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
作家離開江堯之后沒多久,女房東又聽到了一個更震驚的消息。 馬戲區要拆遷了。 馬戲區拆遷已經是老生常談,像模像樣的次數也不少,有時候居民們都收拾好鋪蓋了,又來一紙辟謠。 所以,當女房東聽到陳姐說“馬戲區要拆遷啦過一陣就要到家里來統計人頭和面積”的時候,她并沒有當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作家突然搬離馬戲,她擔心和上次一樣他在外面住不舒服又回來,連屋子也沒收,想著說不定他還要搬回來。 小白說,這次不會了。 女房東一怔,問為什么。 小白臉色微慍,道,他慫。 女房東還是把屋子留著。 她和富二代正在為了她的小餐館忙得不可開交,晚上兩個人連你儂我儂的時間都沒了,抱在一起一覺就能睡到大天亮。 高中生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訓練,下了晚自習還要夜訓一個小時,每天大汗淋漓,皮膚曬成小麥色,回家的時候將近半夜,女房東和富二代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收拾完餐館,三個人開火煮夜宵,有時候還沒煮好,有人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像難民一樣,和富二代原先過的任何一種生活截然不同。 可他毫無怨言。 難得的周末,因為下雨,高中生終于提前一點回了家,女房東和富二代在餐館清完賬,撐著店里充話費送的小破傘回來,一進門,就聞見姜湯的氣息。 高中生正端著一大盤餃子從廚房里走出來,有點燙,放下來的時候使勁吹了吹手。 一瞧見他們,就皺起了眉頭。 “有傘怎么還打這么濕?” 女房東搓了搓鼻尖,問:“今天沒訓練?怎么不早點休息?” 高中生沒回答,說:“快把衣服換了吃餃子,吃完喝點姜湯?!?/br> 富二代哎呦了一聲,笑了:“你煮的?” 高中生微微臉紅,道:“不是我難道是你?” 富二代走過去,突然伸手,高中生以為他又要摸腦袋,歪著身子躲開了。 富二代比了比他的發頂,收回手,說:“長高了?!?/br> 高中生一怔。 三個人圍在一起吃餃子,羊rou餡,女房東咬了一口就吐出來了,把碗推開:“是你白大哥做的那袋吧,說了那袋不能吃,這個餡太咸了!蔥比羊rou還多?!?/br> 富二代一碗都要吃一半了,拿筷子敲了敲她的腦袋:“怎么不能吃了,我以前洗菜多丟了兩根兒,你都要說我浪費,餃子咸了你少蘸點兒醋不就完了,肚子叫了一路,趕緊把這吃了?!?/br> 高中生補充:“吃完把姜湯喝了?!?/br> 女房東故意把筷子一摔:“哎呦,你倆還成一伙的了,這家現在誰做主?” 富二代戳戳她腦袋:“難不成還是你做主?”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下來,又一個春節即將來臨,屋子里飄蕩著溫暖的白汽。 高中生說:“對了,陶老師回學校上課了?!?/br> 女房東訝然。 “家里沒事了?” “嗯,據說本來也不是很大的事?!?/br> 女房東沒說話了,偷偷瞄了一眼作家空蕩蕩的房間,又看了看作家飛黃騰達以后買的全新家電。 富二代一直不太關心這個事,現在忽然插了句:“是那個莫大律師出手了吧?” 高中生知道的不多,但還是悶悶地點了點頭。 女房東嘀咕了一聲。 晚上,窗外的雨聲催眠,屋子里棉被柔軟,古人云飽暖思□□,富二代琢磨著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已過凌晨,他抱著她,在她脖子處蹭來蹭去,扣子扣錯的睡衣和裸露的肌膚相貼相近,他發神經病似的突然說:“我們領證好不好?” 女房東原本已經半寐,像觸了電,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 富二代輕笑一聲,拿他的腳心過來蹭,像只撒嬌的小貓,一遍遍地在她頸窩耳后低聲輕問道:“好不好,嗯?好不好?好不好?” 她心如擂鼓,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便小心地問道:“你、你這是在求婚嗎?” “嗯,”富二代懶洋洋地應道:“我在跟你求婚?!?