那一堆書中的一本,上次劇組派給他的最新劇本。 看著上面電影的片名和兩個主角的名字,腦海里又響起那一段在死寂的大廳中播放的錄音,他的心逐漸泛起痛來。 這是當初易欣付出了他至今未知的代價,努力幫他爭取來的機會。本是姐弟共演,現在卻只剩了他一人。 他抬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 他要把這當成她的遺愿,無論如何都要完成。 出院的那天,他很早就開始收拾東西。按照約定,他要從現在的房子搬出來,住進盛越澤指定的地方。 圈內這樣的關系他聽說過不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個cao作法。每當他思考這種關系的性質,并再次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在往深淵靠近的時候,心中就有一個聲音在抗拒,讓他清醒,讓他不要貪圖短暫的利益。 但當他想到能馬上討回他姐的東西時,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了,不論將來面對他的會是什么。 在整理的時候,他突然想回家一趟。雖然盛越澤讓他直接去他那里,搬家的事晚幾天再說,他還是想打包一些重要的東西先帶走。依對方的古怪脾氣,他去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家。 他打了個電話給盛越澤的助理,告訴對方自己先回去一趟,晚一點自己開車過去。對方似乎有些為難,不過也沒多說什么就掛了電話。 等到下午和主治醫生談話,了解完以后的注意事項,便提上行李告別走出了院門。此時已經是黃昏,夕陽正直直地往下墜落。 當他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時,感覺到自己真的要迎來新的生活了。 他攔了一輛車往家的方向開。接近市區時,一路上經過一條條煙火氣息很足的街道,到了離家最近的鬧市區后,他忍不住讓司機就在這里停下來。 大概很久沒有到熱鬧的地方,讓他這樣極端喜靜的人都有點想念起嘈雜的氛圍來。下車后他就開始漫無目的地走,像是在享受最后的自由,急切地沖向任何他所能觸及的縫隙和角落。 他拐了很多個彎,走進了一條只有寥寥幾盞燈的偏僻小巷。這時他聽到一個旋律從巷子深處傳來,是一個女人的歌聲。 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這個旋律非常耳熟,但一時想不起是在哪里聽過,只跟著好奇心徑直走到了一家酒吧的門口。 從門口的裝潢來看,這家應該是一個比較樸實的清吧。他想聽聽音樂放松一下也好,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店的規模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一些,此時挺熱鬧,一半以上的座位都滿了。舞臺上坐著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正微微低著頭哼唱。 她留著披肩的黑色長發,皮膚在燈光下白得有些病態,五官很立體,但看得出不是很協調,臉頰側面一道凸起的長疤痕更給她的面容添了一絲詭異的氣息。 易暢找了前排偏僻的角落坐了下來,靜靜看著舞臺上的人。 溫暖而憂傷的旋律刺激著他的神經,緩緩敲擊著他的心臟。 慢慢地,他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震了震,又懷疑自己是想多了,閉了閉眼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手心還是克制不住地出著汗。 等這一曲完畢,臺下響起了很熱烈的掌聲。女人微微鞠了個躬,起身走下舞臺。 接下來一個年輕歌手上了臺,擺好吉他開始彈唱,活潑明快的旋律很快充斥著整個酒吧,但還是沒能讓他平靜下來。 他又呆坐了一會,打算起來去點杯飲料,卻聽見旁邊有人用輕佻的語氣道:“怎么,那么金貴啊,一杯酒都不肯喝?” 與這里氛圍格格不入的語氣顯得十分尖銳,他扭頭,只見剛剛臺上的女人就站在不遠處,還是低著頭,臉上帶著些茫然的神色。她對面是兩個坐著的男人,大概是對她感興趣,但卻又一臉看不起她的表情。 “對不住,我不陪酒……”她有些訕訕地道。 一男的似乎喝高了,大著舌頭道:“好啊,那你滾吧?!?/br> 女人聽了這話就想往易暢這邊方向走,沒想到剛邁出一步,一條腿就猝不及防惡意地截了過來,將她重重絆倒在地。 一旁的兩個男人相繼發出刺耳的哄笑聲。 易暢見狀馬上站了起來,上前想伸手扶起她,卻被一個東西吸引住目光,一步動彈不得。 女人抿緊嘴慢慢地爬起來,習慣性地攬起了披在胸前的長發。借著舞臺上偏來的燈光,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鎖骨處的那道疤痕。 他記憶中的那道,從兒時就存在的疤痕…… 與此同時被喚醒的,還有那首從兒時就開始聽的歌,當時還是男孩的他如此熟悉的歌曲。直到那個最愛抱他的人離開的那天,也帶著這個旋律一起遠離了他的生命。 他嘴唇哆嗦著,又張又合,突然的失言讓他慌張無措。 女人起來后沒有看身邊的人,捏緊了衣襟就要逃開,直到她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 “媽?!?/br> 她愣了愣,又覺得應該不是在叫自己,停頓了一秒又要往前走。 他看著那個又將從他的視野里遠去的消瘦背影,只覺心一陣劇痛。 “媽……”他靠近她,腳步有些不穩,“我是暢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