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意初至,云市接連下了幾天的雨,傍晚的天色是昏沉沉的暗。 現下正值一中放學時間,cao場上笑語喧嘩?;@球被砸在地面上砰砰作響,男孩們正是精力過剩的年紀,只著背心也抵不住大汗淋漓,看上去都嫌燥得慌。 叢蕾對著窗外發呆,后肩突然被人一拍。 “叢蕾,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掃下地?”楚雀輕飄飄地掂著一只掃把,在教室地上胡亂戳了兩下,便極自然地遞到她旁邊,“我mama打電話給我,讓我早點回家?!?/br> 楚雀的額頭光潔而飽滿,馬尾辮梢滑落到頸側,俏生生的一雙眸子望著叢蕾。叢蕾一手扒在窗階上,另一只手正在機械而緩慢地抹窗戶,撅著個碩大的屁股,是個滑稽的姿勢。她被楚雀拍得一抖,剛聽清她說什么,楚雀已背著她的粉色耐克書包走了,于是叢蕾那個“好”字就這樣卡在了喉嚨里。她盯著楚雀的背影,苗條的身段藏在白棉裙里,叫人看直了眼。 上次課代表去辦公室交作業時無意間聽見老師感嘆,說老天爺到底不公平,有些小孩生來就是連后腦勺都比一般人長得美。這話傳回班里,更奠定了楚雀至高無上的?;ǖ匚?。 既然至高無上,便由不得叢蕾拒絕。 直到楚雀消失在教室門口,叢蕾才回頭繼續擦玻璃,公共抹布破破爛爛,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湊近了還能嗅到一股餿味。 和她現在的表情一樣。 今天輪到他們小組做衛生值日,班里誰都知道叢蕾最好說話,于是那些聲音此起彼伏—— “叢蕾,能不能幫我搬下椅子?”“叢蕾,我忙著去補課,你順便把我這邊的玻璃也抹了吧?”“叢蕾,黑板擦一擦?!?/br> “叢蕾……” “叢蕾……” 對于這些要求,叢蕾總會一一應下,每逢值日她總是最晚回家的那個,最初楚雀讓她做事時還有些不好意思,會編些拙劣的借口,后來見叢蕾沒反應,連借口也懶得說了。 當然,事后她也能獲得楚雀短暫的善待,比如笑瞇瞇地對她說上一句:“叢蕾,你人真好?!?/br> 叢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慢吞吞放下抹布,先給楚雀掃地,同桌黎晶晶的拖布跟在她的掃把后唰唰擺動如游蛇,細悄悄地對叢蕾說道:“你都做多少活了,別人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這么下去累死了都!” 叢蕾沒吭聲,但黎晶晶知道她能聽見,她又以一種相當老練的語氣勸叢蕾:“我下午才在《讀者》上看到一篇文章,人,要學會說‘不’!” “晶晶,你在拖地啊,”有人不合時宜地打斷了黎晶晶的教導,“能不能順手把我這邊也拖了?” 黎晶晶:“……” 兩秒后,她勉為其難地應道:“好?!?/br> 叢蕾一下笑了,黎晶晶頂著個又大又厚的圓眼鏡瞪她一眼,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唉,難兄難弟?!?/br> 不過黎晶晶終歸沒有叢蕾那么好說話,善于用臉色隱晦地表達自己的不滿,所以走得也比叢蕾早得多,眼見班里的同學陸陸續續都走光了,叢蕾才拿起抹布大刀闊斧地動起來。 她是典型的不耐熱體質,動作一大就容易出汗,一出汗身上就有股子說不出的味兒,像是過了期的大發糕,平日緩慢的動作配上那肥碩的身軀,讓她看上去笨拙而遲鈍,仿佛智力方面有所欠缺。叢蕾自己也清楚,但她寧愿因為“笨”而被人嫌棄,也不愿意因為“臭”而被嘲笑。每次同學們在背后不乏惡意地挖苦那些有狐臭腳臭的人時,都令她感到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會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叢蕾用力擦著玻璃,她對干活談不上太大的意見,只獨獨最討厭擦窗戶,擦窗戶時她需要把手抬得高高的,這讓她對自己的腋下有種濃重的羞恥感。叢蕾沒有狐臭,可她出的汗總是倔強地堆積在腋窩里,一抬手,那股發酸的異味就無孔不入地往她鼻孔里躥,躥得她頭昏眼花,恨不得立刻喪失嗅覺。這種羞慚使她的行為總是畏畏縮縮的,好像腋下藏著個什么見不得人的寶貝。 