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警察
女房東是土生土長的江堯人,小白不是,小白今年二十四,警校畢業沒兩年,表現優異,業績也很高,根正苗紅,隊里給他這個江堯市臥底的任務,這才來了江堯。 江堯地處江浙交界,經濟發達,交通便利,近年倔起的新一線,人員流動偏年輕,治安也一直不錯。這個案子說大不大,江堯市的地下賭場,“圈內”還算有名,背后有人,總是查一半就斷了,這回掃黑除惡,省里下硬命令,非查不可,成立了專案組,小白只是其中一位,因為是警隊新面孔,臥底在魚龍混雜,有“江堯隔夜飯”之稱的馬戲區。 隔夜飯雖然隔夜,炒飯卻是最香的。 馬戲區原本就是老城區的核心,近幾年新區擴建才慢慢遠離了高樓大廈,住的都是老江堯,遲遲沒拆遷,房型亂七八糟的,違章建筑也不少,這一塊的樹都是好幾十年的,那些拉著江堯口音的大爺大媽也不好惹,片警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白來之前做了十足的功課,覺得區區老宅子能耐他這個警隊新星何,結果竟然在這一片迷宮似縱橫交錯的老宅里迷了路,也是忝列師門。 他很汗顏。 第一次出任務以迷路結束,小白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穿著黑色的牛仔外套,熱得滿頭大汗,在阡陌相通,雞犬相聞的房區里轉圈。 在這鍋隔夜飯里,穿來清亮的女人叫罵的聲音。 小白心道,好,有女人吵架的地方,必定是江湖核心。 他朝那看好戲的一圈人走過去,走過去才發現大家都跟看日全食似的仰著脖子,看累了就做個脖保健cao,津津有味,就是不走。 白警官也把脖子仰起來看。 原來戰場在樓上,有個戴著眼鏡的阿姨從窗戶里探出腦袋罵人,對手半邊身子坐在走廊的搖椅上,探了半個身子倚著欄桿,拿個扇子,瞧著像個小姑娘。 兩個女人隔空罵架,聲若明鈴,方便大家聽明白,還是普通話。 阿姨說:“你就是不要臉!和你媽一樣沒了男人就活不了的東西!” 小姑娘說:“那是,比不上您,沒男人活了四十年?!?/br> “我不跟你吵!等你家一屋子男人回來,上我家打我可不好說!你多有本事啊,租個房子把自己也貼上,養得男人對你俯首稱臣的?!?/br> “哎呦,”小姑娘搖了搖扇子,被這個成語逗樂了,道:“您這么學富五車的,怎么考個編制那么難???我十歲您就考編制,我這都二十多了,您還是臨時工,跟我這兒斗嘴耽不耽誤您改作業呀?” 阿姨氣得臉都紅了,朝樓下呸了一口,底下看戲的觀眾趕忙散開一圈。 小姑娘穿的還是裙子,就這么大喇喇地趴在欄桿上,許多男人仰頭不知道看哪呢,白警官皺起眉頭。 阿姨帶了哭腔:“你牙尖嘴利,嘴上功夫好,我不跟你一樣?!?/br> 小姑娘瞇瞇眼睛,道:“行了,你不就是因為我房子里那對小夫妻搬走了你火我嗎?我陪你聊了這么一會兒,你差不多得了?!?/br> 阿姨情緒立刻激動了:“你這個小畜生,浪蹄子,你自己天天作踐人家,才把人家逼走,還想怪到我頭上?!” 小姑娘說:“我難道還不要買菜做飯了不成?我買菜給我自己吃,你非說是我要給人老公做飯,說我作踐人家,那敢情我餓死在家里就不是作踐人家了唄?” 小白覺得這小丫頭很有魄力,底下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黃金位置的觀眾腳下瓜子皮都一堆了,對面阿姨也是怒火攻心,聲音嘶啞,她還在搖扇子,笑嘻嘻的。 有人給小白遞了把瓜子,秉承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原則,小白婉言謝絕。 阿姨說:“我親眼看見你在人家陽臺上,跟人家老公有說有笑的!” “誒誒誒,”小姑娘說:“您先搞清楚,那是我屋子,我是房東,那是我陽臺?!?/br> “再說了,”她搖搖扇子:“我跟我每個房客都有說有笑的,怎么啦?有說有笑犯法啦?您天天盯著人家老公,私底下做那些事我都不愿意說,您不犯法,我犯啦?” 