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救人于水火,送碳于雪中
那個大背頭踢水瓶子那一腳把作家手指踢骨裂了,醫生說不算嚴重,老老實實養兩三個星期就沒事了,作家在醫院醒了酒,苦著臉跟醫生說自己是靠寫作為生的,不能兩三個星期不打字,有沒有別的辦法。 醫生說:“有,放棄寫作?!?/br> 作家只好包著石膏回了家。 回到家已經是后半夜,怕吵到高中生睡覺,動作都放得很輕,女房東不自覺找了一眼鞋柜,富二代的拖鞋整齊地放著。 “我告訴你,他才不會接你電話呢!他在跟他女粉絲上床呢!你以為他喜歡你是不是?才不是!他天天跟他女粉絲上床!” “還疼嗎?” 女房東回過神,抬起頭問:“什么?” 小白又問了一遍:“脖子疼不疼?” 女房東勉強一笑道:“看著嚇人,已經沒什么感覺了?!?/br> 小白想了一路,心里像是有螞蟻在啃噬,等作家回了房間,他迫不及待地開了口,艱難地躊躇道:“其實,我……”“沒事的,”女房東打斷他,朝他淺淺一笑,寬慰道:“你肯定有原因,我知道的?!?/br> 她說的那樣輕松又順理成章,好似對他袖手旁觀的舉動全然不意外,小白心里忽然堵得很疼。 “我會幫你拿回來的?!?/br> 女房東一愣。 “項鏈,”小白說:“我會幫你把項鏈拿回來的?!?/br> 女房東笑了,輕聲說:“不用了,我不想給你惹麻煩?!?/br> “是誰送你的嗎?” “不是,”女房東拍拍他的手背,悄聲道:“別想啦,就是一個鏈子而已,我也不是經常戴的,就當破財消災啦?!?/br> 小白仍然筆直筆直地站在門口,像一顆僵硬的樹,女房東怕吵到高中生,光著腳往樓上走,回過頭對他說:“你答應過我要平平安安呀,白警官?!?/br> 她彎著腰輕輕地跑上了樓,表情藏在黑暗里,從小白這個角度看過去,就像一只毫無芥蒂的回窩的小貓。 女房東第二天很晚才下樓,一下樓,看見富二代和作家正在吃飯,作家右手打著繃帶,左手拿著勺子,對著富二代拍馬屁:“傅哥,你這個濃湯真的也好好吃呀,酥皮也好吃,還能拿勺子吃,不會是今天早上看見我手傷了,特意給我做的吧?” 富二代說:“閉嘴吃飯?!?/br> 作家嘻嘻一笑,說了句傅哥真好,又開始唏哩呼嚕地吃濃湯。 他抬頭看見女房東,眉毛一皺,問:“脖子怎么回事?” 女房東哦了一聲,還沒說話,作家就搶白道:“你不知道吧傅哥,昨天晚上我們被人打劫了呢!好多人呢!我的手就是保護小夏弄傷的!” 富二代說:“你說過了,我問她的脖子是怎么回事?!?/br> 女房東說:“被打劫的弄的唄,撓了兩下?!?/br> 富二代看她一臉興致索然的樣子,沒吭聲了,看著她從柜子里拿出一盒泡面,動了動嘴,才說:“我做了飯?!?/br> 女房東說:“不太餓?!?/br> 作家醉是醉了,沒斷片,猛然想起來自己昨天跟女房東說了什么屁話。 他大驚失色,一抬眼,看見女房東已經上樓了,他扒了一口傅哥親自下廚做的香香甜甜的飯,含著眼淚,悔不當初。 他說:“*%¥@#$……” 富二代心情不好,不耐煩:“把飯咽了說話!” 作家咽了飯,膽戰心驚地說:“傅哥,我好像干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br> “你干的還少嗎?” 作家小聲說:“我把你跟女粉絲睡覺的事告訴小夏了……” 片刻。 “傅哥!我錯了傅哥!我喝多了!我昨天被人欺負了嗚嗚嗚,傅哥我錯了,你別倒了,別倒了!” 作家抱著富二代的大腿,哭爹喊娘叫他不要把酥皮濃湯全都倒掉。 富二代怒不可遏:“我他媽喂條哈士奇還曉得對我搖尾巴呢,吃里扒外的東西,你還是個人嗎?!” 作家說:“我真的錯了,傅哥,我已經神志不清了,我都準備自爆,把我們去嫖的事情告訴她呢!還好小白捂住了我的嘴,我當時……” 富二代的動作忽然一頓,問:“小白也在?” 作家點點頭。 富二代說:“昨天搶劫幾個人?” 作家想了想:“四個還是五個吧,反正不超過六個,有人拽著小夏,剩下的都在打我,大概三四個的樣子?!?/br> 富二代問:“長什么樣記得嗎?” 作家說:“黑燈瞎火的,我又喝多了,能看清楚他們是人就不錯了,瘦不拉幾,像個電線桿似的?!?/br> 富二代想了想,又想了想,說:“三四個瘦不拉幾的人,小白打不贏?” 作家詫異道:“小白又不會打架!” 富二代道:“放屁!” 上次在酒吧里,小白連他都打得贏,怎么可能不會打架?! 作家無辜,解釋說:“他就是看著能打,花架子,上次,小夏在門口被人把腦袋砸了那次,他被打得渾身是血,躲在我房間里呢!