/br> 半晌,女房東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你的戶口本不在這呀…” 富二代心弦微微一動,他想,她是愿意的。 他嗯了一聲,掐掐她的臉,低聲笑道:“傻丫頭,逗你的?!?/br> “……” 想來這世間,沒有比這更叫人傷心的話,女房東卻覺得果然如此,他原本就不可能娶她的。 她說:“哦?!?/br> 富二代樂了:“怎么,想嫁給我?” 女房東說:“當然不想了,嫁給你我還怎么收你的房租啊?!?/br> 富二代笑得輕輕咬了她的脖頸一口,她喊疼才算完,誰也沒再提這句話,他問:“明天早上送大蔥說好了么,幾點來?” “八點半,”女房東說:“老是遲到,要不是他家蔥好,我才不在他那里買呢?!?/br> 富二代想了想:“我明天去菜場找老肖,他每天給另一家送菜,我看看能不能加上咱們?!?/br> 女房東聽他認真地數著庫存的菜,又計劃做每周特價菜的更新,碎碎念念,忽然翻了個身,魚一樣鉆進他的懷里。 “你就這么喜歡做廚子呀?” 富二代悶笑一聲,像是聽見什么滑稽事情。 他道:“你覺得呢?” 女房東搖搖頭,她小聲道:“這么累,廚房里又熱又忙,我都覺得你瘦了?!?/br> “那你還不好好犒勞犒勞我?” “咱們別干了吧?!?/br> 富二代伸手捂住她的臉,她臉小,他一只手就能捂全,她要咬他的手指,兩個人鬧了一會兒,富二代忽然嘲弄地笑了笑:“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這其實,是我第一次靠自己賺錢?!?/br> 說著,他漫不經心地將手指在她唇邊畫了畫。 女房東并沒在意,依舊掰弄他的手指玩:“什么呀,你直播賠本兒啦?” “別鬧?!?/br> “你不是挺能掙錢的嗎?” “那是我掙的錢么,小傻子,錢生錢,那是錢的本事,不是我的本事。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投胎,其他都是虛的?!?/br> ——除了她,面前的小夏也是真實的。 他沒說后半句,在她齒沿勾勾手指,像是逗弄一只寵物。 “北京不好,”他忽然說,雨聲里,聲音有點兒委屈,像是解釋似的:“我家那些人,為了點兒錢,個頂個的壞,你見都沒見過的壞,想都想不出的壞,我也壞,我更壞。我們小王主任跟了我,瞧見了,要傷心?!?/br> 她有些吶吶。 女房東想了一下,小心地道:“那……那我是不是從你那一灘爛泥的人生里,拯救了你?” 她想得天真又美麗,勇敢單純的灰姑娘,把一個郁郁寡歡的紈绔子弟救出惡臭金錢的泥潭。 金錢怎么會是泥潭呢。 她沒體驗過,她不懂。 錢永遠是好東西。 “得了吧,”富二代抱住她的腰,故意拉下臉道:“老子含著金湯匙出生,含著金湯匙長大,人生順風順水,用得著你拯救?” 就著屋外不絕的雨腳,他停了半瞬,淡聲道:“老子只是喜歡你?!?/br> 他嘴里,真話少,假話多,甜言蜜語說個不停,卻從不說喜歡。 這是第一次。 女房東呆呆地睜大了眼睛。 “你難道還不知道嗎,王小夏?”他聲音恨恨的,又貼進她纖細的脖頸。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聲音卻越來越輕,漸漸的像是夢話,像是夢里也不忘的話。 “我為什么租你這個破房子呀,嗯?”富二代生著氣,閉著眼睛,用睫毛和下巴磨蹭她的側頸,吻了又吻,滿心憤懣地呢喃道:“老子對你一見鐘情?!?/br> 由于這個雨夜太過溫柔,兩個人晚上纏綿了一陣,早上醒來又黏膩了半晌,店子開門都遲了。 “奇怪,”富二代劃著手機道:“這都幾點了,店里的人還沒去上班?” 一出門,才知道出了大事。 馬戲區路邊堵滿了車,人聲鼎沸,還有扯橫幅的,居委會和街道辦的人在最前面,攔著打架,小白也在前面。 女房東這才想起來,嚇一跳:“媽呀,不會真的要拆遷了吧,狼來了這么久,這回是真的?!” 鄰居老康抽著煙,氣得咳嗽:“你還不知道吶???馬戲區被市政府低價賣出去了!說這塊地早就要賣,拖這么多年,影響了市政府的發展,還要我們賠錢哪??!” 女房東吃驚不已:“怎么可能?!哪一次不是開發商來,咱們覺得價格不行,政府又不肯出面,也不給政策,每次都沒談攏才作罷的?” “可不是!”