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再回夏家
臘月二十二那天上完課,夏染同往常一樣去一班找靖橙一起回家,卻只看到了她空蕩蕩的座位和座位上的書包,楊潔解釋:“她下午第一節課就被趙老師叫出去了,一直沒回來欸?!?/br> “她辦公室在哪兒?”夏染問,他知道趙老師是一班班主任。楊潔帶他過去,趙老師還沒走,她的回答是:“靖橙被她家人接走了呀,怎么,沒跟你說嗎?” 家人?蘇尚瑞? 夏染心中一緊,追問:“是她什么人?您知道嗎?” 趙老師想了想:“靖橙叫他‘周叔叔’?!?/br> 夏染這才松了口氣:是被爺爺奶奶叫回去了——可是為什么要單獨叫靖橙回去? 男生一邊和楊潔一起往一班教室走一邊給靖橙打電話,連續幾個都沒有打通,楊潔突然想起來:“她是不是沒帶手機???她手機一般不放身上的,下午被叫出去后也沒回來拿東西?!?/br> 步伐逐漸加快,夏染干脆跑回一班,果然在靖橙的書包夾縫里找到了她的手機,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清晰,夏染隱隱約約抓住了什么,這樣的猜想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匆匆謝過了楊潔便大步離開了學校。 “回來啦……欸,橙橙呢?怎么沒跟她一起?”夏天德奇怪。 夏染心中一沉:“說是被爺爺奶奶叫回去了,也沒跟你說?” 夏天德一愣,繼而安慰夏染:“二老年紀大了,忘性大,你打電話問問?” 夏染搖頭:“打過了,爺爺奶奶都沒接?!?/br> 夏染緊緊盯著他,夏天德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電話接通的一瞬間男生顯而易見地略略松了口氣,夏染安靜地聽夏天德和爺爺奶奶寒暄,慢慢問起靖橙,然后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不是,您這沒頭沒尾的突然做了這種決定,總得告訴我為什么吧?……靖橙是我閨女,我當然有權利過問……” “到底怎么回事?”幾乎是夏天德剛放下電話,夏染便迫不及待地追問。 男人斟酌片刻:“你先別急,可能有什么誤會,我回去看看?!?/br> “我也要去!”夏染立即說。 “你去干嘛?添亂!”夏天德虎著臉訓了他一句,夏染一愣:和他無關嗎?男生苦笑:等夏天德回一趟家就不會這么想了。 靖橙離開的那天晚上天氣很好,黑沉沉的夜空萬里無云,靖橙怔怔地看著落地窗外黑洞洞的世界,與黑暗中一盞一盞亮著的燈,這里與城市的夜空不一樣,候機樓的燈火通明與標記跑道的小燈驅不盡夜色,天空有光在閃爍,不知是星星還是飛機。 地勤來通知他們登機了,靖橙攜帶的只有王姨給她收拾出來的一個小包:護照、錢包、手機,除此以外別有他物,連身份證都沒有——本應好好收在家里的護照出現在爺爺奶奶那兒,靖橙看到便知他們比她想象的還要果決無情。 靖橙的大腦一片空白,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夏家的那一幕。 他們把她叫回家,她和夏染的親密照甩到面前——兩人在餐廳悄悄牽著手、夏染在客廳俯身親她,諸如此類。 家里有攝像頭。 什么時候裝的?是伯伯還是王姨?她竟毫不知情。 她跪在奶奶面前,徒勞地懇求:“求您最起碼讓我再見……夏染一面?!辈??她想最后再看夏家父子二人一眼,可此時此刻卻無法確認伯伯是否還愿意見她、是否還會認她這個女兒。 “有什么必要?”奶奶反問,向來與仁慈和善沾不上邊的她眼里盡是木然,是失望?還是恨?以靖橙的道行遠遠看不清這個經歷大半個世紀風霜的女人心中所想,奶奶說:“你應該知道,這是你最好的選擇?!?/br> 靖橙膝行幾步伏到爺爺膝上:“爺爺……” 女孩仰著頭,一張白凈的小臉上滿是哀求,一雙杏眸兔子一樣紅通通的,眼淚蓄滿眼眶,折射出比鉆石還絢爛的光,爺爺才剛抬起手,奶奶便憤怒地起身一腳踹了過來:“又是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擺給誰看呢!” “羅玉容!”爺爺勃然大怒,奶奶因他的怒斥而停下了動作,保養得當的手覆在不斷起伏的胸口,搖搖欲墜,王姨慌忙上前扶著老人回到了座椅上。 