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鏡中人如畫。 還不錯。 她起身,小心的提起馬面裙,避免讓過長的裙擺掃在地上,緩緩往徐婆家去。 還沒到小年夜,徐婆就已經登門說了幾次,要月牙兒一定到她家去吃年夜飯。 “你可一定要來干娘家吃年夜飯,”徐婆威脅道:“我菜都買好了,你要不來,就全糟蹋了!” “何況,我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面?!?/br> 這話是真的,在這車馬都很慢的年代,一次分離,也許此生就很難見面了。 杏花樹下的茶館,不僅點了兩三盞油燈,甚至還燃了一對蠟燭。算得上是燈火通明。 月牙兒本想去廚房幫忙的,卻被徐婆一把按在椅子上。 “你是客,哪有讓你幫忙的理?放心,我們煮的東西,能吃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月牙兒只好乖乖坐在茶館里。 徐婆的丈夫也坐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同月牙兒聊天,叮囑她一些開店要注意的事。 月牙兒聽得很認真,恨不得每一條都拿筆記下來。徐婆夫婦經營茶館幾十年,他們的經驗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忽然有敲門聲,月牙兒回眸一望,飛快地撇過頭,攏一攏她鬢邊的碎發。 來人是吳伯和吳勉。 “真是叨擾了?!眳遣χ蛘泻舻?。 徐婆的丈夫忙上前,幫忙扶住吳伯:“都是多年的街坊,有什么好說的。咱們馬上就要搬走了,一定要聚一聚?!?/br> 他朝桌上努了努嘴:“我可是把收了十年的酒都拿出來了,吳老弟,咱們今晚,不醉不歸!” 月牙兒起身,向吳伯道了萬福,卻不敢看向他身后的吳勉。 吳伯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笑道:“臭小子,你惹月牙兒生氣了?還不快給meimei道歉?!?/br> “沒有——” “沒有——” 兩人竟異口同聲。 月牙兒和吳勉互相對視一眼,立刻將視線移開,一個低頭看著燈影,一個望著后院的廚房。 這下子,連徐婆的丈夫都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他們道:“小兒女鬧別扭,常有的事。吳勉,你等會兒把我家剩下的煙花爆竹都拿去,放給月牙兒看?!?/br> 吳勉應了一聲,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一直到眾人坐在飯桌前,兩人都是沉默的。 除夕的團圓飯、雞鴨魚rou悉數登場,總共有八個大碗。而這么多菜肴之中,月牙兒最喜歡的,卻是第一道清樂湯。 取新鮮的豬筒子骨熬湯底,再將新鮮的豬肝、脆骨、瘦rou切成粒,香菇、木耳、腐竹、荸薺切絲,一起下鍋。同時倒入一勺生粉,加上鹽、醬油、蔥花。還需打上一個雞蛋,在鍋里煮得咕嚕嚕起泡。 入口微稠,rou的鮮香與素食的清新被淀粉中和,吃上一碗,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酒,是好酒。自家釀制的陳年黃酒,并沒有辛辣之感,只覺醇香。月牙兒吃了一盞,覺得很好。她本是很容易酒意上頭的人,微微沾了點酒,已是兩靨飛霞。 酒足飯飽,徐婆丈夫真的尋出了一大堆煙花,趕著吳勉到院子里放給月牙兒看。 月牙兒原本不想去,可又怕人追問。徐婆八卦的本事,她是見識過的,堪比一流狗仔隊,可不敢沾染。 她便強裝整定,遠遠地跟在吳勉后頭。 隆冬的夜里,還很冷,月牙兒把兩手縮到袖子里,看吳勉放煙火。 有兩三種煙火,最好看的是一卷梅紅色的,捻子一著,火星迅速往炮仗里爬。 “砰——磅!” 這煙火聲音這樣大,月牙兒一時沒防備,整個人嚇得一彈。 直到一雙溫熱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吳勉與她并肩而立。 火樹銀花,迸發在夜空里。一剎那的輝煌之后,朱顏辭鏡花辭樹,枚紅紙片紛紛揚揚落下。 好一場梅花雨。 有清淺的笑聲和呼吸聲縈繞在月牙兒耳旁,酥酥麻麻。 他在她身旁,耳鬢廝磨的低低說道:“這會兒知道怕了,那天膽子怎么那么大呢?” 月牙兒面上的嫣紅又濃了一層,她裝作聽不見。 煙花燃盡,吳勉將雙手放下,又是往常那副規規矩矩的模樣。 他上前,將煙花一個一個的點燃。 月牙兒在檐下站定,不知是在看煙火,還是在看他。 第29章 蔥油粑粑 這一夜的煙火開得璀璨, 月牙兒回去之后,做了一個夢,夢里她又看了一場煙火。 第二日, 她是被大大小小的鞭炮聲吵醒的。[なつめ獨] 大年初一,按照民俗是不許動剪子動刀的, 之前徐婆還特意叮囑月牙兒,要她提前將初一要吃的菜切好, 怕她犯了忌諱。 月牙兒并不信這個, 但看徐婆那樣鄭重,便同她一起備了菜。 昨日她將晚稻米磨成米漿, 上籠蒸熟之后,切成瘦長的寬粉晾著,作今日的早餐。一個白色青花瓷底大碗,放入鹽、豬油、蔥花、醬油,盛入滾熱的高湯, 再將燙熟的寬粉倒進去,舀一勺用紅油炒出來的辣rou醬。香得讓人恨不得咕嚕咕嚕連湯一口吃干凈。 既然是大年初一, 自然要吃的奢侈一些。月牙兒特意留了些米漿, 加入搗得爛爛的米飯和泉水,調制成黏糊糊的米糊, 再加上兩勺切得細細的蔥花與鹽。發酵之后,往油鍋里下入寬油。油溫能將木筷子炸出小氣泡時,舀一勺米糊在長柄圓底鐵模子里——這原是買回來炸蝦餅的,將米糊攤平之后, 正中開一個小窩窩,方便油溫受熱均勻。 下鍋炸到兩面呈金黃色,用筷子戳一戳,見表皮酥脆,便要立刻起鍋。 才出爐的蔥油粑粑,像個大號的銅錢。咬一口,外層酥脆、內里柔軟,透著米香與蔥香。月牙兒本還有些睡意,吃了半個蔥油粑粑,人立刻清醒了。 剩下的一鍋油也別浪費了,去拜年嘛,總要帶些拜年禮。月牙兒起初是打算拎著糖龜出去走動,可糖龜賣得那樣好,連一塊也沒給她留下。她索性自制些油炸的點心,再帶上些前幾日做的松糕,作為拜年點心。 主料用的還是米漿,加入熟芝麻,攤成薄薄的一層,入油鍋炸。米漿受熱,立刻膨大起來,一見色澤變為金黃就撈出。糟粑又香又薄又脆,吃起來滿口香。就是放涼了吃,口感依舊好。只是過于易碎,要輕拿輕放。 吃過早飯,月牙兒穿戴好衣裳,用麻繩捆好一疊糟粑,推門走了出去。 她需要拜年的人家并不多,蕭父自從獨自到城里過活,就和老家的親戚斷了來往。而馬氏的娘家,也就是月牙兒的外婆家,曾經差點和月牙兒動了手,彼此宣布再不往來。馬氏又是到別人家去做小妾,月牙兒也糾結到底要不要去不去。 算一算,真需要月牙兒上門去拜年的,徐婆算是一家;吳伯那里按說也可以去;還有約好了初一去拜年、順便見一見“西洋和尚”的唐可鏤家。對了,作為金主的薛令姜也不能忘了。雖說作為高門貴女,她不一定有空在年節時見月牙兒??伤姴灰娙耸且换厥?,月牙兒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 心里盤算定,月牙兒先到了徐婆家,互道了“平安如意”之后,徐婆看著月牙兒,指著她的頭發笑:“昨天綰個單髻就算了,今天出來拜年,怎么還是這樣式的頭發?和你這身衣裳一點都不搭?!?/br> 她一面將月牙兒拉到梳妝臺前,一面喊她媳婦過來幫忙。 月牙兒望著鏡子里頂著一顆丸子頭的自己,竟穿著一身錦衣,也覺得好笑。倒不是她不想梳個好看的頭發,一是沒時間,二是不會,只能這么草草梳頭。 徐婆兒媳婦很會梳頭發,她將月牙兒頭上的簪子抽下來,感慨道:“你這頭發烏黑烏黑的,不用抹油都好看?!?/br> 見她帶了一瓶桂花頭油過來,月牙兒忙告訴她,她不習慣抹頭油。 