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余非的這一連串咳得驚天動地的,魏秋歲手上沒有水給他灌幾口,難得露出一些不知所措的神情,這會有點光,估計都要看見對方臉都咳紅了。 他手在余非背上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放在上去給他順了順,繼續道:“我爭取了些時間,但難保你不會作為嫌疑人被再次提審,我們只有一個晚上時間給你洗清嫌疑?!?/br> 余非大力咳了一下,終于把氣兒給咳順了。 “……他可能沒、可能沒死啊?!庇喾强韧瓯е^,尾音都破了,“臥槽了?!?/br> 魏秋歲無語:“……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br> “聽聽聽?!庇喾鞘忠粨],“繼續繼續,洗清嫌疑,好啊走啊,給我洗?!?/br> “初步尸檢后劉友霖那具尸體檢測到大量濃硫酸導致面部創毀嚴重,除了面部,還有手臂處和腳踝處,兇手刻意想掩藏的是他的臉和指紋,但手法其實并不高明?!蔽呵餁q說,“或者說故意顯露得不高明?!?/br> “他的父母至今還未聯系上,你作為和他最親近的人之一,我需要你提供一些線索,你……” 魏秋歲感覺到余非一陣漫長的沉默后,猝不及防地吸了下鼻子。 “……”魏秋歲還想繼續給他分析案情,聽見這響亮的一聲之后,沒出口的話就變成了,“你……哭了?” “哭你妹?!庇喾橇R了一句,濃重的鼻音好像出賣了他,“我是激動?!?/br> “……”魏秋歲微微張了張嘴,“……那你,平復一下?!?/br> 兩人坐在小巷后面,八點十分之后,住校學生晚自習剛剛開始,整個校園會有兩個小時的寂靜時間。魏秋歲抬手看了一眼表:“還有五分鐘?!?/br> 還有五分鐘的時間,照理由來說,兩個人似乎可以用著這點時間說些案情相關的事情,魏秋歲回到局里之后,十多個小時后帶著滿腹的疑問才又回到他面前,他放任一個犯罪嫌疑人在現場等了十多個小時,似乎也是拿著自己的職業道德和信任在打賭。 但是對這五分鐘的談話,他們二人都心照不宣沒有起頭。 直到余非用后背靠著柱子,緩緩開口卻說了句無關案情的閑聊:“我畢業之后就在這里做體育老師了?!?/br> “嗯,我聽舒蒙說起過?!蔽呵餁q雙手交疊,拇指輕輕搓著,“挺好的?!?/br> 余非挑挑眉毛:“???他啊,他自從……嗯,好些年不理我了,還惦記我呢?” 魏秋歲應了一聲,手指還是輕輕搓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非看看他笑了笑:“其實我從警校畢業到最后一刻都以為我能當個警察的?!?/br> “……”魏秋歲抬眼,臉上沒什么表情,“老師不錯,穩定?!?/br> “是啊,還閑?!庇喾前咽謮|在腦后,“我的課基本全被其他老師占了,每天閑得呀。就這么閑啊閑得閑了三年……反正是把學校里那些理論知識都還給老師了,格斗技能只用來抓過一次小偷……” 魏秋歲松了松肩膀,就聽余非繼續說:“但我如果我現在是個警察,也不用跟這偷偷摸摸的了,還得光明正大地還他個公道?!?/br> 哪兒有那么多如果。 余非感覺魏秋歲想說什么,但馬上打斷了他,指了指自己沒有表的手腕:“閑聊結束,八點十分了?!?/br> 魏秋歲拍拍衣服站起來,抬眼看了看那柵欄。攔著普通的人綽綽有余,但是對他們兩個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余非對他做了個“請”的動作,魏秋歲把外套脫了,穿著里面一件高領毛衫,一手抓著欄桿,一手抓著旁邊的樹。 手上發力,身手敏捷地躍到了旁邊的樹杈上,他腳下好似有個彈簧,像武俠小說里的俠客一樣漫不經心地翻過,然后翻墻落地的時候,魏秋歲臉上還是四平八穩的表情。 然后他垂眼看了看這頭的余非,似乎在等他也翻進來。 