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晏清瞧著他真是十分勤勉,一連兩三個時辰手底下都沒停過,批改奏折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實在拿不定主意也絕不敷衍,單獨放在一邊,等回頭再召廷議確定,委實是個兢兢業業的好皇帝。 太陽從天空正中緩緩偏到西邊兒了,那頭皇帝看著看著卻不知怎的看出一肚子氣,啪嗒一聲將折子扔在桌案上,怒道:“又是西境出岔子,曹康時這么些年杵在哪兒不知都干了些什么,鹽務新政頒布下去近一年了,偏偏只有他屢次上書訴苦說推行不利,什么都干不好,朕還要他有何用!” 他大概是還恍惚當身邊伺候的是林永壽,習慣使然發xiele這么一通。 晏清在一邊兒聽著,卻也沒有裝聾作啞,躬身請他息怒,又道:“曹大人既然敢直言進諫想必不是真的無能以至辦不好差事?!?/br> 這頭出了聲兒,皇帝聞言朝他側目,眉頭緊鎖,話音略有些不悅,“那你以為是如何?” 晏清道:“因奴才此前曾聽聞過,西境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地下鹽礦,當地百姓為了錢財,常常不顧禁令偷偷進山挖鹽倒賣,官府要控制此事已是□□乏術,更何況鹽務新政力在控制市面上的流通鹽市價借以肅清鹽稅弊端,如此政令放在別處尚且可行,但放在西境部分州府,確實是難以一視同仁?!?/br> 說出了個所以然,皇帝眉間才舒展了些。 西境鹽礦遍地并不是個稀奇說法,且為防止百姓私自開礦,早在文英帝時便頒布了禁令,這么多年一再加重刑罰,到先帝時已少見再有當地官府上折子言及此事。 而皇帝身在禁庭,又沒有千里目,自然便只以為那禁令破有成效,如今再看曹康時言辭間瞻前顧后的局促,料想若非此回推行新政受阻,他還不知道要被瞞到什么時候去。 “這些混賬東西!” 這一罵便是罵了朝中百官,西境的隱情要說他們都不知道恐怕沒道理,說白了一個個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罷了。 晏清見狀從旁遞過來一盞清茶請他消氣,“諸位大人按下不報確是不妥,但此禁令由來已久,世上眾人敢于推陳出新者本就不多,還望皇上勿為了此事氣怒傷身?!?/br> 皇帝沉沉呼出一口悶氣,低頭抿一口茶水,想起來問他,“你常年在宮里,又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晏清垂眸,如實道:“因奴才自己體會過餓到活不下去是什么滋味兒?!?/br> “去年皇上整頓鹽務時,西境禹州曾發過水患,那一場水患過后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者眾多,但奴才前些時候在整理歷代鹽務時,卻發現那年的禹州平靜地太過不同尋常,試想百姓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可會顧忌禁令刑罰便不去動地下鹽礦的主意?” 皇帝聽得眉頭緊鎖,官員欺上瞞下,蛛絲馬跡其實都在歷年的文牘里,只是他沒有發現罷了。 他嘆一口氣,望著晏清贊許了句,“你倒是心細,又敢直言進諫,那對西境鹽礦弊端,可有想過什么解決的法子?” 話問出去并沒有真的指望對方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晏清朝他拱了拱手,話說得很有余地,“確有想過,但奴才畢竟才疏學淺,若是班門弄斧有謬誤之處,還望皇上恕罪?!?/br> 皇帝擺手輕笑了下,只教他直言不諱。 他才道:“西境鹽礦之弊,奴才以為便若水患治理之法,在疏不在堵。百姓私自挖鹽是為倒賣換銀錢,那不若由官府出面將百姓的鹽買過來,此后官府挖公鹽也可雇傭當地百姓,將此私下之事變成利國利民的公事,官府也便于管理。若百姓原本就可以在官府組織下以地下鹽礦養活自己,又何必再鋌而走險去觸犯刑罰?!?/br> 這聽起來倒確實是個不錯的法子,但缺乏實際結合只能當個大方向,期間實行起來也定然避免不了眾多阻力或者謬誤。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他:“這樣吧,你去傳中書幾人前來一同商議此事,聽聽他們都怎么說?!?/br> 晏清應了聲,正要告退,又聽皇帝說教他等等,拿起桌案一角的手釧遞給他,“替朕將這個給皇后送過去,再帶句話,就說朕沒有逼她的意思,等過些時候經過潁州,那兒離郴州近,朕陪她回老家去看看扶英?!?/br>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501 15:50:06~20200502 14:12: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99711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兔吱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七十章 太陽眼瞧著沉進遠處山坳里了,在山間處燒出一片紅彤彤的云彩, 只不過透著股子遲暮的無力感, 光亮照不到船艙里太多,里頭便逐漸暗沉下來。 