昨天,他還被搶了好多錢呢!” 富二代越想越奇怪。 他跟小白打過架,真的打架,打得兩個人鼻青臉腫,小白那力量、那速度,絕不屬于“花架子”,就算同時打不趴四五個人,氣勢拿出來,瘦不了幾的小混混也能嚇跑了,而且,今天早晨看見他去上班,臉上干干凈凈,根本不像打了架的樣子。 就是說,他明明那么能打,遇到壞人,卻連出手都沒有。 作家看著富二代沉思的臉,試探地道:“怎么啦?傅哥,你想什么哪?” 富二代想明白了。 “窩里橫,”他篤定地下結論道:“原來就是個窩里橫?!?/br> 作家連連點頭,附和道:“就是就是,哪比得上傅哥你不畏強權,到處都有仇家?!?/br> 富二代面無表情地抬手,把鍋底的湯倒得干干凈凈。 作家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手壞了,作家在家很是嬌慣了幾天,今天叫小白幫忙晾個衣服,明天又纏著富二代做滋補羹,正撒嬌要女房東給他喂飯的時候,被富二代差點又打斷兩根手指,這才老實了。 然而最嚴峻的問題還是他的文學事業,快餐時代,斷更三個星期無疑于慢性自殺。 存稿?同時更新兩部還有存稿?不存在的。 這天高中生一回家,就看見門口擺著一雙陌生的女生鞋子,酒紅色的小皮鞋,發著亮,看上去精致又嬌艷。 “這不是和我并列第一的高同學嘛,放學這么晚,可真是熱愛學習?!?/br> 居然是黎一玫。 ——穿著及膝的格子裙,露著光潔白細的腿,黑漆漆的發尾打理成一圈圈漂亮的小卷,紅色嘴唇,懶洋洋的黎一玫。 她怎么會在這里?! 他腦子里一瞬間想了好幾個可能,站在門口,遲遲不進來。 “哎呀,回來啦,”作家從臥室里推門出來,敷衍地跟高中生招招手,便迎上去遞給黎一玫一個u盤,滿臉笑容、熱情洋溢地道:“這是前面的關鍵章節,你要是來不及,只看這些就行了,哦,還有人物關系發展圖,后面幾章走向我們已經說好了哈,我每天晚上九點半更新,提前一點發我就行!謝謝你??!辛苦辛苦!小高,快幫我送送一玫?!?/br> 高中生大致明白了,徑自開始換鞋,道:“不去?!?/br> 作家說:“我受傷了,行動不方便呢?!?/br> 高中生說:“你拿手指走路?” 作家又被大哥懟了,有點沒面子,臉頰微微一紅,道:“我不得拿鑰匙開門嘛?!?/br> 黎一玫朝著高中生冷笑一聲,又對著作家甜甜地笑道:“不用了,我舅舅會來接我的,用不著有些人大駕。叔叔,你不用謝我,要謝就謝我舅舅吧,他可是費了好半天工夫才說服我的呢?!?/br> 作家連忙道:“是是是,我肯定要謝謝莫學長的?!?/br> 黎一玫居然是月亮眼,笑起來彎彎成一條線,十分可愛,在她明艷的五官和刻薄的言語襯托下,硬生生帶著一種甜到過頭的虛假。 她說:“再見啦,高同學,期待和你下次見面?!?/br> 高中生冷聲道:“好走?!?/br> 黎一玫故意嘆了口氣,憂傷地說:“哎,也不知道家里明明就有一個得了文學大獎的人,找人代寫,偏偏還要費這么多周折,是為什么呢?難道有人的一等獎是假的嗎?” 她的大眼睛對著高中生眨了又眨。 高中生說:“你想說什么?” 黎一玫撅起嘴:“我可不是那種在乎虛名、事后告狀的人。我只是覺得,有些同學既然技不如人,就該移樽就教,見賢思齊,一副愛答不理、目中無人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有底氣,恃才放曠呢?!?/br> 高中生問:“你怎么不去印成語字典?” “好了好了……”作家連忙打圓場,手足無措地道:“我送,我去送,大哥,你趕緊吃宵夜睡覺吧?!?/br> 黎一玫道:“男生吃宵夜二十五歲以后會長啤酒肚哦?!?/br> 高中生簡直太不喜歡這個人了,嗤笑一聲,黎一玫卻忽然露出一個真真正正、可愛又甜美的笑容,歡聲道:“舅舅!” 高中生一回頭,微微仰臉,對上莫輕虹禮貌又有涵養的帶笑的眼睛,高中生真搞不懂這種大人怎么會養出這樣的小孩。 但是高中生也不喜歡莫輕虹,這個有女朋友、但是對小陶老師念念不忘的人中龍鳳,自導自演虐戀情深,不知道演給誰看。 莫輕虹伸手,遞給高中生兩張薄薄的硬紙,深藍色,高中生仔細一看,是周末在江堯體育館舉行的市際籃球賽,杭州隊和江堯隊,半決賽,黃金座位已經炒到了三千五一張。 莫輕虹微微一笑:“多出來的,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br> 作家忽然有點緊張。 高中生說:“我周末要學習?!?