還好如今教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叢蕾幾乎是很自由地在干活了,她做事專注固執,有點強迫癥,玻璃接縫旁一處污漬太高,她夠不著,極力伸直了手又蹦又跳,頸側冒出微微的汗意,一副不擦干凈勢不罷休的架勢。 就在叢蕾孜孜不倦地與臟污作斗爭之際,一只大手忽然從天而降,接著她手上的抹布一空,叢蕾駭了一跳,背過身看去—— 裴奕的腦袋赫然在自己正上方。 叢蕾目瞪口呆,含混地從喉嚨發出一聲:“呃……?” 裴奕朝她笑笑:“怎么還不回家?” 他不是剛才還在打籃球嗎? “……”叢蕾猛地一低頭,慌慌張張往后退:“馬上走了?!?/br> 裴奕是他們班班長,她明明看見他給劉全才講完錯題后就去了球場,怎么會出現在教室里…… 裴奕見她避之唯恐不及,以為是自己運動后的汗味讓叢蕾感到不適,也離遠了兩步,解釋道:“抱歉,我才打完球?!?/br> “嗯?……哦,沒、沒事?!眳怖傥⒉豢刹斓匦崃诵嶂車目諝?,分明只有裴奕身上清淡的氣息,哪里有什么異味,倒是她自己更可鄙些。 她和裴奕隔了快一米,叢蕾不由慶幸天氣轉涼,長袖校服阻隔了自己腋下那塊罪惡之源,卻又莫名滋生出強烈的恐慌,害怕是自己安慰自己,畢竟習慣了臭味的人常常聞不出自己在發臭。 叢蕾全身防備,裴奕略感尷尬,又退了一步,說道:“我英語作業忘記拿了,半路才想起來?!?/br> “哦……哦?!眳怖兕┑脚徂仁种械哪ú?,訥訥地說,“這抹布挺臟的,你還是去洗個手吧?!?/br> 裴奕卻問:“你還剩幾扇窗戶?” “最后兩扇了?!?/br> 裴奕道:“那你先走吧,天快黑了,剩下的我來擦?!?/br> 面對他的好意,叢蕾卻受了極大的驚嚇,想也不想就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她很想搶走抹布,偏偏不敢靠近裴奕,這一躊躇間,裴奕已經繞過她動起手來。叢蕾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說點什么感謝的話,卻不知要如何開口,怕自己話多了招人煩,只能在一旁扮演木頭人。 裴奕的手臂舒展有力,仰頭時脖頸有一個凸顯的喉結,下巴的弧線也很溫潤,他雖然身為班長,但叢蕾和他這么說話,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 叢蕾頓時打了個激靈,意識到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竟敢明目張膽地盯著裴奕看,她忙撇開頭,時間在等候中好似過了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一兩分鐘而已,直到裴奕告訴她擦干凈了,叢蕾才搶過那張發餿的抹布:“我、我去洗一下?!?/br> 她想要快點離開教室,又不敢跑,否則渾身的rou都會不由自主地興奮地顫抖,叢蕾不愿朝裴奕過度展示自己那身肥rou,誰想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叢蕾心驚rou跳,回頭干巴巴地問道:“還有什么事?” 裴奕愣了愣,無奈地把手一攤:“我也要去水池洗手?!?/br> 叢蕾霎時間臉漲得通紅:“哦……哦!” 裴奕離開時,叢蕾還在搓抹布,若不是看慣了她磨磨蹭蹭的樣子,大概還讓人以為她在故意拖時間,裴奕提醒道:“叢蕾,下次別再待這么晚了,回家不安全?!?/br> 叢蕾一聽這話,手上的抹布差點滑出去,在大腦思考前,她已經習慣性地說出了那個字:“好?!?/br> 然而裴奕和楚雀一樣,不等她回答就走了,似乎只是盡到自己作為班長的責任,至于叢蕾為什么會待到這么晚,他不關心,也沒有更多的興趣去了解。 更別說她會因他這話受到怎樣的震撼。 正常。叢蕾想。 這十分鐘的心情像是在坐過山車,她連擦兩道護手霜,終于祛掉了抹布那股經年的餿味。這可能是叢蕾唯一稱得上精致的習慣了。瑟瑟秋風刮過,她縮得像個rou團,出校門時,叢蕾往保衛室看了一眼,里面只有張叔在坐著喝茶。 叢蕾趁張叔沒注意到她,省得打招呼,趕緊低著頭走了。 裴奕叫她早點回家是有原因的。 每到周五放學,學校外總會聚著些一看就不是善類的人,一中雖然是省里首批掛牌的重點中學之一,但擋不住中二期青少年們蠢蠢欲動的叛逆心,平時沒空找茬的一到了周五,各自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好像一周結束,不把看不順眼的人打一頓,下周就沒法兒活了一樣。