賽點和爆點齊飛,底下觀眾開始站隊,竊竊私語起來。 阿姨不說話了,半晌,使勁地摔上窗戶,隔著窗戶,吼道:“我不跟你這種人浪費時間!” 一方已經放棄了,小姑娘還扇著扇子趴在欄桿上,當著這么多人面前鬧得這么難看,沒有一點羞恥或委屈的神色,一副享受勝利果實的樣子。 “散了散了,”她還朝底下對她嚼舌根的男男女女擺擺手:“結束啦,亮燈了嘿?!?/br> 她指電影結束了,影院亮燈。 “把瓜子皮兒帶走啊,”她眼亮:“掃地馮奶奶怪不容易?!?/br> 小白沒有散,他聽得很明白,也看得出來,阿姨對小姑娘的房客男方有興趣,房客搬走,她惱羞成怒,倒打一耙。 他覺得大部分人聽得比他全,都應該支持那個堂堂正正的小姑娘。 可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都在說那個小姑娘得理不饒人,嘴皮子了得,沒媽教,就是不能跟人民教師比素質。 再說了,她屋子里一堆男人是事實,這么大個姑娘不知道避嫌,不知道害臊,人家住對面樓的,肯定不是空xue來風。 真丟人。 要是我女兒,我把她的嘴撕爛,你看她罵人那個樣子。 一天到晚穿個裙子,不知羞恥,不檢點。 等這些人散了,小白再往上看,她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了,這里戶型大,走廊兩人高,她在二樓,走廊底下的支柱有點銹了,她走廊上還養了一排鮮亮的小蔥。 他走上樓,樓梯是鐵的,綠漆掉的差不多了。 小姑娘睜開眼睛,朝他笑了笑,問:“干嘛來的?” 小白說:“《治安處罰法》規定,公然侮辱他人可以罰款或拘留?!?/br> 小姑娘一聽錢,急眼了:“我沒侮辱她呀!” 小白說:“她侮辱你?!?/br> 小姑娘倒是愣了愣,搖著扇子,傻不愣登地看著他。 她問:“公安大學的?” 小白說:“不是?!?/br> “江理工[ 江堯理工大學 全國數一數二的理工大學 江堯市最高學府]?社會實踐???” “不是,我就是……” 她明白了:“六中[ 江堯六中馬戲區旁邊的中學 高中生所在的學校]的,文科生吧?哎呀,這不是一回事兒,別讀書讀傻了行不行,走走走,煩人?!?/br> 她完全不在乎,白警官看看她旁邊的家門,看看周圍的地形,想起自己的臥底任務。 他假裝問:“你是房東?” “嗯?!?/br> “我租房子?!?/br> “哎呦,”女房東這才樂了,爬起來,饒有趣味地打量他,說:“你是男人呀?!?/br> 小白說:“男人不能租?” “你剛剛在下面聽沒聽見?”女房東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家都盯著吶,住進來等于跟我有染,住不???” 小白覺得這句話很豪邁,有點歃血為盟的意思。 他點點頭:“住?!?/br> 女房東說:“他們說有染,但是沒染,房租還得照常交,長得帥也沒用,我屋子里一個比一個帥。我可以幫你拉客,但是不能不交錢?!?/br> 她有板有眼的,小白聽得老臉,不,小臉一紅。 小白在警隊就是警花,沒少被調戲,但是這小丫頭開黃腔開得一本正經,實在是有點招架不住。 小白硬著頭皮接話:“不用拉客,我交錢?!?/br> 女房東說:“只有單間,包水電,一千二,隔壁樓雖然小,但是整套只要一千,再往前還有一戶,整套八百,你自己想想,想好了我開門帶你看房子?!?/br> 小白說:“開吧?!?/br> 他就這樣住在了女房東這里,開始了自己的臥底之路。 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 江堯隔夜飯,馬戲霸王花。 被女房東發現自己的身份,是個意外。 小白的偽裝身份是攝影師,住進馬戲區是為了尋找江堯市的靈魂。 在市井人堆里,一般人都會覺得說這種批話的是神經病,加上先入為主的“搞藝術”的身份,即使他行為有異,大家通常也會以“他本來就是神經病”而不做他想。 