皇后坐在菱花窗旁的長椅上, 扭著身子朝外半伏著窗棱,雙眸裊裊眺望向遠方, 漫無目的,只看著外頭水鳥吟啼, 聽著水聲潺潺消磨時間。 身后有宮女進來添燭火, 又回稟了句:“娘娘, 皇上派人送東西過來了,是娘娘今日遺落在明月臺的手釧, 此時人正在外頭候著呢?!?/br> 皇后紋絲未動,毫不在意, “東西留下, 叫人回去吧?!?/br> 宮女遲疑了片刻, 有些為難, “但......說是不止手釧,還有皇上想對娘娘說的話, 需得要親口轉達才行?!?/br> 也不知是什么話,皇后微蹙了眉,卻仍舊沒轉過來,只懨懨吩咐了句,“那傳進來吧?!?/br> 宮女應了聲, 卻行退了出去,不多時,來人腳步聲輕緩踩在船艙的木板上,漸行漸近,最后停在幾步之遙,喚了聲:“皎皎?!?/br> 那聲音清越似玉石,純澈如甘泉,再熟悉不過,皇后眸中一亮,眉間立時舒展開來,含笑轉過身,見他就堪堪站在眼前,秀致挺立的一道身影,金雕玉砌似得齊整舒朗,只站在那里,便足夠賞心悅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隔了幾步遠,教人碰不到觸不著。 她又有些不滿,朝他伸出手去,埋怨的語氣,“為何站那么遠,到我身邊來?!?/br> 她不滿了,晏清看著她遞過來的手,千回百轉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過多猶豫的理由,心下嘆氣,還是上前幾步牽過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又由她拉著,兩個人緊挨著坐下。 她仰著臉仔細打量他片刻,問:“這一路坐船好多人都覺不適,你怎么樣了?” 晏清搖頭說沒事,話音方落,她卻蹙著眉撫上他眼底的青色痕跡,追問道:“沒有不舒服那怎么臉色不好?” 他聽著便不由得彎起嘴角,心里是甜的,面上怎么藏的住。 他低著頭從懷里掏出手釧重新給她戴上,動作一貫的輕柔,話音溫然,“只是許久未曾見到你了,此前又兩個月都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你想得厲害,總是睡不好,甚至昨晚做噩夢,夢到你再也不理我了,就此再也沒能睡著?!?/br> 這話可一點都不木訥,真真兒哄到她心里去了。 皇后聽著滿意,伸出指尖勾起他的下頜教他抬起頭來,好整以暇地望著,故意問他,“我不相信,那么想我為何都不來找我?嗯?” 她隨著質問的語氣又靠近些,快要湊到他眼前了。 晏清教她一碰就愛紅耳朵,忙握住她捏在下頜的手拿下來,柔聲解釋,“如今到林永壽跟前了,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我怕貿然去棲梧宮找你教他知道了,此前所做的一切或許都要功虧一簣,你別生氣?!?/br> 林永壽一心忠于皇帝,眼里容不得異心,他都千辛萬苦走到眼前這一步了,萬不能因為一點細枝末節自毀前程,俗話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微微挑眉噢了聲,怎么會不知道呢,說出來逗他玩兒罷了, 笑意直達眼底,她瞧那一雙鮮紅的耳朵便起了戲謔的心思,身子斜斜朝他倚過去,手肘撐在他的肩膀上,也不嫌害羞,揚起臉不遮不掩、光明正大地索吻,“親我,教我高興了,自然便不生你的氣了?!?/br> 她面對他,總是強勢的像是盛夏里不可直視的驕陽,也像戰場上百戰不殆的常勝將軍,從來單刀直入,勢如破竹,沒有半分虛招,卻也每一次都直取要害,教他節節敗退,毫無招架之力。 “皎皎......” 晏清無奈嘆氣,望著她近在咫尺的紅唇,忙身子向后退開些,企圖勸說她放棄,“別鬧,青天白日的,不好,萬一教人看......” 他故作鎮定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她已經環住他的脖頸覆了上來,用柔軟豐艷的唇堵住他一切言語,但仍舊只是觸碰在一起,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有輕輕地呢喃從雙唇間溢出來,“我也想你想得厲害,你說怎么好?” 她想念他,也想念他的親吻。 怎么好? 晏清根本答不出來,因他自己都是被欲/望捆綁而備受煎熬卻束手無策的人,如何還能告訴她怎么才是好的。 她簡直像是在勾/引他,但是無奈,他就是一尾心甘情愿上鉤的魚。 所以沒有遲疑太久,他伸臂環住她的腰背攬進懷里,認命地閉上眼,放任自己與她一同沉淪,絲絲縷縷汲取她的溫存,不似上回那般從烈火中燃燒起來的強烈索取,而像是春風拂柳,纏/綿悱惻。 他的手掌覆在她纖細的腰間,忍不住緩緩摩挲、游移,一寸一寸都是無法克制的情愫在涌動,她感覺得到,于是順從身體的意愿依偎過去,用力擁緊他。 仿佛兩個人嚴絲合縫的靠攏在一起時,彼此才真正是完整的。 輕柔綿長的親吻,直等到他察覺自己臨近越界的邊緣,終于緩緩停下來,自然而然分開,兩個人都無需氣喘吁吁的平復,這是他在意/亂/情/迷下僅剩的分寸了。 