老康義憤填膺:“現在好了,說全是咱們的錯!說咱們建筑太老,違章了,要強拆咳咳咳……要一個月內全搬出去哪??!” 說完,老康也不跟她廢話了,舉著拳就跟著人群一塊兒高喊:“滾出去!滾出去!堅決反對低價壓榨馬戲區??!” “這么多年,政府什么也不給咱們修,現在什么都不給咱們,要咱們搬出去,不可能!不可能!” “滾出馬戲!滾出馬戲!” “誰敢強拆,我馬上發微博曝光你們!” “我們在這住了一輩子,你們喊我搬走,還要我們給錢???有沒有天理了???” “曝光!曝光!老百姓的錢不是錢???” “就是他,黑心商!把他拍下來!” 半個馬戲區的居民都出來了,高舉胳膊,吶喊著,抵抗著,幾輛黑色的商務車被保鏢層層圍住,政府機關的人拿著大喇叭,刺耳地朝人們高喊,不許影響政府工作,誰再聚眾鬧事,全都屬于違法。 富二代也搞過房地產,這種情況見多了,正遠遠地瞧著,倒是身邊的女房東一個猛子就要往前沖,他一驚,一把將女房東撈回來:“你干嘛?不怕別人踩著你?” 女房東要掙開他:“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們嗎?” 富二代把她拽住,耐下性子解釋道:“現在大家萬眾一心的時候,多你一個不多,何必沖上去當出頭鳥?到時候后面反轉,這些人又咬你一口,先等等,等大家真解決不了了,咱們再上?!?/br> 他的意思是他再上,他是她的王牌,女房東知道。 女房東還在猶豫,那邊人群的叫聲卻越演越烈,只聽見喇叭里傳出一聲尖嘯:“立刻!馬上!人群全部給我散開!不配合工作的,一律進局子!” 緊跟著,馬上又從最前面傳來一聲尖叫,人影一連串地躁動起來,喊聲迭起,小白的聲音隔得很遠都能聽見:“不許推人!” “就是啊你怎么還打人吶!” “范大爺,您沒事吧!快起來!” “怎么連老人家也推!是不是人啊你???” “你是哪個機關單位的??!不怕我們舉報你!” “曝光!舉報!” 大喇叭立刻又擴大音量,舉高叫道:“退后退后!立刻退后!妨礙執法,你想蹲幾年???你,穿紅衣服的,還有你,別躲??!” 這回富二代也看不下去了,他說:“不應該啊,十幾年都不著急的市政工程,怎么這回這么沖?” 他把女房東牽在身后,撥開人群往前走,那高音喇叭還在一個個點著名:“想坐牢是不是?你家小孩還想不想上學???想不想?!身份證?身份證!” 富二代一只手就攏住了喇叭口,一用力,從那人手上拽下來,扔了,砸在地上,滋滋啦啦一陣響。 砸完了,他還要問:“嚷什么呢?” 那人望望裂開的喇叭,望望盛氣凌人的富二代,一時沒敢吭聲。 富二代冷笑一聲,得,又是一個欺軟怕硬的。 他直接說:“叫你們車上的人下來跟我談?!?/br> 他這一句話,直接代表了全馬戲區,女房東臉紅了,小小地拽拽他的衣袖,提醒他低調,周圍的居民全看著呢,一會兒先把他給內訌了。 畢竟他在馬戲區的惡名,可謂根深蒂固。 但是她想錯了,沒人反對,沒人不服,他們黑壓壓地站在后面,紛紛附和富二代道:“對??!直接叫你們老大下來!” 富二代輕推的一下女房東的腰:“去看看范大爺?!?/br> 沖在前頭的范大爺被那人粗暴地推摔在了地上,女房東連忙和周圍幾個阿姨一塊把范大爺慢慢地攙起來。 范大爺摔得不輕,氣得也不輕,罵道:“吃國家的飯,不幫人民辦事!” 那人又來勁了:“叫你們配合,你們聽不懂人話是嗎???” “小胡?!?/br> 車上下來了一個人,車窗也快速地打開了半盞,那人下車后,窗邊的那個人很快便合上了窗子。 富二代認識那個人。 那人去年還跑來馬戲區,給他送了一塊上好的牛rou。 如今,還是在馬戲區,在開發商車輛的窗里,看見他,燁子沒有任何表情,沉默地拉起了黑色的車窗。 富二代慢慢地,靜靜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老唐。 老唐有多少能耐,富二代心里一清二楚,此時此刻,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唐海山,你真行,”富二代由衷地道:“挺會找靠山啊,老子跟你這種狗人當朋友,真是瞎了我的眼?!?/br> 老唐手上夾著一只空煙,沒點燃。 他說:“我早和你講過,我的一切都需要爭取,傅少爺,我和你不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