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小島
南島坐落在離上海兩小時車程的東南邊,氣候溫暖濕潤,非常適宜人居住。大概是因為在這一片群島中規模較小的緣故,這里沒有經過開發,只有十來戶農戶居住,生活悠閑自在,遠離塵世的紛擾。 清晨,第一班船抵達岸邊,船上下來兩個西裝革履的人,在幾個衣著樸素腳踏布鞋的村民中顯得有些突兀。 嚴延踏出船艙時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這是他開始在錦發上班以來第一次通宵。這幾天事務纏身到處奔忙,他只盼著這一趟回去能好好休息一下。 與他不同的是,身邊的沈煜升倒是精神挺好的樣子,一向面無表情的臉此時看不出一點倦意。 “累了吧?昨天跟你說過可以不用來的,這一趟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br> 嚴延彈了彈褲子上的碎屑,打起精神道:“老大要來,小的豈敢不從?” 他開始做沈煜升的助理也差不多一個月,在他好不容易通過法考后他爸就用關系把他送進了錦發。一開始他極其反對,進這么大個所對他來講挑戰未免太大了,但后來知道帶他的是沈煜升時就稍微安心了些,老同學的友誼應該還是靠得住的。 能教的沈煜升都會教他,慢慢地他也能學到很多,只是他這老大平時只顧著埋頭工作沒什么生活情趣,和他單獨待著的時候可以無聊得淡出鳥兒來。但大概是因為有些人就天生就有讓人信服的魅力吧,他也樂意跟著他到處跑腿。 南島的案子是今年初才開始處理的,起因是這里的村民極力反對度假村的建立,雙方多次協商失敗。幸運的是沈煜升剛加入這個案子時,大部分村民已經在作為最大投資方的盛業集團給出的高額補償承諾下選擇退步,目前只有一戶人家沒有妥協。他們這次來,就是為了和這一戶見一面好好談談。 其實嚴延覺得談與不談沒有太多區別,就算最后走到官司這一步,就憑這一戶人家的力量是無法與財力雄厚的投資商抗衡的,何況誰能經受得住如此巨大的金錢誘惑。他看沈煜升這般認真對待,不禁佩服他的盡責。 他們到達那戶人家門前時,一位面色黝黑的老農正蹲在地上,用鏟子緩緩搗著土,在帽沿的陰影下仍能看出他臉上交雜的歲月痕跡。 沈煜升走上前道:“葉先生,你好。我是盛業方律師代表沈煜升,這位是我的助理嚴延,這次來是想跟您談談遷移的事?!?/br> 葉先生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鏟子慢慢站了起來往屋里走去。 “坐吧?!?/br> 等到兩人坐在了有些發舊的木椅上,男人給他們倒上了兩杯水,隨后雙手撐著膝蓋在他們面前也坐了下來。 “既然大老遠地過來,我就不浪費你們時間了?!?/br> 他說話緩而清晰,“我說過了不會搬,就是不會搬。你們不要再做無用功了?!?/br> “葉先生,我知道這個房子和這個島對您來說很重要,但我們的計劃已經非常周全,度假村的設計和定位不是粗糙的商業化,將來的發展對南島來說一定利大于弊。從大局考量,我認為您可以再考慮考慮?!?/br> 沈煜升頓了頓,“如果您繼續堅持,我想這之后的事態發展都不是我們期望的?!?/br> 葉先生耐心地聽著,聽到最后低聲笑了。 “我說過很多遍,我對你們的計劃不感興趣,也不在乎南島以后會不會很有錢。要說一定利大于弊?沈先生也是學法律的人,話說那么絕對?!?/br> 他看了面前的兩位年輕人一眼,站了起來。 “我在這里住過的時間,比你們活過的歲數都長。直到我身邊的人都走了,就這破房子還陪著我。你說你知道這里對我來講很重要?笑話?!?/br> 嚴延聽他說話如此直接,驚詫之余也有些不快。他剛想開口,卻在看到他眼里的淚光時打住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繼續,扭頭看向沈煜升時發現他一反常態地低著頭。 “還是那句話,不用再作無用功了。