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叢蕾給冷千山把襪子搓干凈,對著滿手泡沫,陷入沉思,自己既然要洗它,之前又何苦踩它兩腳增加負擔? 她用力拉扯冷千山的船襪,以期減少它的壽命,讓它松垮,讓它墮落,讓它報廢。明的玩兒不過他,難道背地里使手段她還不會么?叢蕾陰暗地想,你不仁別怪我不義,她把襪子當成冷千山的臉,抓著一通亂揉亂扯,卻低估了自己的力氣,不小心力道一大,襪脖的皮筋“嘣”地一彈,猝然斷開了。 叢蕾:“……” 她死定了。 兩天后冷千山如期前來驗收成果,看見叢蕾偷梁換柱地獻上叢豐的棉襪,冷笑了兩聲。 “你太讓我失望了?!彼f。 冷千山扭頭就走,留下心驚膽戰的叢蕾,那一刻,她甚至寧愿冷千山罵她一頓。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幾天里,她的臥室每天都會多出一件冷千山的東西,品種繁多,五花八門,衣服、背心、褲子、襪子應有盡有,唯一的共同點——它們都是臟的。 她不知道他哪里來這么多臟衣服,有的她見都沒見過,冷千山篤定了叢蕾不敢跟叢豐說,要求叢蕾必須手洗,她洗干凈一件又來一件,不敢偷懶不敢懈怠,因為冷千山的狗鼻子能分辨出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 她每天晚上辛辛苦苦做完作業,還要兢兢業業地給冷千山當洗衣工,應付他的不定期視察。冷千山對于這種懲罰樂此不疲,一直延續到某日,叢蕾發現他的臟衣服從一件變成兩件變成一堆時,終于避無可避地崩潰了。 她要奮起! 人民呵,不愿被奴役的人民! 恩格斯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狗急了還會跳墻,她在冷千山日積月累的奴役下,反抗意識鬼迷心竅地爬上心頭,她也是人,憑什么她要給他做這一切,憑什么她就要無條件地服從他的話,憑什么讓她卑躬屈膝?憑什么? 人一旦開始思考,就會開始行動。 叢蕾將冷千山的臟衣服用大口袋裝起來,下定決心,這次不管他再怎么威脅自己,她都要反抗到底,絕不妥協。 為了怕自己消氣,她特地用加粗簽字筆寫了一張便簽貼在臺燈上,方便自己能每天看到: “絕對不再受冷千山奴役。謹記!謹記!” 叢蕾做完這一切,安心地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攢滿一籮筐臟衣服通通倒在冷千山頭上,把他嚇得呆若木雞的場景,愉快地笑出了聲。 她看他干凈衣服穿完了怎么辦。 叢蕾到底不如冷千山段位高。 眼見叢蕾這樣明目張膽地挑釁,冷千山卻一反常態,對她不聞不問,像是在考驗她的耐性??愁^的鍘刀遲遲懸而不落,臟衣服依舊在增多,叢蕾只得趁冷千山不在,將他的家伙什打包送回樓上冷家。 冷奶奶老眼昏花,問她手里的塑料袋:“丫頭,這是啥?” 叢蕾咧開嘴:“奶奶,這是我送給冷千山的禮物。我給他放在床底下,您可千萬別告訴他,我想給他一個驚喜?!?/br> “好好……”冷奶奶連聲答道。 叢蕾的奶奶過世得早,留給她的印象已然模糊不清,冷奶奶從小看著她長大,就像她的親奶奶一般對她好,平時有什么好事都會第一時間想到她。叢蕾被冷千山欺負,也曾給冷奶奶告過狀,奈何冷奶奶堅定地相信冷千山品學兼優,認為他們只是青梅竹馬間的小打小鬧,有助于增進彼此感情,總是一邊嘴上安慰她說要揍冷千山,一邊露出慈祥而神秘的微笑。 叢蕾明白自己在白費力氣后,再沒找冷奶奶申過冤。她不是沒想過把冷千山成績單造假的事告訴冷奶奶,但更怕她知道了會傷心,不忍心點穿。 也怕冷千山真的打她。 叢蕾英勇地邁出這一步,斗志昂揚地準備迎接幾天后與冷千山的戰爭,然而她沒猜到的是,冷奶奶擔心她藏在床底下的“禮物”孫子發現不了,冷千山一回家,老人就按捺不住地跟他說了這個“驚喜”。 冷千山拉出那包臟衣服,臉黑如鍋底。 第二天叢蕾上學,照往常一樣拉開書包拉鏈,書沒拿出來,里面先猝不及防地掉出一條冷千山的男士內褲。 那內褲靜靜地躺在教室地上,色彩鮮紅,威風赫赫。 