余非手抓著柵欄,對他比了個拇指,把他的外套塞給他:“魏警官身手不錯?!?/br> “……你進來吧?!蔽呵餁q說。 “我是要進來,但是我為什么要翻墻……?” “……你怎么進來?”魏秋歲眉頭微微皺了皺。 “走正門??!” “……” 余非攏著自己的毛絨帽子大外套大搖大擺從正門進來之后,保安大爺還坐在審訊室里看了他一眼,探出頭來:“余老師!這么晚才來學校???” “警察問話呢?!庇喾沁b遙喊了一聲,“現在才放我?!?/br> “哎喲,你也是辛苦了,你那學生,真死啦?” 余非勾了勾嘴:“大概吧?!?/br> 保安對他搖搖手:“老張早上發現那尸體嚇的不輕,請了兩天假,我現在是白班夜班倒都不倒啊?!?/br> “那你辛苦了啊,來?!庇喾菑亩道锩烁鶡熃o他遞過去,保安大大方方拿著別在了耳邊。余非指指里面:“晚上你也別去那邊巡邏了,那邊都有警察叔叔看著呢,不會有事兒的,現在去多嚇人啊?!?/br> “是是是是……”保安連聲應著,“雖然是個學生,但是我這心里吧,還是膈應……” 余非拍了一把他的后背:“晚上還要下雪,凍死啦,你趕緊進去吧?!?/br> 告別了保安,余非把手上的煙盒往上拋了一圈,又穩穩接到手里。 把心里那股橫沖直撞的郁結怒氣壓了下去,他搓揉了一把臉,從他熟悉的校園橫穿而過,期間還躲了兩個迎面而來的警察。 面前是那棟廢棄的宿舍大樓,余非順眼看過去,看見那邊樓下站著的魏秋歲。 魏秋歲背影挺拔修長,在路燈昏暗微弱的光下鍍著一層金色。余非曾經也不是沒有暗暗想過,自己萬一再遇見魏秋歲時候兩個人是個什么樣子。 反正不會是在一個廢棄的大樓前,為一具和他相關的命案傷神費腦的。 他和魏秋歲曾經是一對同性情侶。 距離他和魏秋歲第一次見面已經九年了,距離他們分手已經三年了。分手時他剛準備從警校畢業,如今已經在白津中學當了三年的體育老師。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和魏秋歲說,但是現在似乎還不行。他們現在的身份微妙,都不是去追憶往昔和質問緣由的好時候。 他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向著魏秋歲走過去。 畢竟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魏秋歲把警隊的人支開了,也只是支到了建筑背面而已。宿舍的樓層很高,但是廢棄之后,電梯也不開了,樓面都是斷電狀態。 魏秋歲看見余非走過來,自己抬起警戒線走進去,進去之后轉身,給余非也抬著,余非貓著身子跟著進去。 “這棟樓是什么時候廢棄的?”魏秋歲問。 “兩年前,也是有學生從樓上墜落,那次沒有死,但是他的腿部終生殘疾。之后因為消防問題直接封樓了?!?/br> “兩年前……”魏秋歲和余非已經走入了樓道內部,他們倆一人一個便攜式手電筒,魏秋歲若有所思地往前走著,“兩年前的那個學生呢?” “休學了?!庇喾怯檬稚攘松戎車膲m土,“那年他高一……” 魏秋歲和余非邊說著話邊上樓,余非走到六樓的時候,扶著墻喘了口氣,“嘶”了一聲。 魏秋歲卻步伐穩健地又比他上得高了點,回頭看著他:“累了?” “……”余非手扶著腰,舔了舔嘴唇,“岔氣了?!?/br> “休息兩分鐘?!蔽呵餁q站定了身子,又轉過來,“你體力太差了?!?/br> “我就是個閑得沒事兒的體育老師,又不天天運動?!庇喾呛袅丝跉?,“劉友霖的身材很弱雞,他走十樓和我一樣要命,背人背上來扔下去太多此一舉,自己上來的話又是什么值得讓他覺得需要半夜三更上來?!?/br> 魏秋歲垂著眼看他,半晌道:“休息完了嗎?走吧?!?/br> 余非嘖了一聲,快步跟上去,還不忘嘴碎一句,“也是老當益壯了你?!?/br> “……”魏秋歲瞇著眼回頭看了他一眼,“二十歲的還沒三十歲的體力好,自己不想想原因?” 余非翻了個白眼:“你體力好不好關我……” 他說了一半剎住了嘴。 你體力好不好關我什么事啊。 