他住在二樓,走廊那邊是女房東,隔壁是一個高中學生,高中生樓下是個富二代,正樓下是個寫書的,有時候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 他的身份隱藏得滴水不漏,馬戲區的確很亂,什么人都有,民工、開店的、上班要坐一個小時公交車的畢業生,甚至還是江堯市小有名氣的紅燈區,一到晚上,前面那條巷子就柳綠桃紅。 白警官深覺任重道遠。 女房東起初也不知道他是警察,每天攝影師攝影師的喊他,這樣正合他意,他到處拍照的行為沒有引起任何懷疑。新興城市的老城區,原本也有很多藝術系的大學生來這里采風,樓下范大爺都要成馬戲區導游了,小白經常跟范大爺一邊打牌一邊聊天,力爭把這一塊摸得八九不離十。 也許就是太順利,他有點掉了警惕性,某一天出去打牌的時候神清氣爽,一回來,女房東坐在沙發上,如臨大敵地看著他。 小白馬上就覺得出事了,先不說話。 女房東看著他,說:“你手機忘帶了?!?/br> 小白一看,果然就在茶幾上,一直隨身帶著,自己出門前給范大爺揣水果,忘記裝進口袋里。 那是工作用的手機。 小白已經想好說辭,平靜地說:“嗯?!?/br> 女房東心一橫,直接問:“你是不是逃犯?” 小白說:“嗯?” 女房東站起來,孤注一擲似的,攥著拳,道:“你手機剛剛響了,那個人問你,什么時候回局子,他不想親自來找你?!?/br> 小白覺得她這幅臉色蒼白的樣子有點可愛,問:“那你報警了?” 沒想到女房東極其莊嚴地搖了搖頭。 “小白,”她嘴唇顫抖著:“你快走吧。我沒跟他們說,你現在走了,我就說我不想你住了。你要是想換個城市重新做人,我可以給你錢,你放心,我沒跟他們任何人說,現在跑,什么事都沒有?!?/br> 她平時什么小事都會和家里人說,收留了一個逃犯,一個女房東,這算天大的事了,卻沒說。 小白有點愣,看著她,半晌,故意板著臉走過去,他犯罪學成績很好,他知道他現在的神態一定非常嚇人,女房東果然被嚇得不輕,連連后退,臉更白了。 他故意問,現在他們都不在家,你不怕我殺人滅口? 女房東嚇得鼻涕都要流出來了。 “小白,”她傻了半晌,仍然顫顫巍巍地說:“你快走吧?!?/br> “你遇見逃犯,不報警?” 女房東說:“我遇見過逃犯,有些時候他們也是迫不得己的?!?/br> “胡說八道,”白警官說:“沒有罪犯是無辜的?!?/br> “有的,”她腦子可能嚇短路了,跟他聊起天來:“我遇見的那個,是收了錢替別人坐牢的,說好坐一年,剛出來,那個人又犯事了,他不跑,就要把他加到八年。是跑,身份證都不能用,跑,跑過了兩個省,用腳跑?!?/br> 白警官問:“哪里的事?” “前幾年路過馬戲區的一個人,現在不知道在哪里,我給了他幾百塊錢,叫他跑到西北去?!?/br> “你應該報警?!?/br> 他說完就知道自己這句話沒意義,在范大爺的牌桌講壇上,他就知道了馬戲區的居民對警察信任度有多低,他們寧愿以惡制惡,或者花錢消災,再沒法子一點,打落牙齒和血吞,也不會去找警察。 范大爺說:“理兒就是這么個理兒,派出所只有上戶口時有點用。當官的都是給當官的辦事的,警察局就不是給咱老百姓開的?!?/br> 牌桌上的大爺們紛紛同意。 他雖然是特警,范大爺說的是民警,歸根到底是一家,聽不下去,然而他還不能反駁,因為牌桌上的大爺一邊應和,一邊就咬著煙嘴舉了一大堆例子,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馬戲區片警就沒干過一件好事。 被譽為警校之光的小白,就這么一句一句地聽著。 馬戲區人情比法大,江堯市粉飾太平天下第一。 女房東說:“要是報警了,等有錢人被抓進去,肯定會找人往死里收拾他的!” 小白愣了一下,說:“你覺得警察會抓那家有錢的?” 女房東詫異地看著他,像是聽見什么奇聞異事。 她難以置信地道:“當然了,那可是警察啊?!?/br> 小白心里的自豪感和正義感油然而生,除了第一天進警校,只有第一天戴紅領巾時他才產生過這樣強烈的觸動。 他望著小夏,一時忘了說話。 “其實,”小白伸手拿回手機,鄭重地說:“我就是警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