叢蕾呼吸驟停,飛快地撿起內褲塞進書包,心臟急促地跳動,血管漲得快爆炸。幸虧她來得早,無人注意這個角落,要是再遲些被同學們發現,一定覺得她是個猥瑣的變態!叢蕾心有余悸,不敢想那后果,還不如叫人死了算了! 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不知道冷千山什么時候把內褲放進了她的書包。 叢蕾把它壓到書包最底層,一整天都忍受著“書包里裝著冷千山的紅內褲”這件事,惶惶不可終日,唯恐自己被揭穿,真真是如坐針氈。 這樣斗智斗勇一周,冷千山完勝。 制服她,一招即可。 當晚,叢蕾撕下貼在臺燈上的“反抗宣言”,坐在小板凳上認命地給冷千山洗這些天攢下的衣服,目光掠過自己俯身時,疊在肚子上白花花的肥rou。 活得真悲哀。 * “袁瓊之,你好好走!”班主任鄭德說。 袁瓊之“嘖”了一聲,不滿地辯解:“老師,是叢蕾擠我!” 全班嬉鬧。 運動會開幕式需要走方塊,怕什么來什么,叢蕾的站位好巧不巧被安排在袁瓊之身邊,她長得胖,每到拐彎時,總會蹭到袁瓊之,袁瓊之的反應就像是被什么臟東西碰到,一躲叢蕾,整個隊伍就往外歪。 叢蕾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她已經極力繃緊了身子,可是體型不受她控制,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能避免這種情況,也不懂袁瓊之為什么討厭她。 或者她壓根不配被袁瓊之討厭,袁瓊之只是單純地看不上她,看不上到連走都不想和她走在一起。 鄭德批評了袁瓊之幾次,袁瓊之仍是我行我素,鄭德拿她沒辦法,只能將叢蕾調到后面一排,和男生們站在一起。叢蕾如同一只驚弓之鳥,愈發謹小慎微,男生們雖然不會故意針對她,但真要嘲笑起人來,比女生更為刻薄。 “叢蕾,把頭抬起來!”鄭德喊道。 叢蕾不適于被當著眾人的面叫名字,急忙支起腦袋,為了展現莘莘學子活潑的精神風貌,學校將對此進行打分,要求各方塊隊抬頭挺胸、昂首闊步、氣勢如虹。叢蕾不得不被迫糾正自己彎腰駝背的習慣,她挺起胸,裹胸的布緊緊地纏在胸前,勒得人喘不過氣。 這年頭精神風貌也能拿來打分了,叢蕾無不憋屈地想。 漫長的一周過去,在叢蕾把方塊步走到麻木前,總算迎來了校運會開幕典禮。 每年一中開運動會,不管前一天預報是陰是晴,臨了那天,老天爺都會下場雨。學校領導們在升旗臺上檢閱隊伍,有如皇帝在巡視自己的士兵。叢蕾他們班排隊候場,鄭德非常緊張,不斷提醒大家千萬不要忘記口號,出左腳進右腳,先擺右再擺左,務必要神采飛揚全神貫注…… 叢蕾想不通這究竟是為了鍛煉自己還是取悅領導,難道看起來精神抖擻就真的抖擻么,團結口號吼得再大聲,大家就會跟著口號做么,演了這一出,是不是就真的能增加班級凝聚力? 該被欺負的,還是被欺負,該被看不起的,還是被看不起。 在眾目睽睽之下,愛出風頭的自然享受,可叢蕾只能被動地承受一大堆壞處,收獲不了半分愉悅。 陰雨綿綿里,全校人依次走過升旗臺,各個班穿得大同小異,仿佛提前商量好的,看不出任何新意,隔遠了一個二個盡是復制粘貼,叢蕾私以為除非領導們火眼金睛,否則很難從中看出精神方面的細微差別。 到了叢蕾他們班進場,女生們穿著白襯衣、白褲襪和藍色百褶裙,男生則是全套的西裝西褲,一身英倫風格。本來當初班服選定的是運動衛衣衛褲,后來遭到以卓赫和袁瓊之為首的一干人強烈反對,認為運動衫太丑。 他們的抗議聲太大,最后鄭德不顧叢蕾的虔誠祈禱,順從了“民意”。 女生的套裝里沒有叢蕾穿的號,班上不可能單獨給她搞私人定制,鄭德問了叢蕾的意見,反正她站在男生那一排,不如和他們一起穿男裝。 集體總歸需要有人犧牲,為了“班級榮譽感”,叢蕾不敢拒絕,她把寬大的男式校褲套在身上,西褲勒緊她的大屁股,她盡量去忽略空落落的褲.襠,告訴自己,叢蕾,這條褲子你喜歡的。 你必須喜歡。 你要有自知之明。 可當男生們和她開玩笑說“叢蕾,你干脆變性得了”時,她還是屈辱得無處藏身。 楚雀舉著班牌走在最前方,背影婀娜多姿,旁邊的裴奕清俊非凡??