/br> 莫輕虹默然,半晌,只好無言地收了回去,淡淡一笑道:“也好?!?/br> 黎一玫氣得跺腳,要不是舅舅在場,非得罵死這個不知好歹的木頭樁子! 她說:“舅舅,我們走吧!這個破屋子,熱死我了!” “一玫?!?/br> 高中生最不喜歡有人說這個家不好,當即道:“那麻煩你以后再也別來了,好走不送?!?/br> 黎一玫攥著u盤,怒氣沖沖地走了,作家連忙跟出去,一路跟莫輕虹道謝,不管怎么說,莫輕虹主動請黎一玫來幫助他渡過手傷期,還分文不取,實在是讓作家感激涕零:“莫學長,你真是救人于水火,送碳于雪中,大恩大德,我……” 莫輕虹誠摯地道:“不是,主要是想借你們家高同學接近媛媛,跟你沒關系?!?/br> 作家聽他坦蕩地說出口,一愣。 他突然覺得,陶夢媛畢業了,離開校園,莫輕虹可能要動真格了。 他有點啞,不知怎么就看見莫輕虹耳朵上那個耳洞,小小的,長久沒戴過,幾乎看不見了,但是依然就在那里,提醒著每個人他曾經擁有的,“看殺輕虹”的光輝歲月。 莫輕虹見他沒說話,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作家措手不及,大聲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輕虹,你趁火打劫,你厚顏無恥,你太不是個東西了!” 莫輕虹道:“不是你大半夜給我打電話,問我認不認識合法槍手嗎?” 作家又啞了,真啞了,他只好說:“祝你跟璐璐終成眷屬?!?/br> 莫輕虹也不客氣,從口袋里又拿出兩張門票遞給他,道:“麻煩把這個送給高同學,這是足球賽,如果還不喜歡,還有下個月的網球賽?!?/br> 作家一把將票扯過來,又氣又恨,沒好氣地道:“有本事直接去找她,在這里彎彎繞繞有什么用!” 莫輕虹點點頭,道:“我會的?!?/br> 黎一玫在前面脆聲地叫道:“舅舅,這里有烤鴨頭,我要吃烤鴨頭!” 莫輕虹朝失神的作家微微一笑,便應聲道:“來了?!?/br> 等莫輕虹走了,作家在外面兜兜轉轉半天,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陶夢媛隔著書架偷偷看他的黑漉漉的眼睛,一會兒是她在橘黃路燈下急著塞文件給他的小手,一會兒,又是莫輕虹那句輕描淡寫的“我會的”。 他太想一頭撞死了,這他媽是個什么毛求世界。 樓上突然有個女孩叫他,一抬頭,原來是讓他幫忙撿一下掉在樓下的鞋墊。 氣不打一處來,作家一溜煙就跑了。 等他回去,高中生還在門口等他,看見興師問罪的大哥,作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他訕笑道:“就是個小丫頭,別跟她一般……” 高中生直截了當地問:“我姐的脖子怎么回事?” 作家想,還是出去撿鞋墊吧。 他吞吞吐吐地狡辯道:“當時人太多了,七八個人打我和你白大哥兩個,氣勢洶洶的,實在沒打贏,才……才讓他們得逞了,你看……你看我的手,我當時可勇敢了,我……” 高中生問:“是刀嗎?” 作家一愣,忙道:“不是不是,是項鏈,項鏈,他們要搶你姐的項鏈,就扯了一把?!?/br> 扯了一把?高中生冷笑一聲。 他問:“哪條項鏈?帶紅繩嗎?” 作家沒敢說自己喝醉了,記不得。 他調動自己全部的腦細胞仔仔細細地回想,終于隱約想起來了:“沒帶,沒帶,有珠寶的,在燈下面還反光,布靈布靈的?!?/br> 高中生沒說什么,點點頭,就要上樓去了,作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一把抓住高中生,真的把那兩張足球賽塞給了他。 作家說:“莫學長叫我給你的,你不是挺喜歡運動嗎,還是去看看吧?!?/br> 高中生簡直不敢相信。 在高中生充滿閱歷的十五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慫的男人,潛意識里,他還有那么一點點希望陶老師能跟作家在一起——畢竟陶老師喜歡他。他平時雖然菜是菜了點,至少單純,至少懂事,至少沒有腳踏兩條船,真跟莫輕虹競爭,小夏肯定也是幫他的。而他呢?不僅連回應陶老師的勇氣都沒有,莫輕虹都打到家門口來了,他居然還在這里幫人家送門票!這是因為“沒錢”嗎?這不就是沒“嗶——”嗎?! 他怒其不爭怒其不爭,氣壞了,幾乎把票子重重地丟在了作家身上,罵道:“沒出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