余非腦中忽然出現了非常不合時宜的一幕,還尚且二十來歲的魏秋歲的年輕rou體在他的眼前,掛滿了汗珠起起伏伏,還帶著些許胡渣的下巴,他似乎抬手就能摸到。樓道里還有因為爬樓時,氣息不穩的喘氣聲音,剛才沒想到什么,這會他忽然覺得那聲音格外地…… 他嚇得晃了晃腦袋,馬上把這種感覺從腦內清除,并且心虛地吞了口口水。 好在樓道里的黑暗氣氛根本不會讓空氣中橫生什么曖昧的情愫,魏秋歲雖然放慢了腳步,嘴上問的話卻依然是沒有感情的起伏:“你和劉友霖的關系是怎么建立起來的?” “他高二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承擔不了撫養的費用,當時我們學校搞捐款,他在那次之后來辦公室找我,說想之后考體育類目的大專。一來二去就熟悉了,我和他是師生關系,也存在一些助養關系。他高二之后的學費一直都是我承擔的?!?/br> 魏秋歲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為什么?” “沒別的,就是覺得他可憐?!庇喾钦f,“這種小孩兒不多加管教難保不會長歪?” 魏秋歲閉了閉眼,心里有些微微的波動。余非的家庭幸福,父母都是教師,并且過分溺愛,而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自己,在初中時候母親去世后,父親也不加以管教,他一直在親戚家長大,在很小的時候魏秋歲就明白凡事都要靠自己的道理。 余非是不是在那小孩身上想起自己,這樣的話他不好意思開口問,似乎也沒有必要去問,但潛意識里總有那么一星半點兒的期待。 他用手電筒照了一下樓梯上那歪歪斜斜的“9”字樓道標示,繼續道:“老師同學們都說,他是個性格孤僻的人,只和你關系不錯?!?/br> “不能說關系不錯,他在學校發生的事情也不會和我多說。我們多數時候還是像老師和學生那么交流而已,啊,他說自己家里的事情可能比學校還多一些……”余非說,“你也知道,這樣的學生,或多或少會有一道心里防線,我是他的老師或者說家長,他不可能對我完全敞開心扉的?!?/br> 余非順勢抬眼看了一眼魏秋歲,正好對上對方的目光,兩道視線在昏暗的樓道里猝不及防地碰撞了一下。 他笑笑:“所以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的好嗎?魏警官,魏ir……啊,警察同志我真的好累,我們到了嗎?” 魏秋歲收回視線,推開了頂樓的門:“到了?!?/br> 平臺被拉了警戒線,白天的時候刑偵隊的人已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摸索了個遍,但魏秋歲一直待在警局里等尸檢報告外加整合疑點,而海邊那一處因為地形原因,所有的事情都還在停滯不前。 “其實你也不存在給我洗清嫌疑什么的?!庇喾窃谂赃呌朴频卣f,“你打心眼兒里是相信我的,又需要洗清什么啊,你就是覺得多個腦子好使的幫手而已?!?/br> “我是在幫你?!蔽呵餁q用手電筒掃著地面,“看你開始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是不是要等案子結果出來,你才能大方哭一場不憋著了?!?/br> 余非雙眼一睜:“誰要哭?” 魏秋歲沒搭理他,還是在一直往前走。 “我告訴你魏警官,我不愛哭,你不能用三年前的偏見看我,以前愛哭我現在也愛哭嗎,我告訴你,哎……我擦……喂!” 無視了余非的絮絮叨叨,魏秋歲已經走到了樓頂的邊緣,他半個身子探出了對于他而言非常低矮的護欄,專注著往樓底下看去,試圖用這個動作感受一下這個樓房的實際高度。 然而剛沒探出多少,身后的人一把把他的胳膊往后拽過去,他轉眼,余非皺著眉頭看他:“你有病啊,叫你聽不見啊,沒看見這護欄很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