不知是哪位智者創建的這個傳統,總之歷史十分悠久,因此周五又被各大中學的學生稱為“清算日”,是名副其實的“黑色星期五”。 便利店門口照常聚著一撥人,為了壯大己方聲勢,許多找茬的喜歡喊外校的混子來幫忙。不良少年們叼著煙,嘻嘻哈哈地聊天,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都開滿了花趕趟兒,一眼望去很有種過年的喜慶?!咀ⅰ?/br> 叢蕾為自己絕妙的聯想暗自得意,外表卻仍縮頭縮腦,實在沒有半分英雄氣概,她人慫,最怕招惹到這類人,黎晶晶跟她說過,隔壁班的男生因為多看了他們一眼,這些流氓就覺得他存心挑釁,當場將他暴打一頓。 神經兮兮的。 還好他們不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胖妞,叢蕾活到現在最拿手的生存技能就是當隱形人。然而就在叢蕾伏小作低經過時,驟然聽見有人一聲暴喝—— “cao!卓赫那個王八羔子再不出來,老子今天非得進去揪他不可!” 那人聲音如雷貫耳,叢蕾被吼得一顫,下意識往那邊瞅了瞅,其中一個男生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直突突地回望向她。他吊兒郎當地倚著墻,肩寬腿長,黑色夾克敞著,頭發被捋到額后扎起來,頭皮兩側鏟青,輪廓極為堅.挺瘦削,在一堆花枝招展的拖把頭里格外突兀,是個很上檔次的殺馬特。 男生的目光遠遠停留在叢蕾身上,眉頭緊蹙,威懾力十足,叢蕾悔不當初,自欺欺人地向蒼天祈求他是個睜眼瞎,飛快地邁著兩條象腿逃離這窩妖魔鬼怪。 幸而此人沒注意她太久,只是叼著煙對暴躁男說:“一中這么大,要找到什么時候?等著吧,不信他今天能在這兒過夜……” 剩下的話叢蕾就聽不清了。 叢蕾有驚無險地回到家,熱好剩菜獨自吃了,打開書包開始做作業,她一心撲在學習上,絲毫不敢松懈,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是她的保命符,是她唯一能證明自己并不那么笨,能讓別人高看她兩分的證據——畢竟叢蕾很清楚,一個蠢笨的、孤僻的、陰郁的胖子會有什么下場。 她沒什么奢求,只想當一個平凡的無名氏,最好任何好事壞事都別想起她。 叢蕾心浮氣躁地做完英語填空,今天的她一直進入不了學習狀態。腦子里亂哄哄的,一會兒想自己對著裴奕話都說不連貫,他一定覺得她笨頭笨腦,一會兒又痛恨自己為什么非得把窗戶擦干凈,反正也沒幾個人會看出來,可笑裴奕去洗手,她竟然自作多情地問裴奕有什么事…… 叢蕾把頭往桌上重重一磕,恨不能以死謝罪,卻又在罪孽中反復咂摸起裴奕走前對她的叮囑,太不可思議了,這一定是個夢…… “??!”叢蕾懊惱地捂住嘴巴,她居然忘了對裴奕道謝! 得,又記一宗罪。 散亂的拍門聲暫時止住了她的浮想聯翩,叢蕾一看掛鐘才八點,她爸叢豐打過招呼,說今晚要和以前的同事喝點小酒,應該不會這么早回來,她疑惑地問:“誰???” 敲門的人不耐煩:“還能是誰!” 叢蕾不情不愿地把門打開個縫,那人推開她,長腿一跨,脫下黑色夾克往沙發上一扔,直奔進她家廁所,衛生間的門被砸出巨響。 竟是先前那個鶴立雞群的殺馬特。 叢蕾氣惱地叫道:“冷千山!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能不能輕點關門,我家的門遲早有一天被你砸壞!你怎么不去自己家里拉!” 她一掃學校里的窩囊樣,十分不客氣,冷千山不以為然,聲音隔著門傳過來:“我奶打麻將,我忘戴鑰匙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是咱們這種關系,你以為我會便宜你?” 叢蕾還想說話,冷千山又道:“別杵在門口,你還想聽交響樂怎么的?” 叢蕾翻了個白眼,回到客廳把作業收好,半晌后姓冷的才罵罵咧咧地走出來:“靠,白蹲一場,拉了泡幽靈屎?!?/br> ※※※※※※※※※※※※※※※※※※※※ 【注】朱自清《春》: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發文啦,請你們來看,不要讓我凄凄慘慘一個人,我可能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