胺Q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叢蕾艷羨地注視著他們,一心將所有美好的詞匯往他們身上堆。 而她灰撲撲地站在一堆五大三粗的男生中間,僵直地邁著正步,像落入煤灰里的一粒豌豆,如此慘淡,如此晦暗,如此上不得臺面。 “團結拼搏,永創輝煌! ” 全班路過升旗臺,扯著嗓子拼命嘶喊,口號聲振聾發聵,叢蕾在人群里渾水摸魚。 “勇爭第一,共創佳績!” 他們來到塑膠跑道外側,叢蕾看見叢豐和張叔穿著制服站在不遠處,叢豐跟張叔指了指他們的班牌,兩人背著手細細找了半天,一頭霧水,看樣子沒找到她在哪兒。 連親生父親的眼里都裝不下她。 叢蕾苦笑。 等到隊伍即將走過,叢豐才尋見穿著男裝的叢蕾,他什么表情也沒有,倒是張叔笑吟吟地朝叢蕾比了個大拇指。叢蕾勉強扯了扯嘴角,撇過頭佯裝專心地望向前方。 沒有人注意他們短暫的互動,班里同學只當自己走得好,連保安都在夸他們。 開幕式的方塊隊表演完,正式進入運動會的比賽。 叢蕾換好運動服,趁著沒輪到自己的項目,藏在嘈雜的人群里看裴奕跑步,他穿了一身耐克的專業運動裝備,黑色緊身褲包著他的小腿,跑起來好似一頭迅猛的獵豹,身姿矯健而優美。 裴奕在初中部是個引人矚目的人物,女生們拿出手機對著他拍個不停,叢蕾也想像別人那樣為他加油助威,可就是發不出聲音。裴奕一馬當先,沖向終點的那一秒,整個跑道沸騰了,大家都在為他歡呼吶喊。袁瓊之守在終點處,快步跑上前給他遞水喝。 叢蕾跟著激動地捏緊拳頭,旁邊有人擠了她兩下,她不喜歡和人挨得太近,離開喧嚷的跑道,來到扔鉛球的賽區,默然等待比賽開始,她今天除了鉛球,還有拔河和標槍兩個項目。 毫無懸念的,叢蕾順利進入決賽。 如同看了開頭就能猜到結尾的泡沫劇,叢蕾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晉級的欣喜,因為無人期待,無人歡呼,唯一能發光發熱的時候,找不到半個觀眾。 熱鬧是他們的,她什么也沒有?!咀ⅰ?/br> 只能再次感嘆自己的確長了一身得天獨厚的肥rou。 最后一個項目是拔河,叢蕾作為主力隊員,力拔山兮氣蓋世,不等她拿出吃奶的勁兒隊伍就贏了,大家一窩蜂跳起來,開心地相互擊掌,叢蕾孤零零地站在最后,體育委員挨個兒過來擁抱慶祝,等擁抱到叢蕾時,體委看見她滿身的汗,伸出來的手又縮回去,改成在她肩膀上一拍:“叢蕾,可以的!” 叢蕾配合地掛出一個笑。 眾人逐漸散去,她蹲下身重新將鞋帶系好,剛才她的鞋子被前面的女生踩了兩腳,鞋面上全是灰,就在叢蕾認真擦鞋時,腹部遽然一陣抽疼。 這不是今天第一次痛了,但叢蕾先前以為是拔河的麻繩勒得太緊,并沒有當回事??蛇@疼痛非但不見緩解,反而越來越往小腹集中,竟像是月經期間的墜痛。 叢蕾心里一跳,覺得不太可能,她在這方面一貫謹慎,最近不是她來月經的日子,況且平時她也不怎么痛經。叢蕾單腳支撐不住肥碩的上身,身體東搖西晃,汗流浹背,她慢慢扶著膝蓋站起來,腦袋登時發昏,甚至有點想吐。 卓赫路過推她一把:“喂,胖子!擋著我了?!?/br> 叢蕾一個重心不穩,狼狽地被他推倒在地,劉海凌亂地貼在額前。卓赫看看手掌,他根本沒用力,認為這個肥婆是在碰自己的瓷,說道:“你裝什么裝!” 叢蕾手撐在地上,聲音細如蚊吶:“不好意思?!?/br> “算了?!弊亢諗[擺手,揚長而去。 腹部的痛意愈演愈烈,叢蕾艱難地爬起來。裴奕跳完高路過,留意到在地上笨拙蠕動的叢蕾,朝她伸出手:“沒事吧?” 叢蕾窘迫地抬頭仰望他,裴奕身后的天空遼遠廣闊,他面對她,身影鑲著銀邊,輪廓光芒萬丈,宛若童話故事里圣潔的王子。 ※※※※※※※※※※※※※※※※※※※※ 【注】朱自清《荷塘月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禿頂貞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舟舟、26700375 2瓶;禿頂貞子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