晏清抬手在她臉頰上撫了撫,話音里都是留戀,“我得走了,皇上召集了中書幾位大人在云瀾閣議事,想必快到了?!?/br> 聚少離多委實難熬的很,她有些不舍,雙臂環在他脖頸上沒有松開,身子微微向后些想再仔細看一看他,卻恍然瞧著他因沾染了口脂而嫣紅的唇,頓時莞爾,“若你就這樣出去,怕是要招禍的?!?/br> 她一面笑著,一面拿手帕覆在他唇上擦拭,想起來又問,“先前不是說皇帝有話要你帶給我,難不成是你編的?” 晏清聞言立時汗顏不已,來一趟竟險些將正事忘記了...... 他忙說不是編的,但對著她提起皇帝總叫他心里五味雜陳,頓了片刻才道:“是皇上,他說過些時候想陪你回郴州老家看看小姐?!?/br> 她一霎便不說話了,但晏清有些話埋在心底很久了,時時教他輾轉難安,索性趁當下一并同她說出來。 “皎皎,”他喚她一聲,躊躇問:“皇上若是真心喜歡你,一輩子對你好,你......你會愿意重新回到他身邊嗎?” 她注意到了他的用詞,“重新”,但沒有立刻反駁,只是反問他,“你會愿意我那樣做嗎?” 他眸中的光華漸漸暗沉下去,沉默了半會兒才開口,每一個字都坦誠得不能再坦誠。 他說自己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世俗禮教賦予了你們夫妻的身份,而我本身只不過是個奴才,在你們之間出現裂縫的時候趁虛而入,可恥也可悲。我沒辦法放下你,卻也沒辦法放下內心的罪惡感,皎皎,我愛你,但沒有資格強留你,不光因為我的內侍身份、殘缺的人生,也因為我比他晚了太久才與你相愛?!?/br> 他的無奈、苦悶、困頓,都不再吝嗇展現在她面前,卻教她嘆息,多傻的一個人啊,傻得直教人心疼。 她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讓他看著自己,眸光堅定地直直投入他眼底,“那我現在告訴你,沒有你所謂的過去和破鏡重圓,你就是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同我在一起的人,是我第一個喜歡、第一個親吻,第一個想一輩子在一起的人,聽懂了嗎?” 作者有話說: 短小二更,小寶貝兒們五一快樂。 感謝在20200502 14:12:46~20200502 22:12: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sina、41199711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上網課好累啊、棃笙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七十一章 云瀾閣一場議事直持續到了亥時左右方歇,外頭冷風寒涼透人, 夜里的河面上起了霧, 水汽聚集到甲板上,一腳踩上去, 稍不小心就會摔個狗啃泥。 晏清敬重方紀存,從云瀾閣退出來后便從小內官手中接過燈籠, 親自送他回官船上。 方紀存兩袖清風卻不清高孤傲,同他談論時政并不會因他的內官身份而有所避諱, 晏清當他是名師, 小船行一路, 虛心請教了頗多,他都一一盡言, 全無私心。 臨別時,晏清鄭重朝他道謝, 方紀存卻只是揮袖一笑, 說大道由人, 教他日后無論何時勿忘本心便好。 晏清忙躬身道:“在下受教了, 謹記先生教誨?!?/br> 寶船行至潁州地界已是半個月后的事了,皇帝念著要陪皇后回郴州老家, 早早便與底下幾位大臣都通過氣兒,只是未曾大肆宣揚。 但帝后出行總不是小事,要想不透風聲走一趟不容易,對外便只稱是在此停留幾日,游覽潁州山水。 此行郴州, 皇帝特點了晏清隨同伴駕,林永壽生一場病不過幾日,背后卻就立刻有人分了他在皇帝跟前的寵信,對此自然頗為不滿。 晏清只得小心應對著,一步一步行得萬分謹慎,大錯絕不能有,臉色盡都暗自受了。 上了陸路,帝后只扮做尋常富貴人家的夫妻,兩個人同車而行,皇帝約莫十分高興,陪著皇后下棋、論書、品茶消磨時間。 用心同皇后相處一年多至今,他才漸漸發現,只要撇開朝政利益與男女情/欲,皇后就不會那么避之不及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兒,其實兩個人能安然無事,如同點頭之交那般的平和相處也挺教人高興的,要是想開些,對著外人也能稱一聲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反正帝王的后宮總會有無數的美人等著他去眷顧。 但可惜了,他不是很能想得開,他喜歡她,當她是自己的妻子,就想做她真正的丈夫,同她生兒育女琴瑟和鳴,旁的人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她。 可她顯然并不那樣想,她不在乎被廢、不怕死,甚至同這兩樣相比,接納他于她而言才是更難以妥協的。 他有時候也窩火的很,但錯事已經做過一回了,總不能一錯再錯,到時候就算得到了她的人,怕也只會教她徹底恨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