徐婆兒媳婦兩手定住她腦袋,端詳一會兒,點點了頭。 一旁的徐婆卻將目光落在了桃木簪上,疑惑道:“看起來有些眼熟?!?/br> 月牙兒只覺她的臉一熱。 徐婆握著那簪子看,笑得合不攏嘴,故意拿著簪子在月牙兒面前晃悠:“我想起來了,這是勉哥送的,對不對?!?/br> 月牙兒一把將桃木簪搶過,嗔道:“干娘,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徐婆和她媳婦笑了一陣,終于收斂了些。徐婆感慨道:“勉哥兒是個好孩子,我瞧著,他對你也是真心的?!?/br> 月牙兒嘟囔著嘴,爭辯道:“就是一根木簪子,我也會給他回禮的?!?/br> “不只是一根木簪子?!毙炱懦烈饕粫?,眼瞼朝下,想起從前的舊事來:“我要是沒記錯,這木簪子,是勉哥兒他娘留下來的?!?/br> 月牙兒攥緊手中的桃木簪:“勉哥兒的娘?” 徐婆點點頭,感慨道:“那真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啊,我記得那時候她嫁來杏花巷的時候,一身大紅嫁衣,誒呦,真跟畫上走下來的仙女似的?!?/br> “有那么漂亮?” “那是,只可惜是個啞巴?!毙炱鸥锌溃骸翱杉词咕瓦@樣,她也是二十四橋的花魁?!?/br> 月牙兒嚇了一跳:“勉哥兒他娘,是二十四橋出身的?” 徐婆點點頭,說起舊事。吳勉他爹與他娘的故事,倒有幾分“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意思。 那時吳勉的娘親自贖其身,嫁給吳伯。兩人琴瑟和鳴,殊不知這正是禍患的開始。有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心恨吳伯能將佳人娶回家,特地叫一些混人趁夜在小巷子里堵住吳伯,硬生生打斷他的腿。吳勉的娘親那時已經身懷有孕,又急又怕,后來竟難產而亡。 “勉哥兒也不容易,他小時候,有些無聊的孩子最喜歡圍著他打罵,說什么‘你娘是娼婦,你日后也是兔爺兒’之類的渾話。想起來就造孽?!毙炱艊@息道。 “這說的是人話嗎?對付這種熊孩子,就應該打回去??!”月牙兒憤憤不平道。 徐婆笑了:“你不記得了?是你幫他打回去的呀?我的老天爺,你一個小姑娘,抄了菜刀就沖上去,嚇都嚇死人了?!?/br> 月牙兒一愣。 “你那時候,可比現在要潑辣不少。長大了,到底還是文靜些了?!?/br> 徐婆說完,又指點起媳婦:“她頭發厚,你分三道梳……” 婆媳兩人商量著如何給月牙兒扎頭發,月牙兒卻只怔怔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她如今的心思,全不在她的頭發上。 原來小月牙兒,和勉哥很早就認識嗎? 她在記憶里翻箱倒柜,回憶了好一陣子,才想起這件事。這段幼時的記憶像掛在室外的畫,風吹雨打太陽曬,最后只留下淡淡墨痕。 那時應該是個極晴朗的天氣,天是很淡很淡的藍。小月牙兒牽著風箏線在小巷里奔跑,一心盯著風箏。跑著跑著,就跑到了隔壁的巷子。 忽然變了風向,風箏掙扎了兩下,最終還是墜在地上。小月牙兒很沮喪的,沿著風箏線,跑到一處陰暗的所在撿風箏。誰知正撞上一群小孩圍著一個小男孩兒,嬉嬉笑笑的罵。 罵了什么話,她已經記不清了,但一定很難聽。不然小月牙兒不會上前多管閑事。然而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說的話沒有人聽,甚至還被人推搡了一下。 小月牙兒氣不過,一溜煙跑回家,兩手抄起菜刀就殺了回去。 記憶的最后,是被家長們找上門時,蕭父的數落和她餓得咕咕叫的小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