爺爺余怒未消:“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種事夏染那小子也有責任!你朝丫頭撒什么火!” “染染能有什么責任!當媽的勾引了你兒子,當閨女的有樣學樣狐媚了你孫子,你還護著她?!我都說了這娘倆不是好東西你們還非要接她回家!當初、當初就該聽我的!讓這孽種自生自滅了哪會有這么多事!……” 原來奶奶一直是這么想的嗎?她早就知道的吧?是什么讓她誤以為她放下偏見真誠相待了呢?是什么讓她產生真心定能換來真心的錯覺呢? 被踹倒的女孩慢慢起身,重新跪好了,她低下頭,淚卻慢慢止住了。 身著制服的小jiejie笑容和煦:“蘇小姐別難過了,現在兩國往來這么方便,您很快就能回來的?!?/br> 下一次回國會是多少年以后呢?靖橙自嘲地笑了笑,她還回得來嗎? 周叔叔起身,無論動作還是神色都一絲不茍、古井無波:“走吧,蘇小姐?!?/br> 司機一路飆車把夏天德夏染送到了機場,夏染沖去柜臺隨便買了張歐盟國家的機票,回頭卻看見他爸背著手站在不遠處沒動,他疑惑:“爸?” “我沒護照?!毕奶斓碌淖o照早就被收走了,貿然闖關牽扯太大,他輕輕揮手,“快去吧——一定要把橙橙帶回來?!?/br> 離夏天德查到的靖橙航班的登機時間已經很近了,夏染一路狂奔,終于看到了靖橙的登機口。 “橙橙!”夏染遠遠地叫,他看到靖橙了,女生正在將自己的護照與機票遞給工作人員,周紅剛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寸步不離。 夏染的聲音在安靜的候機廳引起不少關注,他也顧不上了。 “橙橙!”夏染又叫,這一次女生終于有了反應,她遲疑地回頭,向聲源處望去……然后驚訝地瞪圓了眼。 女生沒再往前走了,夏染松了口氣,大步跑過去……沒等他靠近靖橙,女生便被周紅剛用力拽至身后,用他魁梧的身軀擋得嚴嚴實實:“少爺,您不該來!” “為什么不該?憑什么不該?你們要送她走,問過我和我爸的意見嗎?!”夏染激烈道,學了十來年的格斗在這一天派上用場,在真真正正上過戰場取過人命的周紅剛手上卻過不了五招,靖橙在周紅剛身后無力地喊:“夏染!……算了夏染……沒意義啊……”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說著說著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沒意義啊,他們的所有偏執叛逆、所有掙扎與真情,在夏家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是這般渺小而可笑。 反抗沒有意義,相愛沒有意義,他們能做的,只有沿著他們設計的路走下去。 天各一方,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周紅剛連退幾步,終于不再相讓,一招標準的擒拿把夏染摔倒在地,也鎮住了匆匆趕到的安保,圍觀群眾驚呼,下意識地后退讓出更大的場地,卻沒有多少人離開。 夏染一聲痛呼也沒有,只沖圍攏的安保人員喊:“別過來,他有槍!” 眾人驚呼一片,周紅剛終于變色:“你想干嘛!”他手下一重,夏染咬緊牙關沒有痛呼出聲,反而回頭沖他冷笑:“你回頭,看看有多少人拿著手機對著我們?!?/br> 看熱鬧是人類的劣根性,周紅剛環顧四周,匆匆掃過便有十來人舉著手機對著他們,黑洞洞的攝像頭足以在這個年代讓任何深耕一方土地的家族陷入麻煩,周紅剛咬牙切齒:“別忘了你姓什么!” 夏染輕蔑一笑:“這重要嗎?相比起失去靖橙,還不如拉著你們一起陪葬?!?/br> 夏天德把兩個小孩送回了家,男人捧著靖橙泫然欲泣的小臉,只一句話便讓小孩繃不住地大哭起來:“寶貝,無論發生了什么,我都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我們?!?/br> 靖橙其實不太???,可是一旦哭起來便很難止住眼淚。家里的兩個男人被她的眼淚弄得手忙腳亂,夏天德眼睜睜看著小孩哭得快斷了氣,卻連抱抱她都做不到。 女孩早就過了可以在父親的懷里撒嬌的年齡,何況他并非她的父親。 