要不度假村圍著我建,要不就法庭上見,”他背對著他們站在門口,“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br> 嚴延不想罷休,拿出包里有說服力的各種批示文件放在葉先生面前,又跟他論了一會理,但他仍然無動于衷。等到出了葉家家門時,烈日已經當頭。 他將公文包擋在頭頂咒罵了一聲:“什么人啊,犟得跟頭牛一樣!” 他沒想到一個老農會有這樣的脾氣,明明看起來溫吞又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卻一副知識分子的倔樣。 “煜升,你剛剛怎么不多說幾句就這么走了,這一趟白跑了吧……” 在他的印象里沈煜升在這樣的場合是不會輕易妥協的,可能是沒有碰到過這樣執迷不悟的人。 沈煜升一路心不在焉,等快到碼頭時卻對嚴延道:“我去周邊轉轉?!?/br> 南島北岸的海是透著翡翠色的藍,在陽光照射下色彩更加奪目,幾只海鳥在船只的上空迅疾而過,輕盈瀟灑。 嚴延站在沈煜升身邊,在刺目的陽光下觀察他的神情,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心事重重。他一個人待著也沒什么意思,就跟著沈煜升到了這里,卻是看他不言不語站在岸邊,過了一會又蹲**。 嚴延以為他為剛剛的鎩羽而歸煩惱,便說:“碰上這樣的人也沒辦法,你也不要太自責了,本來這種事就要盛業他們自己努把力,你也是太放心上了?!?/br> 地上的人沉默了一會,看著海淡淡道:“葉黎就葬在這里?!?/br> 嚴延一下子沒能理解他的意思,半晌后他驚訝地睜大了眼,隨后他將之前疑惑的事情都聯系了起來,包括剛剛那個男人的姓。 因為葉黎很受學生歡迎,當初他離世后,學院試圖封鎖所有與他有關的消息,以防過多的討論影響學校的名聲。但這種人命的事哪有那么好瞞得住,沒多久便人盡皆知。風言風語傳得自然也快,很多人便把矛頭對準了沈煜升。即使那些人不會直說,但那些充滿嫌惡和揣測的眼神,在作為旁觀者的嚴延看來也足夠傷人。 沈煜升以前就不太多話,但至少是陽光明朗的一個人。在那件事后,嚴延就再沒聽到他主動說過一句話,他只是一個人悶頭學習,對其他事就像關上了耳朵再不理睬。面對好友這樣的變化,嚴延總覺得不太好但也不會多言,因為沈煜升不管如何都有自己的目標,怎么樣都比他強。 嚴延看著沈煜升平靜的面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對于葉黎和沈煜升之間的關系他知道的不多,他不清楚兩個人到了怎樣的地步,能讓沈煜升這樣消沉。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沈煜升還沒徹底走出來。 “我當時聯系了師母很多次,后來她終于肯跟我見面,她跟我說老師的骨灰就灑在海里。去年我在他忌日那天來了南島,也碰見師母了?!?/br> 那一天彭熙文告訴他,這里是葉黎長大的地方,也是他父母居住的地方。兒子有出息到了大城市工作之后,念舊的他們還是堅持留在這個安靜的小地方。 在彭熙文去看望葉黎父母的時候他沒有勇氣跟去。他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他們的兒子為何選擇這樣簡單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確定他們知道了之后是否會原諒自己。 于是他就只是放下手中的花束,站在岸邊看著深邃的海水,就像現在一樣。 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和葉父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好在他不認識自己,他尚可平靜地面對他老師的父親,不用懼怕責備和怨恨。他沒有料到的是,葉母也已經過世。 在孑孓一身的老父親面前,他想安撫卻沒有立場,也許這就是他期待的責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