夏染不顧一切地想要抱住她,卻被靖橙拼命躲開,女孩不斷后退、不斷推開他的手,被逼至角落,然后抱著膝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愈發哭得喘不上氣來。夏染簡直要瘋掉了,他知道靖橙在害怕什么,只得轉身懇求:“爸,能不能讓我和橙橙單獨呆會兒?求您了?!?/br> 自從夏染進入青春期夏天德便沒聽他說過一句軟話,何況是這樣紅著眼睛的哀求,夏天德心中不忍,更心疼情緒崩潰的靖橙。他做不了什么、他沒法兒安慰到靖橙,可是夏染可以。 夏天德終究選擇了妥協,默默離開了女孩的房間,關上門前他輕聲說:“你好好寬慰橙橙,我……還是得去見見你爺爺奶奶?!?/br> 先前去爺爺奶奶家的路上,夏染便和盤托出了一切,他說他和靖橙在一起了,他說爺爺奶奶很有可能發現了他們在交往,他看著夏天德的眼睛說他愛她。 夏天德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少年的眸子里是一往無前的勇氣,是孤注一擲的決絕,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瘋狂——像極了當年的他。 夏天德沉默許久,對司機說:“去機場?!?/br> 他了解自己的母親。 恍惚間夏天德想起了很多事,他還記得小丫頭剛出生時是紅彤彤皺巴巴的小小一團;他記得小家伙學說話比學走路早得多,小團子咿咿呀呀地叫了第一聲“mama”的時候張子佩、林美清兩個女人都笑沒了眼睛,也不知道誰才是她媽;他記得小家伙學走路要慢上許多,比她大半歲的夏染能跑能跳了,小丫頭才能勉勉強強扶著墻站起來,走幾步就摔,一摔就哭,一哭小夏染就撲上去抱著她含糊不清地哄:不學了不學了,惹得兩個mama哈哈哈笑個不停。 兩個mama都不慣她的臭毛病,林美清抱走夏染,張子佩鐵面無情讓她自己站起來,小丫頭跌跌撞撞地學會了走路,可是看到夏天德就會假模假樣地摔跤,摔在他腿邊,舉著手嗲聲嗲氣地叫“伯伯抱”,小家伙無師自通如何撒嬌、無需教導便懂得分辨誰最寵她。 他記得小家伙剛被抱回夏家時的瑟瑟縮縮,她小心翼翼地討好林美清和他,一句話不敢多說,一件東西也不敢要,無比聰慧,無比乖巧;再到后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兩個孩子。夏天德向來一碗水端平——或許也沒那么平,靖橙有的夏染也有,夏染有的靖橙只會比他更好。夏染想學跆拳道那就把靖橙送去學芭蕾,小丫頭學了一段時間,哭哭啼啼地說腳好疼不想學了,夏天德便縱容地帶著她逃課去游樂園,夏染也說好累不想學了,卻被他一頓臭罵,小小男子漢氣得小臉鼓鼓的,憋著勁不讓眼淚掉下來,夏天德向來不慣他,但他知道靖橙會偷偷安慰他。 夏天德不止一次地把熟睡的靖橙從夏染房間抱回她自己床上,兩個小孩很難分開,因為夏染睡著了也會緊緊抱著她,小腦袋靠在她胸口,一點哥哥的樣子也沒有,小丫頭的衣服都被某人哭得濕漉漉皺巴巴的。 后來靖橙不再學芭蕾而改跳現代舞,夏染咬著牙考完了跆拳道黑帶,愈發著迷地開始練搏擊;靖橙招男孩子喜歡,總有那么幾個手賤嘴欠的,偶爾還會被外面的壞孩子纏上,靖橙怕被誤以為是她惹事,不敢回家告訴他,都是夏染挨個地揍過去,終于能像哥哥一樣妥妥貼貼地把meimei護在身后。 或許是有心也可能是無意,他讓這樣的概念在兩個小孩的心中根深蒂固:他們只有彼此可以相互依靠。夏天德原意是讓這對兄妹學會相互扶持,等某一天他作古,他們也有彼此可以倚仗。他忘了他們并非親生兄妹,兩個小孩自己始終沒忘。 溫馨的回憶到此為止,夏天德發現自己竟絲毫不記得兩個小孩剛剛步入青春期的那幾年是如何模樣。他早早地明白自己的路會越走越窄,踮一踮腳便能摸到天花板,卻不知道年近半百的他也會有如此中二的念頭,會不甘、會憤恨、會絕望,對事業的過度投入讓他忽視了兩個小孩的成長。靖橙向來不用他cao心,于是他能記得的只有與夏染無盡的爭吵——更可笑的是他絲毫不記得任何一次爭吵的由頭,只記得小孩的叛逆、無賴與不爭氣,只記得自己對他的失望、厭棄與不耐煩。 陪伴夏染度過這樣一段艱難時光的,是靖橙而不是他。 他怎么會意外兩個孩子愛上彼此呢?如果他的少年時代也遇上了這樣一個溫柔聰慧、了解他更甚于任何人的女孩,他一定會比如今的夏染更加癡情。